第三節 《薰蕕錄》節錄

薰蕕錄 上冊

第一章

郤考伯曰。吾當呱呱墜地時，實在泰晤士河一小舟中，此舟即予之家，居其中者，惟（唯）吾父母及予三人，故吾曾以此舟擬為小國，父為皇而母為后，予則儼然為太子也。吾母體至肥碩，行動時其頰上之肉皆顫顫而動。然吾母之足亦不恒履于地，常日惟手持一杯，坐于蓬（篷）窗之下而飲，迨至入暮，則即登榻酣臥，蓋已醉矣。故其履著至五年，猶未能破。其初，吾母飲酒，不過因舟中空氣寒濕，藉（借）為衛生之劑，及后竟成癮，長日非酒不樂。即吾父吸煙亦然，故吾初張目時，第一耀入吾眼簾者，即酒杯與煙斗耳。吾父腹圓而大，類乎皮球。臂至長，而軀干頗短，似天特造之為舟子者。蓋吾舟至小，設稍長者，必須僂身而入矣。臂長則便于河中摸魚。至其腹，何為而使之圓且大者，則殊不可解矣。以吾思之其中殆為煙庫也，吾父于操舟之術至精。雖生平未曾學問，而于圖書則為專門。蓋吾父每書一物，輒圖其形于紙，用以代字。且工哲學，曾與人言，謂煙葉實為哲學之原料。予之所以能為哲學家者，實由煙斗中來也。又謂凡人，有煩惱事，但須吸煙，煙氣自鼻孔出，則怒氣亦隨之而出，設不然者，必且腹脹而死。故煙不特能增學問，且可拯人于死。鄰舟之人聞其說，則皆歡為允當。而吾父之性，尤為和平。凡事可已即已，初不苛求。彼曾有格言曰：已往之事，不可復挽，言無益也。每見吾母以事盛怒，則恒勸之曰：當以冷淡處之。而吾母聞言，則必愈益忿（憤）怒，謂吾父有意撩其怒也。吾父聞語，但以靜默對待。力吸其煙，及煙盡煙散，則吾母之怒氣亦息。偶遇不得意事，則曰：愿下次佳。凡此數語，實為吾父家訓，嵌予腦際至深，故予乳齒未脫，亦即成一大哲學家。蓋予茍有過失，即援家訓格言，自為譬解。吾父謂予聰敏過人，吾父當此年齡時，固猶未能為哲學家言也。吾曾聞之吾父，當予未出生時，吾母曾育兩兒，一為女，兒時即以痧疾死。一名阿橋，男也，三齡時墮水而死。當墮時天已入暮，吾母早已醉不省人，登榻而臥。吾父方倚磨盤間吸煙，忽聞呼聲，及墮水聲，乃驚曰：“何聲，阿橋耶？”無應之者，父意良不舍此煙尾，乃復吸，亦不往視，以為即為阿橋，然已墮矣，往亦無益，徒耗力耳。及至次日，將進晨餐，吾母大聲呼阿橋，其時阿橋固已不復能聲。然吾父亦不聲，但自吸其煙。吾母無奈，竟破例起立，往視拳犬之巨木籠，疑其與犬共臥。顧亦無之，吾母至此乃始大驚，亟詢阿橋胡往，吾父不答，但以煙斗擲之于地，復俯身拾而吸之。吾母固聰明人，見吾父以煙斗擲地，乃大驚曰：“阿橋跌死耶？然跌死亦當有尸，得毋墮水死耶？”吾父徐點其首，吾母乃頓足大哭。吾父但悄然視之，俟吾母哭已，煙亦垂，乃始從容曰：“已往之事，不可復挽，哭無益也。”言次更取煙納斗中，燃之而吸，自鼻孔徐出其煙，縷縷如霧。吾母怒呼曰：“是何言？汝倘稍留意者，阿橋何致墜入河中。”吾父夷然曰：“此事當以冷淡處之。”吾母大怒曰：“子死而亦可冷然？汝誠無心肝矣！吾恐他日我死，汝亦必曰此事當以冷淡處之。”吾父微笑曰：“汝若既死，吾即不冷，汝亦冷矣。吾妻聽之，已往之事不能復挽，言無益也，愿下次佳可矣。”吾母嘶聲曰：“下次耶？吾女以不藥而死，汝固言下次矣。今則更無下次可言。有之，惟（唯）我死耳。”言次大哭，吾父煩極，但力吐其煙，以出怒氣。既而忽得一策，亟至案前，取酒往杯中，進之吾母曰：“勿哭，過悲且病。”吾母聞言，似感吾父之意，竟止其哭。以目凝視酒杯，取其而力飲之，飲時喉間尚有嗚咽聲，及飲既，則其悲憤，似均為酒所化，竟已消減于無形，但自吮其上下之唇不已。逾年，予始生。吾父循例掬湖水為予受洗禮，并以煙斗之柄，于吾額上題曰：郤考伯。此名蓋亦吾父之名也。吾父固不能書，能書者，惟（唯）己之名，故遂已己名名予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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