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獻鏈接
“吃狗屎”的國民生產總值?
坊間流傳甚廣的一出嘲笑經濟學(家)的笑話是:兩位學生在去拜訪經濟學教授的路上,學生甲看到地上有一坨狗屎,就對學生乙說:“若是你將這堆狗屎吃了,我就給你50萬元。”學生乙感覺劃算,于是馬上吃了狗屎,拿到了50萬元。兩人繼續前行,學生乙看到地上又有一坨狗屎,于是如法炮制,對學生甲說:“你若是吃了這堆狗屎,我也給你50萬元。”學生甲也吃了狗屎,拿回了50萬元。兩人到經濟學教授家中,將路上吃狗屎之事和盤托出,經濟學教授聞之高興地說:“同學們,你們為國家增加了100萬元的國民生產總值啊!”
其實,這出蹩腳的笑話反映了許多人對經濟學知識的無知加上臆想的曲解。倘若要破除這種無知,糾正此類曲解,就必須首先澄清兩個基本的經濟理論問題:一是何為國民生產總值?二是為何交換(易)也能夠創造國民生產總值?
首先,我們來回答“何為國民生產總值”這一問題。
國民生產總值(GNP)是聯合國頒布的國民經濟核算體系(SNA)中的一個反映一定時期內社會經濟活動所創造的增加值總量的經濟指標。具體地說,國民生產總值是一國居民在三次產業部門中所生產的產品和所提供的勞務的增加值的加總。根據經濟學的效用理論,第一次產業創造的是物質效用,例如林業生產種植出樹木;第二次產業創造的是物質形態效用,例如制造業將木材加工成椅子;第三次產業創造的是空間效用(運輸)、時間效用(存貯)和所有權效用(交易)等,例如商店提供銷售椅子的服務。舉例說,農民用價值10元錢的種子種植出價值50元的樹木,農業部門的增加值即為40元;家具廠的工人用這些樹木加工制作出價值100元的椅子,工業部門的增加值即為50元;商店的營業員將100元從家具廠批發來的椅子以110元賣給顧客后,服務部門的增加值即為10元。若將上述三個生產部門各自的生產增加值加總后,即得到40+50+10=100(元)的國民生產總值。
接著,我們來回答“為何交換(易)也能夠創造國民生產總值”這一問題。
經濟學理論中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斯密定理”,即:人們的自愿交易有助于增進交易雙方的效用及改善人們自身的福利。“斯密定理”其實就是國民經濟核算體系中將服務業及交易活動也列入創造國民生產總值的生產性部門的理論依據。舉例說,某甲擁有100元錢(假定每一元對每位持有者都代表相同的一個單位效用),同時某乙擁有一只手表,并且對于乙來說,這只手表給他帶來的效用是50個單位。那么,此時甲和乙各自擁有100單位和50單位的效用,兩人效用之和是150單位。假定甲在某個場合看到了乙擁有的這只手表,并且覺得得到這只手表能給自己帶來70單位的效用(這表示甲最多愿意支付給乙70元錢購買手表),于是甲與乙討價還價,最終甲用60元錢從乙那里購得這只手表。這筆交易完成后,甲現在擁有一只對自己來說具有70單位效用的手表和剩余的40元錢,合計效用是110單位;同時,乙現在擁有60元錢,合計效用是60單位;甲乙兩人都比交易前增加了10單位的效用,增加的20單位效用就是所謂的“交換剩余”。簡單起見,倘若不進一步考慮交易中所發生的其他有關費用,上述例子中由交易活動所增加的效用增量是完全可以作為服務業的增加值計入國民生產總值的。
當然,服務業部門中不僅提供商品交換可以增加國民生產總值,提供勞務的交換活動同樣也能創造國民生產總值。以街頭藝人賣藝為例,民間藝人在街頭表演頭撞青磚、鋼叉刺喉和肚皮上砸碎青石板等“慘不忍睹”之“氣功技藝”,無非是用自身技藝換取養家糊口的銅錢。藝人自愿賣氣力表演,圍觀市民愿意花銅錢欣賞“獨門功夫”,同樣是一種自愿交易,同樣也是能夠創造國民生產總值的。由此類推,某人愿出50萬元“欣賞”別人“表演”吃狗屎,同時也有人愿意為得到50萬元錢“表演”給人看自己吃狗屎,也是一種自愿交易,也同樣能夠創造國民生產總值的。但是,值得提醒諸位注意的是,除非“吃狗屎”不會給吃狗屎者帶來任何負效用(可以視作為吃狗屎的成本),一般來說,在吃狗屎的交易中,“交換剩余”或者說相應創造的國民生產總值是不會大于50萬元的,而應該是某一個大于零同時小于50萬元的數值。在前述例子中,如果甲覺得親眼目睹乙吃狗屎能給自己帶來價值50萬元的效用(或說“快感”),而同時乙覺得吃一坨狗屎只給自己帶來了40萬元的負效用(或說“痛苦”),那么這樁吃狗屎的自愿交易就可以產出價值10萬元的“交換剩余”,國民生產總值相應就增加了10萬元。
可能有讀者讀到這段經濟學分析議論,大有經濟學家太“惡心”的感覺,可是,抱歉得很,這是沒辦法的事。如在科學研究中,一張漂亮的少女臉龐,在顯微鏡下卻可以發現臉部皮膚上有著數不清的蠕動著的微生物,使人大倒胃口。因此,我們想告訴大家的是,科學只唯真,卻不一定美。經濟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也是同樣,一些經濟學的道理盡管缺乏美感,甚至與人們的直覺相悖,但它卻是真理。不懂道理,缺乏常識,只會使人們干出一些“無知者無畏”的事。用“吃狗屎”的故事來編排經濟學(家)即為一例。
最后,也可能有讀者會問,你怎么不接著用經濟學理論繼續解釋“吃狗屎”故事的后半段呢?筆者認為,讀者完全可以舉一反三,得出各自的結論。但是,請記住,在交易雙方對“吃狗屎”一事有著不同的主觀評價(效用)條件下,交易本身對國民生產總值的影響是會有不同的哦!
中國歷史GDP核算及國際比較
古代經濟史是理解現代經濟問題的重要“參照系”,由此可以反映出世界各地區相對經濟規模的演變以及大國興衰背后的經濟原因。整體經濟規模、發展水平及經濟結構的研究是經濟史這個“實驗室”的基礎設施,運用古代經濟史檢驗經濟理論離不開對古代經濟發展水平和結構這一大背景的把握。準確把握古代整體經濟規模、經濟發展水平和經濟結構,還有助于證實或證偽關于東西方歷史分流的各種理論命題。整體經濟規模、發展水平及經濟結構的研究也是古代經濟史這個“參照系”的基礎校準參數,通過測算古代整體經濟規模和結構,能夠比較準確地把握經濟發展的軌跡,幫助我們比較深入地探究歷史上經濟發展或者不發展的原因,乃至朝代的更迭、政治的波蕩。此外,中國從世界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到近代的全面落后,再到改革開放之后的增長奇跡和復興,這些反差一直吸引著國內外學者的關注,引發了大量有關中國經濟衰落和興盛時間節點的討論。然而,由于缺乏系統完整的可靠經濟數據,不能夠描繪出中國歷史長期的經濟演變圖像?;卮疬@些問題依賴于中國古代GDP數據的估算,這也使得重構中國歷史長時段序列GDP數據的研究顯得非常迫切。另一方面,我國歷史流傳至今的豐富典籍也為GDP重構研究提供了便利和優勢,使得研究工作的開展更加可行,研究結果更為可靠。
關于歐洲和亞洲生產率與生活水平的“大分流”,經濟史學界的爭論始終沒有停止。一個多世紀以來,經濟史學家的研究工作都在工業革命的框架下展開,認為工業革命是中世紀晚期以來持續累積發展的結果,當歐洲開始改革其制度并積累資本時,亞洲卻處于停滯階段,甚至開始衰落,工業革命和19世紀的殖民主義加速了這樣的分化。以Pomeranz(2000)和Frank(1998)為代表的加州學派認為,直到19世紀初,中國長江三角洲地區和亞洲其他一些地區與諸如英國、荷蘭在內的歐洲最發達地區仍然有著同樣的經濟發展水平,大分流是從工業革命之后開始的。加州學派的修正主義者進行了大量的基礎量化分析,以李伯重為代表的中國學者也在新古典經濟學和新制度經濟學理論框架的影響之下,對我國歷史上長江三角洲,以及更具體的華亭、婁縣等地區的經濟發展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彭慕蘭和史建云,2003;李伯重,2009)。這些局部地區的翔實研究為從宏觀視角測算和分析經濟發展水平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現有的GDP研究中,影響最為廣泛的Maddison的估算雖然較以往研究有了一定進步,但是,其在統計技術上的缺陷及估算過于簡略的問題使其研究結果存在很大不足。以Maddison對中國的研究為例,其研究目的是從長時段出發,探討中國經濟的未來走向,由于時間長、跨度大,難免薄古厚今,對古代經濟的研究過于簡略。進一步而言,他對中國歷史數據的利用也存在不足,例如,他從支出法估算農業產出,卻沒有直接應用古代中國農業部門的一手數據,而是參考其他學者有關中國農業、土地和人口的研究(Ho, 1959; Perkins,1969),再加上其對手工業和服務業占GDP四分之一的籠統估計,以及從人均GDP和人口數據反推GDP總量的估算邏輯,使得其估算出的數據存在較大偏差,對經濟史研究的促進作用仍然有限。針對上述研究中存在的問題,清華、北大的一些學者對此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李稻葵、管漢暉及Broadberry整理篩選現有歷史資料中留存下來的一手數據,并結合中國經濟史已有的定量研究成果,基于生產法對北宋、明代和清代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歷史國民收入核算(Broadberry et al.,2014)。他們從農業、工業和服務業三大產業的各個子部門入手,分別統計估算出各個子部門的產出值再加總,最后,結合人口數據計算得到北宋、明代和清代的長時段GDP數據。李稻葵、管漢暉等人的研究有如下三點發現:其一,北宋時期是中國古代經濟的頂峰,GDP年增長率北宋、明代和清代分別為0.88%、0.25%和0.36%。人均GDP在經過北宋和明代較高水平的波動后,清代顯著下降,到1840年時,已經下降到980年的70%左右了。其二,進一步進行國際比較,北宋時中國的生活水平領先于世界,但是在1300年之前已經落后于意大利,在1750年之前,中國作為整體與歐洲的富裕國家英國和荷蘭的差距越來越大,“大分流”實際上在工業革命之前已經發生了。其三,最新研究成果的估算數據發現,Maddison的研究成果存在較大的偏差。最新數據在反駁了Maddison研究的同時,也驗證了Hartwell(1966)等學者的研究結論,這一結果也不支持加州學派的觀點。李稻葵、管漢暉、伏霖等學者的努力,使我國北宋、明代和清代的長時段GDP數據重建工作取得了長足進步(Broadberry et al.,2014;伏霖,2014),也使得歷史GDP核算領域的學術成果更為豐富,并引起了中國歷史GDP核算方法、數據選擇和應用的新討論。
可靠的GDP數據能夠使我們更好地將經濟增長理論和發展經濟學結合,更為準確地把握中國古代經濟增長的績效及增長模式。進一步而言,對中國古代經濟的系統性、整體性研究,對于橫向分析中國當時的經濟發展水平及在世界上的相對地位,以及縱向分析中國經濟發展或停滯的原因,都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此外,從宏觀視角把握中國古代經濟的全貌,以及我國古代經濟的發展軌跡和經濟結構,對于理解我國經濟社會制度變遷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國際上,Broadberry聯合多國經濟史研究者,對中世紀以來在世界經濟史發展進程中占據重要地位,具有一定代表性和重要影響的國家進行了GDP數據的重新構建。在Broadberry等學者的GDP重構研究中,估算方法不同于Maddison采用的支出法,轉而使用更為可靠的生產法,在對Maddison的GDP估算數據做出補充和改進的同時,也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為歷史國民收入核算方法提供了雙重擴展(Broadberry et al.,2011)。這一方法對于李稻葵、管漢暉等(Broadberry et al., 2014)估算中國歷史GDP的研究也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和參考。Broadberry等學者的研究,重構了上千年歷史時期內主要代表性國家的GDP數據,并以此為基礎,對歐洲和亞洲生產率和生活水平方面的表現進行比較。這一研究的意義在于,一方面,詳細闡釋和論述了大國崛起的發展軌跡,另一方面,在努力還原歷史真實的基礎之上,為“大分流”這一世界經濟史的基本問題提供了更為可靠的回答。在這項世界范圍內主要歷史強國的GDP數據重構研究中,各國學者之間注重分工合作,在針對某一特定國家的研究中,在借鑒和沿襲其他國家的已有研究基礎之上,結合本國的實際國情和數據來源進行更具體的調整,使得研究結果更加接近研究對象的真實情況。但是,這項國際研究目前仍在進行中,在學術界的影響力仍然有限?;跉v史國民收入核算方法,并結合各國自身國情的特殊性,Broadberry等學者選取中世紀以來在歐洲和亞洲經濟發展中占據重要地位的國家作為研究對象,包括英國、荷蘭、西班牙、意大利、中國、日本和印度,進行了GDP數據的重構工作。學者們以產出法為基礎,構建了上述國家在各自特定歷史時期內新的人均GDP數據,進而對本國經濟發展的歷史軌跡提出了新的觀點。
中國的GDP重構研究主要集中在980年至1840年的北宋、明和清三個朝代,從北宋初期的980年到清朝末期的1840年,名義GDP總量從白銀12860萬兩上升到537960萬兩,增加了41.83倍。在這一時期,價格水平擴大5.41倍,實際GDP總量擴大7.73倍。盡管從北宋末到明初這一時期,實際GDP和人口下降明顯,但實際GDP的年均增長率在北宋、明代和清代仍然分別達到0.88%、0.25%和0.36%。從北宋至清代的整個歷史時期,實際GDP和人口的變化趨勢相近,因此,人均GDP波動并不是很大。然而,在清代,人均GDP顯著下降,以每年-0.34%的速度衰退,1620年的人均GDP水平和980年相差無幾,但是,到1840年時,已經下降到980年的70%左右了。
具體到各產業部門,在農業方面,自北宋至清朝以來,盡管農副產品的產出增長超越人口增長,但是,由于占據主要份額的糧食作物增速落后于人口增速,使得人均農業產出整體上呈現出下降的態勢。在工業方面,從北宋到清朝的歷史時期內,制造業、食品加工業和建筑業除了在朝代更替的動蕩時期有一定的下降之外,絕大多數時間里都表現出迅速增長的趨勢;礦冶業波動幅度較大,經歷了北宋中期的快速增長以后,1087年開始保持平穩,明朝持續低迷,在清朝時期,尤其是18世紀又重新繁榮。在服務業方面,北宋、明代和清代的商業和交通運輸都呈現出先上升后下降的演變過程,住宅和金融業則相對較為平穩。西蒙·庫茲涅茨(1985)認為在不發達國家的經濟結構中,農業部門的收入在總收入中占比70%是一個臨界點,如果不發達國家的農業收入占比低于70%,該國家也就達到了工業革命前經濟結構比例的極限。上述數據顯示,北宋以來的時間里,中國的經濟結構已經接近或達到了低于70%這一極限,但是在這些朝代中,并沒有出現工業革命。相反,總經濟規模增長,人均水平幾乎沒有變化的現象表明,中國古代經濟是典型的馬爾薩斯經濟,即經濟增長被人口增長所抵消。中國在這一時間段內的人口變化趨勢也印證了這種觀點。在3個朝代當中,北宋時期人口增長速度較快,年平均增長率為0. 87%。雖然在蒙古入侵時,人口急劇衰減,但是,在明代又回升到年均增長率為0.32%的水平。在清代政局穩定以后,年均人口增速再次上升到0.70%(吳松弟,2005; Liu and Hwang,1977)。中國經濟發展水平自北宋時期的下降趨勢與最近加州學派的顛覆性研究成果發表之前的大部分研究中國經濟歷史發展水平的文獻是一致的。
北宋是經濟發展水平的頂峰,這背后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古代以農業立國,在小農經濟的歷史背景下,農業對于整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水平有著深遠而直接的影響;隨著18世紀以后中國人口增長,人均耕地面積不斷下降,給定農業在經濟結構中占70%的比例沒有發生顯著變化,如果糧食畝產量的上升不足以抵消人均耕地面積的下降,生活水平的下降不可避免。在其他國家的研究中,Broadberry et al.(2011)關于英國人均GDP數據的重構表明,1270年至1690年之間,人均GDP的平均年增長率為0.17%,1700年至1860年之間,人均GDP則以年均0.48%的速度增長。在1700年前后的兩個時間段里,英國人均GDP的增長都表現出內部階段性的差異,例如,1700年至1830年,人均GDP 14增長速度緩慢,1830年之后則迅速提升。重新構建的人均GDP數據表明,英國在1270年至1870年之間的經濟呈現出緩慢但正向增長的趨勢,這一發現也反駁了Brown and Hopkins(1955,1956)基于實際工資的研究,對英國曾經在15至19世紀經歷了長時間經濟發展停滯的論點提出了質疑。在研究與英國同樣崛起于北海地區的荷蘭時,估算結果表明,1347—1807這450年的時間里,荷蘭的人均GDP以年均0.19%的速度增長,這一數據挑戰了Abel(1966)和法國年鑒學派詳細論述過的觀點,他們認為在前工業革命時期,歐洲經濟的增長基本是處于長期停滯的。然而,建立在GDP重構基礎之上的發現卻表明,在這一歷史時期內,荷蘭經濟具有較強的恢復能力,呈現出緩慢但持續增長的態勢,尤其在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中期,受到技術革新的推動,人均GDP得到快速發展。此外,研究者還進一步對荷蘭的經濟結構進行了深入分析,由于國際貿易和國際航運在荷蘭經濟結構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在GDP中的占比高達31%,因此,荷蘭經濟的發展軌跡很大程度上受到國際經濟波動的影響,具有高度的不穩定性。
西班牙的人均GDP估算顯示,在Maddison(2010)基于1990年美元為國際元的換算中,由于受到技術等因素的制約,1990年的生產品和消費品與歷史上的生產品和消費品之間存在極大的差異,因此,在構建指數的時候缺乏必要的代表性。在重構西班牙人均GDP數據時,研究者采用1990年和1850年美元進行轉換,均以1850年英國人均GDP為基準價值100來構建人均GDP變化指數。換算結果表明,西班牙GDP比原來的估計值提高了10%~15%(Ivaren-Nogal and Dela Escosura,2013)。根據估算結果,可以發現西班牙的發展分為兩個階段,1600年以前,西班牙僅落后于意大利,屬于這一時期歐洲的經濟強國,1600年以后則逐漸衰落。此外,在黑死病以前和16—18世紀的歷史時期,西班牙的人口和經濟狀況并沒有表現出類似歐洲其他國家的負相關關系,與此相反,在14世紀末和17世紀初期的人口增長停滯階段,則表現出人均實際收入下降的態勢。
地中海地區另一代表性國家意大利的GDP重構結果顯示,意大利的人均GDP可以劃分為3個階段。第一階段即文藝復興時期,從1300年到16世紀中葉,以1990年國際元衡量,這一時期大概為1600元,處于歐洲的領先位置;第二階段,從16世紀中葉到1880年,是意大利的衰落時期,整體水平下降了10%,按照1990年國際元計算大約為1400元;第三階段,從1880年開始,意大利進入現代經濟增長時期,人均GDP從1880年的1400元上升到1900年的2000元,二戰以后驟增至3500元(Malanima,2011)。據此,意大利在1300年至1880年的時間里,總體呈現出緩慢下降的趨勢。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前現代時期歐洲經濟發展狀況的悲觀主義觀點。
在應用類似方法分析亞洲地區的典型國家時,研究者立足于各國自身的發展特點也進行了相應的調整。在日本GDP數據的研究中,研究結果表明,725年到1874年之間,日本人均GDP以每年0.04%的速度緩慢增長,經濟增長的轉折點發生在明治維新以后。此后日本率先在亞洲完成了近代工業化。印度人均GDP的重構結果顯示,在17世紀到18世紀的時間里,印度人均GDP雖然有所下降,但是下降速度平穩。1600年,印度人均GDP超過英國人均GDP的60%,然而,在19世紀趨于平穩階段以后,在1871年又下降至僅為英國的14.7%(Broadberry et al.,2015)。盡管重構的人均GDP數據同樣呈現出下降趨勢,但其所反映的印度經濟發展狀況顯著好于Maddison(2010)所估算的結果,并修正了其印度經濟始終處于貧困水平的論點。
長期以來,“大分流”問題是經濟史學界熱議的焦點,“大分流”的討論本質上是對亞洲以及歐洲國家經濟增長軌跡的爭論。中國人均GDP在北宋時期達到頂峰,經過明代的波動之后,清代18世紀后一直在不斷下降。印度同樣經歷了1600年莫臥兒王朝的頂峰以后也走向了人均GDP下降的軌跡。與中國和印度相反,日本在公元1000年前,人均GDP遠低于中國,但是,在隨后的歷史時期里,日本的經濟發展經歷了一個平穩的增長期,明治維新以后更是迅速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其走勢可以發現,日本在1600年前,經濟發展水平已經超過了印度,17世紀以后,中國也不可避免地開始落后于日本。
在此前的研究中,關于“大分流”問題的探討大多集中于將中國和英國進行比較,這種比較能夠成立的前提條件,是英國可以代表歐洲長時段的發展水平,類似地,中國也可以代表亞洲長時段的發展水平?;诖?,以往的研究普遍得出大分流出現在工業革命以后的論點。但是,在英國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建立“日不落帝國”以前的歷史時期內,歐洲的經濟中心并不在以英國和荷蘭為代表的北海地區,而是在以西班牙和意大利為代表的地中海地區,因此,簡單地認為英國可以代表整個歐洲的長時期經濟發展狀況的假設實際上是存在一定偏差的。從上述整合了歐洲四個國家以及亞洲三個國家的數據來看,在歐洲國家經濟發展中心仍然在地中海沿岸的中世紀末期時。1300年的數據顯示,此時中國的人均GDP已經落后于意大利。而在17世紀早期,歐洲經濟發生了從地中海地區到北海地區的逆轉之后,作為亞洲發展水平最高的國家,中國的人均GDP較之于英國和荷蘭也表現出落后的態勢。這一時期,中國和荷蘭之間總的人均收入水平之間的差異太大,中國內部某些富裕地區不足以彌補這一差距。因此,根據上述數據分析結果來看,“大分流”現象的出現要比以往研究中所認為的工業革命時期更早,在工業革命之前就已經發生了(Broadberry,2013)。進一步結合歷史事實分析可以發現,“大分流”的出現主要由兩個轉折性歷史事件導致,即黑死病和新航路的開辟(Broadberry,2013)。
黑死病使得西歐國家人口數量銳減,但是,其在不同地區產生的影響結果不盡相同。意大利、英國和荷蘭都經歷了人口下降帶來的人均工資上漲,但是,當人口數量回升以后,英國和荷蘭仍然保持了經濟水平的上升態勢,意大利則又退回到黑死病以前的狀況。與此同時,西班牙甚至沒有受益于最初的人口衰減,這使得以西班牙和意大利為代表的地中海地區讓位于以荷蘭和英國為代表的北海地區。
大分流發生的另一個影響因素是新航路的開辟。1500年左右,意大利和荷蘭的人均收入差不多在1500美元左右,但此后在16—17世紀荷蘭的黃金時代以及英國工業革命時期,北海地區的經濟水平遠高于地中海地區。這主要得益于英國和荷蘭擁有足夠的能力對開辟新航路提供財政支持,以及獲取新航路帶來的商業利益,使得英國和荷蘭取代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個先驅國家,成為新航路開辟的真正受益者。盡管新航路開辟涉及歐洲與亞洲的國際貿易,這一因素對于亞洲的影響并不顯著。一方面,中國和日本在這一時期都采取閉關鎖國的政策,并沒有受益于國際貿易的擴張。另一方面,這一時期,印度作為亞洲最為開放的經濟體,也因為受限于低水平的國家能力同樣沒能使經濟水平有所發展。英國和荷蘭在經濟發展上超越歐洲的意大利、西班牙及亞洲的中國,原因在于不同國家在產業多樣性、制度以及勞動力數量和質量方面存在著顯著的差異。Broad-berry(2013)認為英國和荷蘭之所以能夠跳出馬爾薩斯陷阱,是因為英國和荷蘭在上述三類結構性要素中有著更顯著的優勢。在產業結構組成方面,前現代化時期的經濟發展主要依賴于基本物品的貿易,外部需求的上升導致物價相應上漲,從而增加供給,但是,在一段時間以后,需求會減弱,引發新一輪的負增長。英國和荷蘭農業中畜牧業和種植業并舉,工業和服務業也包含相當比例的多樣化產業結構,使得經濟更少地依賴于基本物品,不易陷入經濟倒退的危機。在制度方面,Acemoglu et al.(2005)與Epstein(2000)的研究盡管存在一定的分歧,但他們都強調國家需要維持財政集權和政治權力間的制衡。在歐洲國家中,意大利政權較為分散,英國和荷蘭則有著強有力的統一政府,具備足夠的財政能力維持市場的整合和運轉。在人力資本方面,自從韋伯提出新教倫理的概念之后,勞動力數量和質量的差異就被一些學者用來解釋歐洲內部的“小分流”,他們認為人們更加努力工作以獲得長距離貿易和工業創新帶來的新物品,隨著工作時間的增加,人們獲得的年收入也相應提高了,英國和荷蘭的勞動者在“勤勉革命”的背景之下,更有意愿延長工作時間。長期來看,更重要的因素是人力資本的積累,在這一點上,北海地區英國和荷蘭的婚姻制度具有相應的制度優勢,女性晚婚,后代更少,這使得女性在后代人力資本積累方面的投入更高。因而,相比較于意大利,英國和荷蘭在結構性要素方面具備更為明顯的優勢。此外,由于西班牙在黑死病以前就有著極為廣闊的土地和極其稀少的人口,黑死病帶來的人口下降不但沒有帶來短時間內的人均工資上漲,反而破壞了原有的商業網絡,并進一步加劇了原本就極為稀少的人口數量,這也給勞動力的專業化分工帶來了不利影響。以上英國和荷蘭所具有的優勢也是中國、日本和印度這些亞洲國家所不具備的。
參考文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