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難記:章桂和豐子愷的風雨人生
- 張振剛
- 2513字
- 2020-02-20 20:15:20
1
一個人走這條路,不走那條路,既是宿命,也非宿命,既是偶然,也非偶然——這實在是所謂神火鬼火湊合的結果。章桂出生在崇德縣(今浙江省桐鄉(xiāng)市崇福鎮(zhèn))五涇鄉(xiāng)廟頭村的曹家橋,一個世代務農的貧苦人家,本來他應當繼承父輩,種田為生,然后娶妻生子,再把衣缽傳承下去,平平常常、平平靜靜、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但是偏偏在他十七歲那年,由于機緣,他遇上了一位“貴人”,命運將他領上了另一條道路。多年以后,說起來,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這到底是幸呢,還是不幸。他家祖上出過一位秀才,因此耕讀傳家的觀念從小就蛀蝕了他的靈魂。有一年,村上一家富戶為兒子請了個西席。這家富戶與章家有一點點拐彎親,章桂的父親爭取到了讓章桂去當伴讀的機會,因而在東家少爺開蒙的同時,章桂也跟著開了蒙。開了蒙的章桂喜歡上了文字和書畫,這無意間為他日后和那位“貴人”搭上話語打下了基礎。
舊小說不必說,從前的傳記寫傳主,也多半有一個出生環(huán)境的隱喻故事。比如陳壽在《三國志》里,說劉備“少孤,與母販履織席為業(yè)。舍東南角離(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余,遙望見童童(幢幢)如小車蓋。往來者,皆怪此樹非凡,或謂當出貴人”。劉備自己也夸口將來“必當乘此羽葆蓋車”,意思是要當皇帝。其實只不過是一棵特別高大茂盛的桑樹而已;作為隱喻,那是劉備當上皇帝之后陳壽替他追認的。又比如豐子愷的老師,后來成為一代高僧弘一法師的李叔同,誕生時有喜鵲銜松枝飛入室內,落在產(chǎn)婦床前,被父母視為異兆。法師自己也一直將此松枝攜帶身邊,輕易不肯示人,直到他六十三歲圓寂時,這松枝還端然掛于禪榻旁的墻上。一般人也認定喜鵲銜木是一種隱喻,倒是法師自己看得明白,他只把它當作一件紀念品,長帶身邊是為了崇志其父母生育劬勞的大恩而已。章桂的出生地廟頭村,在歷史上就有過相似的隱喻事件,但它似乎并不隱喻任何人,當然更不隱喻章桂。
崇德一帶地處江南水鄉(xiāng),河湖港汊,連水成網(wǎng)。五涇鄉(xiāng)尤其突出,小小一個彈丸村鎮(zhèn),竟有五條河流縱橫交織匯合于此,它們是:三登橋港、日暉橋港、沈店橋港、南雙橋港、北雙橋港。港、涇,都是河的代稱,五條河匯集,現(xiàn)成地名就叫五行涇(方志上書寫為“五河涇”,我認為不準確。“河”就是“涇”呀!),簡稱五涇。
五涇集鎮(zhèn)北三里,北雙橋港支流葛家橋港的一處河灣有個村子叫廟頭村。廟頭村是因為一座廟得名的。這廟有個稀奇古怪的名字:淹蹄廟。廟名匪夷所思,其實有段傳說故事。康王泥馬渡江的故事可以說家喻戶曉,淹蹄廟一節(jié)是它的后續(xù)。據(jù)傳,康王趙構騎著泥馬一路向南逃往杭州,途經(jīng)五涇鎮(zhèn)北這個地方時,天色已晚。問起路程,說離杭州已經(jīng)不遠,趙構不由得吁了一口氣,說,好了好了,總算到了!話未說完,泥馬松了勁,一個趔趄,一條前腿就落進河里。本來那馬憋足一股子氣,也許能堅持到杭州,現(xiàn)在勁一松,氣就散了,一條泥腿正好掉進了河里。后來康王是如何到的杭州不得而知,這里的百姓卻忙碌起來。他們認為御馬的馬蹄落在河里,這地方肯定沾染上了王氣,而沾染了王氣意味著能得福蔭,能出貴人。于是公議之后,集資修建了一座廟,這廟就叫淹蹄廟。
中國老百姓建廟好像很有隨意性,信奉誰建個廟,紀念誰也建個廟,比如岳廟、關帝廟。有些廟隔了幾代之后,甚至連這個誰是誰也搞不清楚了,比如晏公廟、張王廟,晏公是誰?張王又是誰?沒有人知道,但照樣香火很旺。不知淹蹄廟建廟之初,會不會供一只馬蹄?懸揣起來,供一只馬蹄似乎不大像樣,那么,供一匹馬?但到章桂見到的時候,這廟供的卻是土地和觀音。
淹蹄廟規(guī)模不小,除了山門(山門有廡廊),還有兩進殿閣。第一進供的是土主菩薩。土主就是土地,這村叫土主。土主是一對夫妻菩薩,笑吟吟,慈眉善目,非常和藹。每年二月初二是土主菩薩生日,廟頭各村輪流做莊,擺酒慶祝,謂之吃土主酒。土主殿的后殿朝北是韋馱。隔一個很大的石板天井是第二進,第二進是觀音殿。據(jù)說觀音和韋馱是一對戀人,所以韋馱一直跟定觀音,隔一個偌大的天井守護著她。
我不知道很有特點的淹蹄廟,后來怎么會淪落成庸常的一般廟宇。但是淹蹄的廟名,仍然昭示著這么一個亡命故事。當我決定提筆敘寫章桂時,這個亡命故事的隱喻性其實已經(jīng)悄悄來到了我的筆底。
淹蹄廟北半里,就是章桂的血地曹家橋。曹家橋是葛家橋港北段橫跨東西的一座石橋,橋東以馮、張二姓為主,橋西主要是章姓和許姓。章桂家在橋西,他家后門臨一條彎彎的小河,那是葛家橋港的一條支流。
章家?guī)状耙恢毙】担鹿鹪娓笗r,尚有幾十畝田地。敗落是從他祖父開始的,原因是染上了賭博。子承父業(yè),章桂的父親章占奎也好這一口。一份家業(yè)到章占奎手里,差不多已經(jīng)敗光,只剩下兩畝桑園和三分秧田,因此只好租田糊口。他家租種的是石門鎮(zhèn)上的兩戶富戶的田:一戶開一家許順大米號,一戶是順福堂三相公家。饒這么,到青黃不接時,章占奎便抻個臉上石門灣去借糧。常去借的也有兩家:一家就是其中的一個東家許順大;另一家也開米號,叫韓六麻子,在西河口。一般到蠶罷,糶了繭子,就一家一家去還債,從不拖欠。
章桂有個哥哥叫生榮,長他六歲,在南村陸家埭富戶錢鴻珍家做小長年。錢鴻珍有四個兒子,子興、文興、福興、祿興,非常調皮,仗著家里有錢,常常欺侮生榮。生榮雖然比他們都年長,但不敢得罪他們,挨了罵挨了打都不還口不還手,也不告訴他們的父親。有一次他實在忍受不了了,就回家來向父親哭訴,父親當然也沒有辦法。章桂就對哥哥說:“那你在家歇兩天吧,我去替你。”
于是,章桂就到錢家去替哥哥干活。那四個弟兄當然更不把章桂放在眼里,但他們也很有策略。第一天章桂削黃豆地,四弟兄遠遠地在地頭觀望,沒什么動作。第二天,大約他們覺得章桂和他哥一樣老實可欺,于是故技重演,開始挑釁。章桂不理他們,只管低頭削地,他們便瘋狂起來,一邊用難聽的話語諷刺奚落他,一邊動手動腳去撩惹他。章桂仍然一聲不吭,但是周身的血在往囟門上涌。那四個小家伙以為又是一個軟蛋,便愈加來勁,竟用泥塊去扔他了。這時,章桂突然把手里的鋤頭一扔,沖過去,一拳就把子興打到了溝里。其他三人一下傻愣了,紛紛跪下來討?zhàn)垺?/p>
章桂算是替哥哥出了口惡氣,但是哥哥不無擔心地對他說:“你這么躁的脾氣,以后怎么出去做長年呢?”
這件事或許是后來促成章桂去豐同裕學生意的一個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