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卻道霧非卻霧
- 天都舊夢
- 七月之赫
- 4455字
- 2019-05-15 23:45:50
刻漏指向亥時,所有進出皇宮的人員,不管是主子還是奴婢都受到了禁衛(wèi)司嚴格的盤問和篩查,連他們停留在宮門口的馬車也被翻了個底朝天,奉旨巡查皇宮各處的羽林衛(wèi)也陸續(xù)回稟,但是尚未發(fā)現(xiàn)可疑之人。盡管如此,在場誰也不會幼稚地相信今晚這場事故是個意外。
幸好塔樓建在校場中央,離周圍宮室都有一定距離,火起來的時候除了校場被燒得凄慘,最近的擷英殿也未被大火波及。
校場上明火已經(jīng)差不多被撲滅,人們從焦黑的廢墟里拖出百來具尸體,加上之前被搶回來的傷員和死者,傷亡足有三百多人。
從偏殿不時傳來隱隱哭聲,醫(yī)正和宮人們來來回回跑動,不時向皇帝稟報些事情。那些沒有被不幸波及的人家一個個坐立不安,尚未從驚恐慌亂當(dāng)中回神。
一場為國遴選青年才俊的武試,卻落個這樣的結(jié)局,著實令人唏噓。
追究其責(zé),工部首當(dāng)其沖。
在場的工部官員,包括尚書和左右兩位侍郎,自知罪責(zé)難逃,早已跪在大殿一側(cè)瑟瑟發(fā)抖,那些今日未到場的官吏也已著人前去拿辦。經(jīng)手塔臺搭建的官吏工匠不下幾百余人,仔細追究起來,牽連甚廣,也不可能在短期確責(zé)定罪。
但是該查的必須得查,當(dāng)著外邦來使的面,籌備許久的武試竟然出了這樣的岔子,皇宮內(nèi)幾乎成了尸山血海,光是那場大火,便能讓其他邦國看盡笑話,不光本朝未曾聽說,翻遍史書,這等事也是聞所未聞。
白允兒傳達了蕭陌的幾道口諭,大抵是安撫所有在此次事件當(dāng)中受傷或殞命的武試者,以及他們的家屬。所有牽涉案件的人員暫且由大理寺羈押看管,待查明真相,再交由刑部定罪。。
工部上上下下幾乎被捋了個精光,剩下沒幾個官吏能摘得清干系。即便這樣,當(dāng)大理寺少卿羅澈跪在陛階前高呼有事啟奏之時,人們再次感受到今年這個七夕節(jié),注定是一個不太平的日子。
“黃釬?月前被人刺死的那個書吏?羅卿以為此人與今晚之事有關(guān)?”蕭陌問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
“細細道來?!?
“遵旨。黃釬此人祖上工匠出身,本人更是精通機括建構(gòu)。據(jù)臣調(diào)查所知,黃釬被貶為虞部書吏之前,每逢匠吏組建模型,常拿著紙筆在旁記錄,還對塔臺模型提出不少改進建議??梢哉f他非但清楚塔臺的每一個構(gòu)成細節(jié),也熟悉每一個接觸過塔臺模型的匠人?!?
“黃釬死后,微臣調(diào)查了他常去的一家南風(fēng)館,因為出手慳吝,黃釬常與那里的鴇娘起爭執(zhí),所以館內(nèi)許多人都對他有印象。微臣審訊了那鴇娘,得知黃釬生前曾與一名叫泯生的盲倌人多有來往,二人有一段時間同食同宿,渾如夫妻?!?
斷袖什么的,在時下的天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兒,但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讓許多在場的貴女嬌嬌羞得捂起了耳朵。
羅澈仿似未覺有什么不妥,繼續(xù)說道:“那泯生并非先天眼盲,而是被人下毒所致,黃釬為了替他醫(yī)治眼睛,四處奔走打聽,終于得來了一個好消息——南國圣手萬毒谷主陸明云游至大夏,不日就要抵達天都?!?
殿內(nèi)頓起嗡嗡議論聲。
陸明?這名字好生耳熟,就是想不起哪里聽過。
云若問眉姬:“你知道這人么?”
眉姬橫了她一眼:“你說呢,這天下就沒幾個人不知道的?!?
云若摸摸鼻子,好吧,她就是那幾個人當(dāng)中的一個。
寂春在旁輕聲替她解說。
天下名醫(yī)良藥大多收攏在宮中,但是若論頂尖的神醫(yī),尤其是有那等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的,只有那二十年前便已不知所蹤的南疆毒醫(yī)陸明了。
當(dāng)年他堅拒西梁國主的盛情邀請,反而千里迢迢趕來天都為先帝診病,因而在天都城露過一面,不少人也是見過的。
那是個極清雋的人物,一舉一動風(fēng)度翩翩,若不是傳說他性格乖戾,以下毒折磨人為樂,天都好些有女兒的人家要打他的主意呢。
但是后來萬毒谷被人一把火燒光,就再也沒人看到過陸明這個人了。
這世間,但凡能過得下去的,無有不惜命的,更別說那些享盡人間富貴的鐘鳴鼎食之家。是人都會得病,都會死,而以陸明的本事,隨便一伸手,便能從閻王手中搶下人來。是以他一失蹤,許多人都鍥而不舍地尋找他的消息。曾有人不辭辛苦,天南地北地尋他,從北漠雪山尋到南疆茂林,全部無功而返。
誰知此刻竟從羅澈這里聽到他的消息。
眾人又驚又喜又有懷疑,但是又見羅澈神情嚴峻,面色整肅,又言之鑿鑿,頓時覺得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這下,議論聲更大起來。
蕭陌也看了羅澈一眼,微微蹙眉。
羅澈又說道:“微臣一得到這個消息,立刻派人去查證,結(jié)果在到達陸明住處的時候人已經(jīng)離開。微臣只在那里找到了這個?!?
白允兒從羅澈手中接過托盤,放在蕭陌面前。
那是一角燒得卷邊的黃麻紙片,上頭只留下幾個熏黑的字:……得意時,不為金錢不為名……”
不為金錢不為名?
這倒十分符合陸明的風(fēng)格。
傳說陸明替人治病一向僅憑個人喜惡。若是為人仁義,崎嵚歷落之輩,便是一文錢不收,也會想盡辦法替你醫(yī)治,甚至連你的家人,家中的貓貓狗狗也順便照顧一下;若是作惡多端,為禍鄉(xiāng)里之徒,治病可以,診金高得可以讓你傾家蕩產(chǎn)。更可怕的是,治好了舊病,再給你下一劑毒藥,不要命,只要你半身不遂,或者日日忍受疼痛折磨,還美其名曰:毒毒活長久,疼疼更健康。
因著他這一番特立獨行的作為和言論,天下人送了個“毒心圣手”的稱號給他。
蕭陌瞧了云若一眼,見她正饒有興趣地聽身旁侍女解說,于是對羅澈道:“羅卿從這張紙上瞧出了什么?”
羅澈回答:“臣愚鈍,想了許久,方才明白這張紙與黃釬死因的關(guān)系?!?
“說說看?!?
“彼時黃釬得了毒醫(yī)陸明的消息,便上門相求,誰知陸明表示救也可以,但是有一條件。世人往來熙攘,皆為名利二字,陸明說‘不為金錢不為名’,那他要什么呢?”
要什么呢?
眾人都在猜測:美女?權(quán)勢?好像只要他開口,都可以輕易得到啊,實在想不出他還要什么呢。
“陛下,據(jù)微臣所查,黃釬手里有本冊子,這本冊子是黃釬利用在工部做事的便利,私自將記錄塔臺模型細節(jié)的錄案另外謄寫一份做成。有人發(fā)覺此事欲要告發(fā),但被他誘哄著,以將冊子賣了得錢分利作為借口暫且穩(wěn)住了,而正是此事讓他惹來了殺身之禍?!?
竟然意圖倒賣朝廷經(jīng)過錄案的文件機密,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工部的人是不是腦袋被驢踢了?
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全投向跪在大殿一側(cè)的工部尚書和兩位侍郎。
且不說江家進呈朝廷的圖紙原本就珍貴至極,后來又經(jīng)大夏頂尖能工巧匠合力改進,只要稍微有腦子的人都能想到它在軍事上的非凡意義。
這一旦定罪,何止殺人,更是叛國!
三人抖如篩糠,連呼冤枉。
羅澈道:“諸位請稍安勿躁,容下官再行分說?!?
殿中安靜下來,羅澈繼續(xù)說道:“黃釬早已與那人說好一同賣了冊子分錢,但是還未實施,便出了泯生眼睛被毒瞎一事,毒醫(yī)陸明見了黃釬之后,明確告訴他,只要那本冊子?!?
“沒錯,不為金錢不為名,只要那本冊子!”
殿中嘩然一片,眾人驚恐地想著:陸明要那本冊子做什么,他是個醫(yī)者,又不是工匠,更不是朝廷大員,要這種東西干什么?
難不成他是借行醫(yī)之名,行細作之事?
蕭陌冷道:“繼續(xù)說。”
羅澈道:“陛下,今日塔臺坍塌之前,臣一直想不通陸明要冊子做什么,如今已全然明白了,是有人要在塔臺上做手腳,毀了這場武試,毀了我大夏年輕一代的軍事人才啊。陸明這么做,是為了阻止事情的發(fā)生??上€剛剛出手,黃釬便死了,冊子也不見了?!?
云若眉毛一挑,羅澈挺相信這個陸明的啊。
“那人不止發(fā)覺黃釬私自謄抄錄案一事,還窺得了黃釬與陸明的交易,知道黃釬為了泯生一定會答應(yīng)陸明的條件,于是先下手為強,殺了黃釬,奪了冊子?!?
“那人到底是誰呢?”有人問。
蕭陌目光盯著羅澈:“羅卿可是找出了兇手?”
羅澈沉默了一下,回答:“已經(jīng)找出,……正是工部右侍郎高晟高大人?!?
高晟聞言渾身一顫,正欲上前辯解,蕭陌已從御座上站起,居高臨下,冷聲問羅澈:“可有證據(jù)?”
“有?!?
羅澈又呈上一物,那是柄極細極薄的利匕,呈柳葉形,但是比常見的要更加細窄,應(yīng)是特制的。
蕭陌看了一下,說道:“朕記得,黃釬正是被一把利器穿喉而死,莫不就是這把柳葉刀?”
“根據(jù)死者傷口情況來看,兇器正是這把特制的柳葉刀?!?
羅澈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高晟,繼續(xù)道,“日前守城門的軍士來報,有一戶姓高的人家抬人到城外埋葬。經(jīng)過城門時,恰好被經(jīng)過的一輛牛車沖撞了一下,棺槨落地,里頭的尸首也跌了出來。那尸首面目紫黑,尸體腫脹,明顯死得不正常。既然非正常死亡,高家人非但沒有報官,反而急急抬出去掩埋,情形極為可疑。微臣便派人查了查,查到死的是高侍郎的妾室吳氏。這吳氏來歷不明,卻身懷武藝,有傳言說她出身匪類,殺人不眨眼,袖中??垡话蚜~刀,其他妾室和下人常遭她毆打,連高夫人也受過她威脅,敢怒不敢言?!?
“這樣的悍婦死去,高家?guī)缀跞巳朔Q幸,根本無人愿意替她出頭伸冤,那把柳葉刀也被扔入花園水塘中,直至今日微臣抽干了高家水塘的水,才將它找到?!?
“倘若人不是那吳氏殺的,何以兇器的形制與死者傷口一致,倘若不是高侍郎被她握住把柄,一個無所出的妾室怎能在府中作威作福,連主母也不放在眼里。休說什么侍郎與吳氏兩情相悅,據(jù)羅某所知,侍郎大人最為心愛的乃是替你育有三子兩女的貴妾姜氏吧?”羅澈望著高晟,冷然道。
高晟抖著手指,張口:“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
“不是這樣為那樣,高大人,吳氏特制的柳葉刀與黃釬的傷口形狀吻合;黃潛死的那晚,有人看見一婦人從他的房間走出,步形矯健,分明是練過武的,我問過府上的下人,吳氏身形跟那晚出現(xiàn)的婦人背影極其相似;吳氏在你高府內(nèi)暴斃,你們卻隱而不報,還將她的柳葉刀扔入水塘,安知這不是殺人滅口,毀滅證據(jù)!”
高晟徹底反應(yīng)過來,扒拉著膝行兩步,口中大呼:“冤枉啊,陛下,微臣是打過那冊子的主意,可是那吳氏還未動手,黃釬就死了?。∪瞬皇俏⒊細⒌陌?,不,不是吳氏殺的啊,微臣也沒有殺吳氏,陛下明鑒,陛下明鑒吶,黃釬真的不是微臣殺的啊……微臣也沒想過要背叛朝廷,微臣是被人陷害了??!羅澈,你奉旨查案,也不能這樣平白誣陷本官吶……”
說著撲了上來要與羅澈拼命。
幾個羽林郎沖進啟明殿,將高晟拖了出去。高晟一邊高聲喊冤,一邊蹬腿掙扎,痛罵羅澈以及他的祖宗十八代,情狀凄厲至極,他的家眷早已跪在角落瑟瑟發(fā)抖,等候她們的結(jié)局想來不會太好。
云若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此刻,她對羅澈有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仿佛他的面孔上罩著一個黑色的面具,與殿外烏沉沉的夜空融為一體。這時,她看到羅澈突然朝蕭陌叩首,腰背彎下去的時候,仿佛上面壓了一座無形的大山。
蕭陌走下陛階,親自扶起羅澈,說道:“高晟狼子野心,他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你還要繼續(xù)為朕辦差,查查冊子落在誰的手里。它在誰的手里,誰就是今晚毀我大夏英才的元兇。諸卿放心,朕必不放過他!”
羅澈口稱遵旨,殿中所有人皆俯身山呼。
申初冷眼旁觀,嘴角一勾,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這就是皇帝行事的手段,平日里看起來跟先帝一樣溫軟優(yōu)柔,對待臣下也是恩示有余,威懾不足,更談不上雷厲風(fēng)行,可是實際上卻是逆對手鋒芒而上,一旦掌握主動,便決絕一擊,只要能殺敵三千,絕不吝惜自身八百。
將塔樓毀去還不放心,又加上一把火,為的只是消減申家在禁衛(wèi)司的勢力,將整個青翎衛(wèi)掌握在手中。這樣狠心決意的皇帝,又怎會是姑祖母口中耽于兒女私情的青嫩小兒?
姑祖母她太老了,該歇歇了,許多事讓他來處理就好!
皇宮千重建筑在夜幕中層疊如巒,似望不到邊際,耳旁仿佛又傳來天豐將士的輾轉(zhuǎn)呼喝,馬匹的踢踏嘶鳴。
申初翻開自己的手掌瞧了瞧,閉眼深吸一口氣,又緊緊一握,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