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學期像一本被快速翻過的書，明汐的生活在圖書館泛黃的燈光和教室的課桌之間來回切換。

她習慣了清晨第一個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習慣了在閉館音樂響起時才收拾書包離開。她的筆記本越來越厚，書頁邊緣被翻得微微卷起，中性筆寫完了一支又一支。

偶爾，容敘會抱著書湊過來，小聲問：“這道題選什么？”

章悅詩則總愛在午飯時間突然出現(xiàn)，拽著她的袖子說：“別啃面包了，陪我去吃麻辣香鍋！”

明汐會笑，會跟她們聊天，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依然選擇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與書本為伴。

她不再害怕孤獨，反而開始享受這種清醒的寂靜。

上課時，薛姿偶爾會來陪駱亦樊上課。他們會在老師轉(zhuǎn)身寫板書時偷偷牽手，會在課間分享同一副耳機。有幾次，明汐不經(jīng)意抬頭，正好對上駱亦樊的視線——他的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失戀的狼狽。

但明汐只是平靜地移開目光，繼續(xù)記她的筆記。

她不再為別人的目光而活。

五月的風裹挾著槐花香掠過看臺，明汐正仰頭望著天空發(fā)呆。云朵像融化的棉花糖，慢悠悠地飄著，她瞇起眼，試圖把那些散亂的云絮想象成地圖上的輪廓——那是她最近備考導(dǎo)游證養(yǎng)成的職業(yè)病。

“砰！”

后腦勺突然遭到一記重擊，明汐眼前一黑，差點從看臺上栽下去。一個沾著草屑的足球滾落在她腳邊的樓梯下，不遠處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

明汐捂著腦袋抬頭，撞進一雙盛滿歉意的眼睛里。男生個子很高，逆著光的輪廓像是被鍍了層金邊，運動服袖子擼到手肘，露出曬成小麥色的小臂。他胸前掛著的哨子隨著彎腰的動作晃來晃去，在陽光下閃得刺眼。

“你們踢球都不看人的嗎？”明汐聽見自己聲音里的火氣，像被點燃的炮仗。這不能怪她——昨晚熬夜復(fù)習，今早又發(fā)現(xiàn)水卡丟了，現(xiàn)在后腦勺突突跳著的疼痛成了壓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男生手足無措地比劃著：“我們隊在那邊訓練，這球是被隔壁場......”

“所以呢？”明汐打斷他，突然走下臺階去撿球，隨即抬腳狠狠踢向足球。

球劃出一道離譜的弧線，朝著與足球場完全相反的方向飛去，最后“咚”地砸進了明汐身后露天游泳池的深水區(qū)，濺起老高的水花。幾個正在游泳的男生罵罵咧咧地浮出水面。

明汐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拎起自己的書轉(zhuǎn)身就走。

“同學！等等！”男生在身后喊，“那是校隊的訓練用球......”

“現(xiàn)在它是泳池的救生浮球了。”明汐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心里那團郁結(jié)的悶氣突然散了。她甚至有點想笑，尤其是聽到身后傳來撲通一聲——大概是某個倒霉蛋跳進泳池撈球了。

轉(zhuǎn)過拐角時，明汐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眼。那個高個子男生正趴在泳池邊緣往上爬，濕透的白T恤貼在身上，像只狼狽的大型犬。

風把潮濕的尾音吹散在陽光里。明汐摸了摸還在隱隱作痛的后腦勺，“哈哈哈”笑了起來。

這學期的體育課主要是學打籃球。

明汐一直都很羨慕會打籃球的男生女生，小時候也經(jīng)常和父親看體育頻道的NBA比賽。那時候她雖然不懂籃球那些亂七八糟的規(guī)則，但是十分激動于隊員在壓哨時投進三分球的刺激感。

現(xiàn)在，她正在練習投籃。

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體育館里格外清脆。

“砰、砰、砰——”

明汐的掌心被粗糙的球面磨得發(fā)紅，額前的碎發(fā)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皮膚上。她笨拙地運著球，時不時就會失去控制，讓球滾到一邊去。

“看別人投籃感覺很簡單的樣子，我怎么就投不進呢……”

她嘆了口氣，彎腰撿起球，再次嘗試著投籃。球砸在籃筐邊緣，彈飛出去，滾到了場邊。

明汐擦了擦汗，小跑著去追球。

有人從體育館的另一側(cè)走了進來，腳步聲很輕。明汐抱著籃球剛要返回，幾秒鐘后，她看到了駱亦樊。

他穿著黑色的運動外套，手里拎著一瓶水，徑直走向另一側(cè)的籃球架。他沒有看到她，只是自顧自地開始投籃——動作流暢，球劃出漂亮的弧線，精準地落入籃筐。

明汐僵在原地。

她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更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這樣一個簡單的偶遇而心跳加速。

“明明已經(jīng)放下了……”

她深吸一口氣，抱著球悄悄往后退，準備從側(cè)門離開。可就在這時，籃球滾落的聲音在寂靜的體育館里格外刺耳。

“咚、咚、咚——”

駱亦樊的動作頓了一下，轉(zhuǎn)過頭。

明汐來不及躲了。

兩人的視線在昏暗的燈光下交匯。

駱亦樊似乎愣了一下，隨后微微挑眉：“……明汐？”

明汐抿了抿唇，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平靜的表情：“嗯。”

駱亦樊看了看她手里的籃球，又看了看她微微發(fā)紅的手腕，忽然笑了：“你在練球？”

“嗯。”

駱亦樊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么。氣氛有些尷尬，明汐不想久留，抱起籃球準備離開。

“要我教你嗎？”他突然開口。好像今天上午的體育課，自己并沒有看到駱亦樊的身影。

明汐的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駱亦樊站在燈光下，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神卻很平靜，像是真的只是隨口一問。

明汐搖了搖頭：“不用了。”

她轉(zhuǎn)身離開，腳步聲在空曠的體育館里格外清晰。

走出體育館時，夜風拂過臉頰，帶走了些許燥熱。明汐抬頭看了看天空，星星很亮。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然沒有一絲動搖。

駱亦樊對她而言，真的已經(jīng)只是一個普通的路人了。

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籃球，輕輕拍了拍。

“下次，一定要投進。”她輕聲對自己說，然后邁步走向宿舍。

六月的晨光透過實訓樓的玻璃幕墻灑進來，明汐第三次調(diào)整了胸前的志愿者工作牌。黑色西裝裙的裙擺剛好到膝蓋上方三厘米，小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對著消防栓的金屬表面照了照，把一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別到耳后。

“明汐，咱們接待組的都準備好了！“容敘從會議室探出頭，珍珠耳環(huán)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科技大學的王老師一行還有十分鐘就到。”

“好的。明汐抱起早已檢查過三遍的接待手冊，小跑時差點被新鞋崴到腳。章悅詩一把扶住她，順手往她懷里塞了瓶冰鎮(zhèn)烏龍茶：“鎮(zhèn)定劑。”

空調(diào)開得很足的接待室里，十二名旅游系志愿者整齊站成兩排。明汐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大巴緩緩駛?cè)胄@。陽光忽然變得刺眼，她瞇起眼睛，恍惚想起半年前那個在火車站凍得手指發(fā)紅的自己。

“各位老師好，歡迎來到我們學校。”明汐微微欠身，聲音比想象中沉穩(wěn)，“我是本次活動的隨行志愿者明汐，這是為您準備的行程手冊。”

她雙手遞上文件夾，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

整個上午，明汐都帶著參觀團穿梭在校園里。

總結(jié)會上，系主任把燙著金邊的感謝狀發(fā)到每個人手中。明汐接過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掌心有了薄繭，是練籃球時磨出來的。她突然意識到，這雙手既會笨拙地運球，也能專業(yè)地遞出文件；既被足球砸得生疼，也能穩(wěn)穩(wěn)地扶住搖晃的老人。

回宿舍的路上，明汐把高跟鞋拎在手里，光腳踩在曬得發(fā)燙的柏油路上。章悅詩突然撞了下她的肩膀：“看群消息！”

手機屏幕上，系群公告正在滾動：【本次接待工作特別表揚：明汐、容敘......】夕陽把屏幕染成橘紅色，就像春運時那件紅馬甲的顏色。

明汐把感謝狀塞進書包夾層，和志愿者證書放在一起。夾層里還有張被折過很多次的紙，上面寫著“一定要考上導(dǎo)游證，帶團走遍中國”。她輕輕摸了摸那句話，突然發(fā)現(xiàn)字跡已經(jīng)不那么清晰了。

因為夢想，正在變成現(xiàn)實。

馬上體育課就要結(jié)課了，體育老師在利用最后一節(jié)課讓大家練習投籃和對抗，尤其是讓女生練。

練習進行到一半，明汐正笨拙地練習著三步上籃，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嬉笑聲。

她順著聲音望去——

陽光正好，綠茵茵的草坪上，一對新人正在拍婚紗照。新娘穿著蓬松的白色婚紗，裙擺像云朵一樣鋪展開來，新郎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手里拿著一束粉白相間的捧花。攝影師半蹲著調(diào)整角度，助理舉著反光板，幾個朋友在旁邊笑著起哄。

明汐的籃球從手中滑落，“咚、咚、咚”地滾遠了。

她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

新娘被新郎抱起來轉(zhuǎn)了個圈，婚紗的薄紗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新娘的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真好啊。

明汐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出汗的短發(fā)，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皺巴巴的運動服和沾滿灰塵的球鞋。

“那個同學，發(fā)什么呆呢！”體育老師吹了聲哨子，“繼續(xù)練習！”

明汐這才回過神，小跑著去撿球。籃球滾到了場邊，她彎腰去拿時，又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那對新人。

新郎正單膝跪地，親吻新娘的手背，攝影師瘋狂按著快門。

明汐抱起籃球，忽然覺得胸口悶悶的。

她不是那種會幻想婚禮的女孩，可此刻，看著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幸福，她心里還是涌起一絲羨慕。

——什么時候，自己也能被人這樣珍視呢？

“明汐！輪到你了！”容敘在喊她。

她深吸一口氣，拍了拍籃球，重新跑回場上。

運球，起跳，投籃——

球劃過一道弧線，“唰”地一聲，空心入網(wǎng)。

“好球！”隊友們歡呼起來。

明汐喘著氣，激動的大笑：“媽呀，我居然投進了！”

婚紗照很美，但此刻，她更享受籃球入網(wǎng)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