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山端著一盤重新熱好的飯菜走進客房的時候，已經是一盞茶后了。慕容錦湖像一個孩童受了委屈一般，側身向里躺在床上，用棉被蓋著頭，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

“錦湖，起來吃飯了。”顧遠山輕輕的道。

慕容錦湖毫無反應，甚至故意加重了呼吸聲，好似害怕顧遠山聽不見一般。顧遠山又喊了她幾聲，她只裝作睡著了，絲毫不回應。

顧遠山搖搖頭，嘆了口氣，知道慕容錦湖還在生悶氣，怕是寧可挨一頓餓也不愿起身來吃晚飯了，只得將飯菜放在客房的桌上，自己獨自落座吃喝了起來，心想這邵家莊客棧總共也只有三間房，其余兩間都被中午來的那批江湖人士住下了，沒有多余空房，自己今晚怕是只能睡地鋪。一念至此，口中更是味同嚼蠟，縱然這客棧廚子的手藝著實不錯，卻也沒什么滋味了。

果然，慕容錦湖一個人獨占了一張床，被子也被她卷在了身上，絲毫沒有讓顧遠山上床的意思。顧遠山只得再度下樓，向李掌柜借了兩床棉被，準備打個地鋪，將就著睡上一晚。好在他從前過慣了清貧的日子，倒也沒有不習慣。

是夜，慕容錦湖早已真的睡著，身子平躺了下來，被子也不再卷著，而顧遠山卻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如今雖已開春，但是天氣卻依舊寒冷，這邵家莊客棧畢竟只是鄉下小店，比不得那些城里的酒家，是以裝飾簡陋，連客房的地面都只是鋪了一層薄薄的模板。顧遠山躺在地板上，縱使身下墊了一層厚實的棉被，卻任然覺得寒氣直透背脊，只得側臥身子，不讓后背貼著地面。過了一陣，一側的肩膀枕麻木了，就翻個身，朝向另一邊。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時辰，月上中天，已經將近子時了。

樓下大堂的李掌柜送走了最后一桌食客，也早早的關上了店門，熄滅了主燈，只留了一盞小油燈，自己則趴在柜臺上打起了瞌睡。顧遠山卻因為受凍而異常的清醒，時下萬籟俱寂，他甚至能夠模糊的聽到樓下遙遙傳來李掌柜的打呼聲。隔壁也偶爾有些許的動靜出來，間或夾雜著一兩句的說話聲，那說話聲發音方式奇特，不是中原官話，顧遠山支起耳朵仔細聽著，卻全是“嘰里呱啦”的讀音，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片的方言，也完全聽不懂。聽了幾句后，也就失卻興趣。

心想著明晨還要早起趕路，顧遠山強迫自己放松下來，放空思想，不再去管那些外界的雜音。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慕容錦湖輕微的呼吸聲，隔壁偶爾發出的交談聲以及樓下李掌柜的呼嚕聲中，顧遠山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

與其同時，在顧遠山隔壁的客房內，卻是截然不同的情形。此間客房的住客正是那批在中午時分入住的江湖人士，這批人總共五人，要了兩間房，這間與顧遠山相鄰的房間，住了三個人。時辰已經接近丑時了，而這三個人卻依然沒有入睡的意思，反而相當精神的坐成一圈，雙手環抱于胸前，擱置在桌面上，身體前傾，似乎在商量著什么。

桌子正中間放著一個小酒盅，里面立著一根細小的蠟燭。蠟燭燃燒起來的火苗只有黃豆大小，發出的光芒也很微弱，僅僅只夠照亮一張臺面方圓的空間。三人的腦袋湊的很近，嘴唇不停的蠕動，正在低聲交談。

中原地區的百姓若要照明，一般是選用油燈，因為既省錢又耐用，若是要用到蠟燭，也會使用燈盞或者燈籠，像這三人那樣把酒盅當做燈盞，直接把蠟燭立在其內的，真是見所未見，顯得不倫不類。同樣奇怪的還有他們的衣著打扮，這三人個個都裹著頭巾，連深夜也不取下，身上所穿服飾也多有皮革制品，緊緊包裹著身體，與普通百姓常穿的寬松布衣有很大的不同。再看他們的長相：三人長相粗獷，小眼高鼻，唇上頜下都生有短須，臉上的皮膚呈現出黃褐色，比較粗糙，更有大塊大塊的曬斑，隱藏在雜亂的胡茬之下。

這不是中原漢人的樣貌，倒像是北方的女真人或是蒙古人。可是如今北方的少數民族已經逐漸與南方的漢人對立，女真人更是在他們的可汗努爾哈赤的率領下僭越自立，大有與明朝分庭抗禮之勢，明朝邊關已禁止異族人入境，這些異族人怎會出現在這中原腹地？

三人中有一人明顯年長不少，應當是這隊異族人的頭領，其余兩名后生此時都注視著他。只聽得這名頭領用本族的語言，壓低了聲音問道：“京城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其中一名后生立刻回答道：“沒有。我們已經好幾天沒有收到傳信了。”

“為何沒有？”頭領追問道。

“這......”兩名后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捉摸了許久，那名后生才以不確定的語氣回答道：“也許是因為京城戒備森嚴，那邊才遲遲無法得手，所以才沒有消息傳來。”

另一名后生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同時看向頭領，想要看看頭領對此回答作何反應。

“可能是的確還沒有消息，也可能是已有消息了卻還未來得及傳來。總之，這次行動是大汗親自下令，我們只可成功不可失敗。去京城的那幾只大貓沒有動靜，不是因為京城防備嚴密，而是因為他們‘虎山四惡’沒用！這對于我們‘黑山五霸’來說是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只要我們先一步將那人暗中刺殺，大汗必定會對我們更加看重，到時候賞下牛羊馬匹自不用說，說不定還能賞幾個漢人婆娘呢！”那頭領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須，得意的說道。

“大哥英明！”兩名后生立刻大拍馬屁。

“但是，大哥，我們在偷渡過境的時候被明軍發現，追逃過程中遺失了明國的地形圖。咱們幾個又都不通漢話，買來的那些地圖上都是漢字，我們看不懂啊。”一個后生猶豫了片刻，將他們黑山五霸目前的窘境說了出來。

“要不是當時害怕鬧出太大動靜，老子早就一刀一個把那些巡邏的官兵全砍了！哼，他們四只大貓在這一點上倒是占了個便宜，京城是天下第一大城，即使沒有地圖他們也能摸到。但是我們要去的這個‘威海’，卻只是個小城，難找的很。我們不通漢話，也看不懂地圖，真是急死人了。要是讓他們捷足先登，咱們可就沒得混了！”頭領狠狠的說。

此話說出，兩個后生也面露憤恨表情，似乎他們“黑山五霸”和另一隊叫做“虎山四惡”的人馬在彼此競爭，而且雙方積怨已久。

“大哥，我有個辦法。我們無法向漢人問路，是因為我們是滿人不通漢話，那么我們找個通滿話的漢人來不就行了嘛！”一個后生突然靈光一現的說道。

“是個好辦法，但是能聽懂滿話的漢人很少，我們怎么找？總不能每路過一座城，就在街上用滿話大喊‘誰聽得懂我說的話’吧，這樣只怕最先響應我們的不是那個懂滿話的漢人，而是明國的官兵！”頭領說道。

那后生似乎已經有了主意，說道：“這個好辦！我聽說明國的文人個個都很有學問，正巧我們隔壁房間就有一個書生打扮的人，似乎是帶著老婆出來游山玩水的。我去把他抓來問問，說不定他就懂滿話呢？”

“不行！這樣會暴露身份的。記住，我們這次的行動可是絕密！我們現在身陷敵國，一旦被人發覺我們是滿人，驚動了官府，我們立刻死無葬身之地！”頭領搖頭道。

“那難道我們就這樣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打亂撞？我們之前就是因為亂走，現在才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說威海在海邊，我們卻走到山區來了。要是再這么胡亂走下去，說不定反而越走越遠。”另一個后生插嘴道。

“我們現在因該還沒有偏離大方向。大海在東邊，先往東走吧。到了海濱，再想辦法去威海。另外，其實咱們的大汗其實是懂漢話的，當天他召見我時，跟我說起過‘威海’這個詞的漢話發音，類似......‘圍亥’。我們途經大城的時候，可以假裝成行腳商販，問問那些看起來有文化的人。如果只說這兩個字的話，應該還不會引起警覺。”頭領沉吟片刻，用很不標準的漢話發音，說出了“威海”二字。

兩個后生聽后都點點頭。

此時已是寅時，再有一會兒，天就要亮了。桌上酒盅里的那節蠟燭已經燃的只剩下最后一點，被頭領用手指捏滅了。

“你們兩稍微歇息一會兒，一個時辰后，去叫醒老四老五，然后我們就出發。”頭領說道。

“是，大哥！”兩個后生應了一聲，也不躺床上睡覺了，各自找了個墻角靠坐下來，閉目養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