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中秋詩會是自這一甲子開始興起的，每年都會舉辦。

學堂先生每年親自主持中秋詩會，雖然這六十年來，小鎮學堂換了好幾任教書先生，卻從未中斷過。

現任的教書先生，是一位脾氣溫和的中年儒生，名叫明山水。

在今年的中秋詩會上，先是五大姓氏孫家嫡長孫孫子昂的《中秋頌》，被評得風格綺麗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而后是五大姓氏孟家嫡長孫孟飛揚的《詠月》，被評得風格雄渾大氣，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其他家族中的青年俊才也紛紛投稿，贏得學堂先生的好評，就連穆家的調皮鬼穆禹也送上了《中秋品月》，被評得自然而不做作，真純而不虛矯。

兩鬢微白、河目隆顙、目光平和中正的教書先生從滿眼欣喜的小丫頭手中接過那潦草寫就的墨跡。在場的五大姓氏與九大家族的家主并未在意，甚至有人面含譏笑。

臺上坐在正中間的學堂先生明山水，輕輕地打開質地粗糙的紙張，快速掃過那潦草字跡，先是心中默讀，而后輕聲誦讀，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大聲朗讀起來。

此刻，五姓九家的家主發現了明先生的異樣，將目光紛紛投來。

原本嘈雜的詩會也瞬間安靜了下來，只能聽見一身儒衫的明山水，用他沉穩中正的嗓音慢慢吟誦：

“《十五夜望月》”

……

“中庭地白樹棲鴉”

……

“冷露無聲濕桂花“

……

“今夜月明人盡望“

……

“不知秋思落誰家”

……

昨夜，小鎮的中秋賞月詩會沸騰了。自中秋詩會舉辦六十載以來，如此沸騰的時候屈指可數。

布衣少年的那首《十五夜望月》，如一枚石子投入到湖水中，卷起一層層浪花，掀起一陣陣漣漪，讓這沉寂千年的湖水久久不能平靜，浪花跌宕起伏、復雜難言。

明先生評價此詩想象豐美，落句有懷，韻味無窮，乃上上品。

其余人有評，妙景中含，解者幾人？有評，性情在筆墨之外，妙哉！等等

要知道，在這座求長生大道、求匹敵天下的大千世界，在這強者為王的天下，尚文之風不過是儒家興起之后才漸漸有所起色。

有些人來看，若不是儒家圣人坐鎮這座天下，倡導仁義禮智信，教化世人，誰會嘰嘰呀呀弄這酸腐之言，想了就去見，見了就說想，如此多爽快。

話糙理不糙，卻少了那么一絲絲味道，一如都喜歡有滋有味的紅燒肉，卻少有人喜歡無滋無味的水煮白肉。

若不是明先生在小鎮地位崇高，五大姓氏與九大家族也希望自己的子弟中多出些青年才俊，通過圣賢教化滋補心境，以求大道穩固。否則咬文嚼字的詩詞曲賦不過是世家毫閥之間的娛樂消遣，平民百姓連飯都吃不飽，哪有時間和精力琢磨這等文雅。

昨夜，在屋頂看星星的少年睡著后被凍醒了，康復的身體有些破敗不堪。

少年也發現了自己身體的異樣，之前的康復純粹是靠于老頭的湯藥吊著，壓根不是身體實質上的康復。若是長此以往，自己日后定會是個漸漸衰敗的藥罐子。

想到這些，少年有一絲絲前途未卜的憂愁不斷跳上心頭。

昨晚笑著入睡的小丫頭，一大清早就帶著那100兩銀子送來湯藥，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昨天詩會發生的轉折。明先生是如何夸獎的，其他長者是如何評價的，孫子昂是如何灰頭土臉的。

少年聽了很是開心，連連稱快。

小丫頭見到少年臉色有些不好，身體虛弱，有些慚愧自責，怪自個爭強好勝，否則也不會讓他著涼。

少年則安慰小丫頭，與她無關，是自己待在屋中苦悶，出來散心受涼所致，還說昨天是他最開心的一天。

小丫頭將那100兩銀子拿出來遞給少年，少年習慣性地將這份獎勵讓了回去，說之前答應都給她買桂花糕吃。

誰知道小丫頭竟也不推辭，連忙收了起來，生怕少年反悔，還說要攢著給少年以后娶媳婦用。

少年心中暗苦，果真是萬惡的舊時代，連禮讓一番都不讓，要我怎好再張口收回這筆巨款。一想到現在每天都要喝湯藥，定要花費不少錢，頓時又覺得虧欠家人好多。

小丫頭似乎看透了少年的心思，對他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說：“沒想到小河溝里帆船了吧，枉你一世英名。”

少年也回了個鬼臉說：“我這些天吃的湯藥，這100兩銀子夠不夠？”

小丫頭想了想說：“每日煎熬的藥材是從鎮東面藥鋪那取來的，先前開了二十天的，這幾日就要用完了，也沒說錢的事情。不過我聽穆禹說，那于老爺爺可是個精明人，從來不做虧本生意。”

......

中間，穆禹和孟飛揚倆人偷偷從學堂跑來，祝賀李長寧在中秋詩會上拔得頭籌，讓那得意忘形本自以為是的孫子昂顏面掃地。

穆禹說的時候眉飛色舞，仿佛是自己親手教訓了一番那個死對頭，孟飛揚則在旁邊補充，不時應和一下穆禹。

這倆人一個調皮歡快，一個沉穩平和，李長寧看在眼里樂在心里。

臨走時，李長寧拉著穆禹悄悄地問：“你昨天拿給我的那本書，我有些看不懂吶？這都畫的是什么？”

李長寧則神神秘秘地說：“我聽家里說這是一本祖傳的秘籍，每日練習可以滋補元氣，強身健體。我從家里偷了出來，好好保管別弄丟了。”

穆禹他們走后，李長寧重新拿出了這本《一本正經》仔細翻閱，貌似這是一部拳譜，有點像太極拳。并按照拳譜描繪的樣式，學了幾下，可不論怎么學都不是那副樣子，更別說滋補元氣了。

累的滿頭大汗的李長寧躺在床上，想起穆禹這個搗蛋鬼借給自己的這部《一本正經》心中暖洋洋地。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沒人想著你、幫著你，是命運的公正；有人想著你、幫著你，是你的幸運。千萬不要覺得有人想著你、幫助你，下一次他理所應當還會該這樣做。

在這世上，沒人該為你做什么，因為生命是你自己的，你得為自己負責。得到了別人的幫助，也要想辦法去幫助別人、關心別人。

這也是李長寧一直秉承的處世理念。

他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會是一個吊著藥罐子的累贅，便越發愧疚和害怕。

愧疚的是不愿拖累蕭叔和瑤兒，害怕是怕自己是個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