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次調查
- 審判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12416字
- 2019-04-18 09:43:07
K.接到電話通知,下個星期天將會針對他這起事件,進行一場小型調查。這使他注意到,從現在開始,這類調查將會是常態了,即便或許不是每周一次,調查本身也會變得越來越頻繁。一般來說,將訴訟過程快速推進,盡早結束,對大家都有好處——這是一方面。可是,從另一方面講,調查過程又必須得徹查每一種可能狀況——恰恰由于此種程度的調查太過辛苦,訴訟也不應該持續太久。如上所述,人們找到的解決方法是,選擇快速密集但持續時間很短的調查模式。將調查時間定在星期天,是因為他們不想干擾到K.的本職工作。他們預先假定K.會同意這樣的安排,如果他想要選擇其他時間來參與調查,他們也會盡力滿足他的要求。比如,調查也可能在深夜進行,雖然在此種情況下,K.的大腦很可能不夠清醒。無論如何,只要K.不提出什么反對意見,他們就還是把初次調查的時間定在星期天。到了那時候,K.必須得到場,不需要再經由任何人額外提醒,這也是理所當然。他們告知了K.他應該去的那棟建筑物的門牌號,這地方在郊外很偏遠的一條街上,K.之前從未去過。
得到這則通知后,K.便掛斷了電話,沒有給話筒那邊任何答復。他當即決定,星期天就到指定的地方去,這顯然是必要的,訴訟進入正軌,他也必須得全力以赴,讓這初次調查成為最后一次。掛斷電話后,他依舊站在電話機前,若有所思,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后傳來銀行副行長的聲音——副行長想打電話,但K.正好擋在他面前。“是壞消息?”副行長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實際上并不想知道什么具體消息,只想讓K.趕快離開電話機。“不是,不是。”K.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一旁,但卻并沒有走開。副行長拿起話筒,趁著電話正在接通的等待時間,隔著聽筒對K.說道:“K.先生,提個問題可以嗎?這個星期天上午,你愿不愿意到我的帆船上來參加一場聚會呢?很多人都會到,其中當然也有不少你的熟人。比如哈斯特勒爾檢察官。你會來嗎?你一定要來!”K.試著集中注意力,聽清楚副行長都在講些什么。這件事對他而言,并非無關緊要,因為副行長(K.跟這位副行長之間的關系,從來都沒有很好過)的這次邀請,從他那方面而言,代表著一次懷柔嘗試,這表示K.在銀行里已經變得有多重要,銀行里職位第二高的人物,又是多么看重跟他之間的友誼,或者至少是看重了他保持中立的態度。此次邀請對于副行長本人而言,已屬于一種屈辱,他恐怕也只會在等待電話接通的空當里,隔著聽筒說出這樣的話。然而,K.卻不得不讓第二次屈辱緊隨其后,降臨到副行長身上,他說:“十分感謝!不過,很可惜,這個星期天我沒時間,有件事情必須要去做。”“太遺憾了。”副行長說罷,便轉頭進行電話交談了——因為電話剛剛接通了。對方這次電話交談的時間不短,但K.仍舊全程守在電話機旁,保持著他那心不在焉的狀態。副行長摁了掛斷電話的鈴聲,把守在一旁的K.嚇了一跳,趕緊開口說話,為自己毫無意義地站在這兒浪費時間這件事,做出一點辯解:“我剛才其實接到了電話通知,說是需要我到某個地方去,但卻忘了告訴我,應該幾點鐘過去。”“那你就再問一次吧,”副行長說。“沒事,事情并沒有那么重要。”K.回應道,盡管他這樣一說,自己之前那本就差強人意的拒絕理由,也就變得更加不堪一擊。離開的時候,副行長還講了些其他事情。K.也強迫自己逐一回應他,但心里想的首先還是:星期天上午最好九點鐘就到,因為在工作日里,所有法院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上班的。
這個星期天是陰天。K.感到疲憊不堪,前一天晚上,啤酒館里他那張固定桌的酒友們舉辦了一場慶祝活動,一直折騰到很晚,弄得K.早上差點睡過頭。連一點思考的空間都沒有,上周費盡心思想出來的各種應對策略,也沒時間再去梳理了。他急匆匆地穿好衣服,早飯也顧不上吃,就跑出了門,前往郊區的指定地點。雖然他沿途根本沒有時間左顧右盼,但還是看到了跟他案子相關的那三個銀行職員,即拉本斯泰勒、庫里希和卡米勒——這實在太奇怪了。前兩位坐在一輛有軌電車上,從K.途經的那條路上橫穿而過。至于卡米勒,則坐在一家咖啡館的陽臺上,K.從咖啡館下走過時,他還特意從陽臺護欄那兒探出身來看他,表現出好奇的樣子。這三個人似乎都在盯著他看,想知道他們這位上司究竟要去哪里。出于某種抗拒心理,K.刻意回避坐車過去——他厭惡來自與此案相關的任何人的幫助,即便是與他幾乎毫不相關的陌生人也不行;他也不愿意跟任何人說話,即便對話中所提及的,根本就是完全無關的話題。按時來到調查委員會面前,并因此而顯得自己低人一等,他更是一點興趣都沒有。話雖如此,他現在還是一路小跑,希望盡量在九點鐘時到達——哪怕實際上并沒有任何人告知他準確的到達時間。
他曾經設想過,自己要去的那棟建筑物,想必隔了很遠就能看到某個標志,但具體是什么標志,他又沒辦法想象出來;或者,那里的入口位置人頭攢動,從遠處就能辨認出來。然而,K.在尤利烏斯大街(那個地址理應在這條街上)的起始處站了一小會兒,情況卻跟他設想得大不一樣:這條街的兩邊都是形狀幾乎完全相同的建筑物——龐大而灰暗的、供窮人們居住的廉租屋。現在是星期天的早晨,大部分窗口都看得到人,穿襯衣的男人們斜靠在窗邊吸煙,或者細心溫柔地扶著坐在窗沿的小孩。沒人的窗子則被掛著的被褥占據,被褥上方,偶爾會匆匆閃過頭發蓬亂的女人腦袋。樓里的人們隔著街道,互相喊話,K.頭頂正上方的這樣一輪呼喊,便引來了一陣哄笑聲。長長的街道上,每隔一段差不多遠的距離,就能看到一家入口處在街道水平面下方、往下走幾級臺階便能進入的小雜貨鋪,里面販賣的是各種不同的食物。女人們進進出出,或者站在雜貨鋪外的臺階上閑聊。一個水果販子推著自己的小車,沿街朝上方的窗口叫賣。他跟K.一樣心不在焉,面前推著的小車差點把K.撞倒在地上。與此同時,一臺曾經在更高級街區服役過的留聲機,開始演奏起要人命的旋律來。
K.在這條大街上越走越深入。他走得很慢,仿佛自己此刻時間很充裕,又或者是希望看到預審法官[1]從這里的某扇窗子后面現身:這樣一來他也就知道,K.確實已經到場了。看現在的時間,九點剛過。K.要找的建筑物坐落在相當遠的地方,它的體量大得有些不正常,尤其是大門入口處,既高且寬,顯然是為了方便卡車出入而專門定制的。大門后通往不同的庫房,這些庫房分布在巨大的內院四周,現在全都鎖著門,貼著對應的公司標簽,其中一些公司的名字,K.在銀行業務中也曾經見到過。這一次,和他平時的習慣不同,K.對于所有這些瑣碎的細節都格外感興趣,他甚至為此專門在內院入口處站了一小會兒。在他旁邊的一只箱子上,坐著一個光腳的男人,正在讀一張報紙。兩個男孩站在一輛手推車上,搖來晃去地做游戲。有個柔弱無力的年輕女孩,上身穿著一件寬大的男式睡衣,正用水泵往自己的壺里灌水,同時還轉頭盯著K.看。在內院的一個角落里,有人在兩扇窗戶間系了根繩子,繩子上已經掛了些洗好的衣服,等著晾干。繩子下面站著個男人,時不時喊上兩聲,指揮上面的人掛衣服。
K.轉身朝著樓梯走去,打算到預審調查室去,但走了幾步后便停了下來,因為,除了這處樓梯間外,他看到內院里還有其他三處不同的樓梯口,除此之外,內院盡頭處還有一條窄小的過道,似乎是通往第二處內院的。那些人并沒有確切告訴他,需要去哪個房間,他因此相當惱怒:這可是一項很嚴重的疏忽,又或者是刻意而為的冷漠。K.心中已經盤算好了,他稍后一定要為這件事提出明確具體的抗議。不過最后,他還是踏上了最開始看到的那處樓梯,腦袋里同時回響起看守威廉姆曾經說過的話,法律是由罪行所牽引的。既然如此,預審調查室肯定就在K.隨意挑選的這處樓梯上面了。
在上樓過程中,他打擾到了一群正在樓梯上玩耍的孩子,當他從孩子們中間走過去時,那些孩子全都氣鼓鼓地瞅著他。“如果下次我還要從這里走過,”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道,“我要么帶些糖果過來贏得他們的喜愛,要么干脆帶著大棒來,把他們狠狠揍上一頓得了。”快要走到二樓時,他甚至不得不駐足等待一小會兒,直到一顆玻璃球從上面徹底滾落下來,才繼續往上走。等待的時候,兩個長了一副成年惡棍般猙獰面相的小男孩拽住了他的褲腿,K.想一下子把他們甩開,但那樣一來,肯定會弄痛他們。K.怕他們到時候會死命哀號,只得作罷。
抵達二樓之后,正式的找尋開始了。因為他沒辦法直接問別人調查委員會在哪兒,便虛構了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匠(他之所以會想到這個名字,是因為格魯巴赫夫人的那個外甥就叫這個名字),然后敲開每家住戶的門,問他們這兒是不是住著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匠,同時趁此機會看一眼房間里面。不過,大部分房間是不需要多做任何事情就可以隨便窺探的,因為實際上,差不多所有的門都是敞開的,孩子們四處跑進跑出。這些通常來說僅有一扇窗戶的小房間,連做飯烹飪也是直接在房間里完成的。婦女們把嗷嗷待哺的嬰兒抱在懷里,另一只空出來的手還在爐灶上忙活。正值青春期的、表面上看來似乎只穿了一件圍裙的女孩子們疲于奔命,忙前忙后。所有房間里的床都還占用著,上面躺著病人,或沒睡醒的人,或和衣而臥的人。如果房間的門關著,K.就會去敲門,詢問里面是否住著細木匠蘭茨。開門的大部分都是一名婦女,聽他問完后,便轉過身去問房間里某個剛從床上坐起身來的人:“這位先生問,這兒是否住著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匠。”“細木匠蘭茨?”床上的那人會這樣提問。“沒錯。”K.則會這樣回答,盡管他此時已經毫無疑問地知道,調查委員會不在這里,自己來這個房間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很多人都相信,找到細木匠蘭茨這件事,對于K.而言十分重要,他們尋思良久,最后好歹說出個細木匠,但那細木匠卻不叫蘭茨,或者提起某個跟“蘭茨”有著很牽強的相似性的名字,又或者跑去問鄰居,甚至帶K.去更遠的人家里詢問,那邊的人會說,這樣一個男人,有可能是以臨時租客的身份租住在這里的,或者告訴他們,某處有另外某個人,相比他而言,那人應該能夠給他們提供些更確切的消息。最后,K.甚至都不用自己親自去問了,而是通過被人帶來帶去的方式,把各個樓層都跑了一遍。他為自己的計策懊惱不已,盡管剛開始時它似乎挺行之有效的。快到六樓時,K.終于決定放棄這個搜尋計劃,他向一個親切友好、打算繼續引著他上樓見其他人的年輕工人道別,獨自下了樓。下到一半,他又為自己辛苦做的這整件事完全徒勞無功而惱怒,便折返回去,敲開了六樓的第一扇門。K.在那小房間里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只巨大的壁鐘——鐘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十點了。“有個叫蘭茨的細木匠住在這里嗎?”K.開口問道。“請進。”一個長著一對閃閃發亮黑眼珠的年輕女人說道。這女人正在一只矮木桶里洗著孩子穿的衣服,她騰出一只濕漉漉的手,指了指通往隔壁房間的敞開房門。
K.相信,自己應該是闖入了某處正在舉行集會的現場:形形色色的一大群人擠在這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這個剛剛進來的家伙。他們擠滿了這間中等大小、開著兩扇窗子的房間。接近天花板位置,有一圈高高在上的回廊,回廊上同樣也擠滿了人:人們只能弓著腰站在上面,腦袋和后背都頂在天花板上。房間里那種空氣,對于K.而言,霉味實在太重了點,于是,他又從里面退出來,對外面那位可能錯誤理解了他意思的年輕女人說道:“我在找的是一個細木匠,這個細木匠的名字叫蘭茨,我剛才是這樣問你的嗎?”“對啊,”女人回應道,“你請進去吧。”如果那女人沒有走到他身邊,抓住門把手,嘴里說著“你進去后我就得關門了,不能再讓更多人進去”的話,K.沒準不會按她的吩咐去做。“合情合理,”K.這樣說,“這里面現在已經人滿為患了。”說完,他就又進到了那個房間里。
這時,站在門旁邊聊天的兩人中(其中一個人雙手向前伸出很遠,做出像是要付錢的動作,另一個則對他怒目而視)有一人伸出一只手來,抓住了K.。伸手的是個雙頰緋紅的年輕人,他說:“你過來,你過來。”K.便任由他牽引著自己前行了。看起來,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當中,似乎存在一條狹窄的小路,可能正是這條小路,將人群分為了兩個不同陣營。K.在這條小路右邊和左邊的第一排位置上,幾乎看不到任何一張朝他看過來的臉,看到的差不多只有人們的背脊,兩邊的人都只跟自己這邊的人說話——這就更說明這里存在兩個陣營了。大部分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套著老式的、典禮時才會穿的寬松長外套,衣擺一直拖到地上。這種服裝是唯一令K.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如果不是因為他們都穿著這種衣服,K.應該就會覺得,這些人不過是在參加一次區域性的政治集會罷了。
K.被領到了大廳的另一端,在這里,一處低矮的,同樣也被人擠得滿滿當當的講臺上,橫向擺放著一張小桌子。桌子后面,也就是講臺的邊緣位置,坐著一個肥胖的、不停喘著粗氣的小個子男人——他正在跟后面站著的某個人聊天(對方手肘撐在扶手椅椅背上,兩腿交叉),兩人之間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小個子男人偶爾會把胳膊高高揮起,似乎是在以報紙卡通漫畫的形式,模仿某個人的神態。領著K.過來的那個年輕人付出了很大努力,想要告知眾人K.的到來。有這么兩次,他已經踮起腳尖站好,打算開口說些什么了,但講臺上面那個男人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直到講臺上另外一個人注意到年輕人后,男人才把臉轉向他,俯下身聽他小聲向自己匯報。聽罷,男人取出自己的懷表,很快地看了K.一眼,說道:“你應該在一小時又五分鐘前就到這里的。”K.剛想回應點什么,但卻沒時間了,因為那男人剛說完話,大廳右半邊的人群便傳來一陣嗡嗡隆隆的抱怨聲。“你應該在一小時又五分鐘前就到這里的。”那男人抬高聲音,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同時匆匆環視了一眼整個大廳。抱怨聲立即變得越來越強,直到那男人不再多說一句話,才逐漸平息下來。此刻,大廳里比K.剛剛進來的時候要安靜得多了。只有回廊里的那些人還在吵個不停,紛紛發表自己的見解。雖然回廊里光線昏暗、塵煙彌漫,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上面這些人比下面的人穿得要差一些。其中有部分人隨身帶了靠墊,方便墊在自己的腦袋跟大廳天花板之間,免得一不小心把自己給擠傷了。
K.暗自決定,少說些話,多觀察觀察情況。因此,他干脆放棄為那人所主張的“來得太晚”申辯些什么,僅僅說了句:“我來得是否太晚又如何,反正此刻我在這兒。”話聲未落,一陣鼓掌喝彩聲便隨之響起,又是來自大廳右邊那一半人的。“很容易贏得支持的一群人。”K.心想,于是,他現在就只為大廳左邊這半人的沉默感到心煩意亂了——這些人目前就站在他身后,從那邊只傳來了一兩聲零星的掌聲。K.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應該講些什么,才能把所有人全部爭取過來。如果這點不可能做到的話,那么至少也得把目前還不支持自己的人暫時爭取過來。
“確實如此,”那男人說道,“但我現在已經沒有繼續聽你講下去的義務了。”隨后又是一陣喧嘩聲,不過這一次,喧嘩的意圖卻很模糊。那男人擺了擺手,示意人們安靜下來,然后接著說道:“今天,我尚可以將此作為例外來處理。像這樣的一次遲到,今后不可再犯。現在,你給我上前一步!”講臺上的某個人跳了下來,以便為K.騰出一個位置。就這樣,K.上了講臺,身體緊挨著桌子站定,擠在他身后的人實在太多,使他不得不用力撐住桌子:他可不想讓預審法官的桌子,甚至或許還包括預審法官本人被擠下講臺。
不過,預審法官對此卻并不在意,反而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對身后的男人說完最后的話后,便拿起一冊小記事本來——而這小記事本,就是桌上放著的唯一東西了。這是一冊學生練習簿式樣的本子,很舊,其中許多頁紙都已不再平整,面目全非。“那么……”預審法官說著,翻了翻那冊記事本,轉過頭來,用一種確定無誤的語調向K.確認:“你是個粉刷匠?”“不是,”K.說,“我是一家大銀行的首席機要秘書。”這個回答令右邊那部分人隨之發出一陣笑聲,那笑聲如此真誠,使K.也不由得跟著他們笑了起來。人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用雙手撐在膝蓋上,身體抖動不止,仿佛突然猛咳的病人一般。甚至連回廊里,也有幾個人跟著笑了起來。預審法官惱羞成怒——他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對下面那些人的約束力,無奈之下,只得轉而向回廊上的人們尋求補償。只見他一蹦三尺高,恐嚇回廊上的人,眼睛上面那兩道平常狀態下不怎么引人注意的眉毛擠成一團,顯得又濃又黑,相當顯眼。
可是,大廳左邊那半人卻一直都沒什么動靜。那邊的人們站得整整齊齊,面朝講臺,聆聽上方的言語交鋒。另外一群人發出喧鬧嘈雜的聲音時,他們也同樣保持著安靜。這些人甚至容許自己隊伍中的幾個人偶爾離開自己這邊,到對方的人群里去,跟對方打成一片。左邊這一派人,盡管他們人數上相對較少,可能相比右邊這群人而言,本身也確實是無足輕重的,但他們堅持隱忍的行為,卻使他們顯得反而比右邊人更重要些。此刻,當K.終于開始講話時,他已深信不疑,相信自己就是代表左邊這一派人發言的。
“你之前的問題,預審法官先生,問我是否是一名粉刷匠——更確切地說,你根本就不是在提問,而是劈頭蓋臉地認定我就是如此——這恰恰也是施加于我身上的、這起訴訟的完整特征。你大可以提出反對意見,說這完全不是一起訴訟。沒錯,你真是太對了,因為,只有在我本人承認這是一起訴訟時,這才當真是訴訟。不過,我此刻卻愿意暫時承認它就是訴訟,雖然很大程度上不過是出于同情。如果想讓人真正注意到它,除了對其表示同情之外,就再無法可想了。我并不是在說,這起訴訟是潦草無稽的,但是我卻很樂意提供這項描述,讓你有個自我認知。”
K.停頓了一下,朝下看了看整個大廳。他剛才所說的話很尖銳,尖銳得超出自己的預期,但始終是正確的。這番話的好幾處都值得一番熱烈掌聲,然而,此刻大廳里卻完全靜了下來,人們全神貫注,顯然是在緊張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一片沉默當中,或許正在醞釀著爆發,這爆發或將終結一切。哪里知道,就在這時,現場卻突然受到了干擾——大廳盡頭的門被打開,之前那個年輕的洗衣女人闖了進來,她的衣服大概已經洗完了。盡管她進來得十分小心,卻還是將大廳里一部分人的目光吸引到了她身上。無論如何,那位預審法官的表現,都讓K.感到由衷的開心,因為他剛才所說的話,立即在法官身上起了作用:到目前為止,法官一直都站在那兒聽K.講話,他之前還在斥責回廊上那群人,現在卻已經是呆若木雞的狀態了。僅僅趁著這次干擾造成的間歇,法官才有機會重新坐下來,而且,他的動作很慢,仿佛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似的。或許是為了平復自己的心情,他再次拿起了那冊小記事本。
“無濟于事,”K.接著說道,“預審法官先生,就連你的小記事本都會印證我所說的話。”能夠讓自己鎮靜自若的話語,在這樣一處全然陌生的集會上起作用,這件事使K.感到心滿意足,他甚至敢于不假思索地從預審法官手中直接奪過那個本子,然后,仿佛對這一物什有所忌憚似的,他用兩根手指的手指尖捏住當中的一頁紙,高高舉起,以便讓本子兩邊那些寫得密密麻麻、污漬斑斑、邊緣泛黃的頁面翻垂下來,昭示于眾人面前。“這些就是預審法官的調查檔案了。”K.一邊說著,一邊松開手指,讓那本子落回到桌面上。“你只管安安穩穩地繼續翻閱,預審法官先生,這本記滿過錯的欠債本子,我可一點都不懼怕。盡管如此,我卻沒有翻閱它的資格,因此,我只會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拿捏一下,但不會把它攥在自己手里。”K.的行為象征著一種深刻的羞辱,或者至少也必須被這樣理解,當小記事本落到桌上后,預審法官馬上把它給抓了回來,稍微平整了一下頁面,然后又把它放到面前,讀起里面的內容來。
身處最前排的那些人,他們的臉齊刷刷地朝著K.,因此,K.也低頭看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這些全都是上了年紀的男人,無一例外,有些連胡子都白了。要知道,K.即使已經羞辱了預審法官,也沒辦法改變他們無動于衷的狀態:自從K.開始講話起,他們就是這樣了。他們果真是能夠影響到大廳里全部人士的決定性力量嗎?
“在我身上所發生的事情,”K.繼續講了下去,聲音比之前稍微輕柔一些,說話的同時,目光也一直關注著最前排那些人臉上的表情,這使得他此時的陳述,多少帶著些漫不經心的感覺。“在我身上所發生的事情,顯然只是個例,這件事本身并沒有多緊要,我本人也沒有太把它當一回事。然而,它卻是某種特定程序的象征——這一程序,已在很多人身上重復過了。我正是為了這些人,才會站在這里,而不是為了我自己。”
不知不覺間,K.又把自己說話的聲音抬高了。某處有人高舉了雙手,熱烈鼓掌,并且高聲叫好:“太好了!怎么可能不是這樣?說得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聽到這番話,最前排陸續有幾個人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胡子,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因為這喝彩聲而回頭張望。即便是K.本人,也不認為這件事有什么實際意義,但他卻因此而振奮。此刻,他覺得再去爭取所有人的歡呼鼓掌,已經沒什么必要了,只要能讓普羅大眾開始對這一狀況有所反思,偶爾能說服一兩個人同意自己的主張,就足夠了。
“我所想要的,并非雄辯家式的成功,”經由這番思考,K.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況且,我也不可能真正達到雄辯家的水準。預審法官先生講起來,沒準比我好得多,畢竟,這也屬于他職業當中的一部分。我真正想要的,不過是在此公開場合下,表述某種公共的弊端而已。你們聽我說:大約十天前,我被捕了,那次被捕的事態,連我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好笑,不過,此時此地隨意大笑,卻并不合時宜。那天一大早,我是在床上被他們突然襲擊的,這幫人或許接到了命令,要去逮捕一名和我一樣無辜的粉刷匠,但卻陰差陽錯地選擇了我——根據預審法官說過的話來推測,并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我隔壁的房間被兩個粗枝大葉的看守占據。即便我是個危險的江洋大盜,也不會遇到比這更嚴密的防范措施了。不僅如此,這兩個看守還是那種道德敗壞的惡徒,他們絮絮叨叨的聲音充斥著我的耳朵,他們希望有人可以給他們行賄,他們企圖用花言巧語騙走我的內衣和外套,他們當著我的面,毫無羞恥心地吃掉了本屬于我的早餐,然后,又以幫我買早飯為借口,想直接找我要錢。還不僅僅是這些呢。隨后,我被領到第三個房間里,來到監督官的面前。那房間屬于一位女士,我本人很尊敬她,然而,我當時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房間因為我的緣故,雖然并非我的責任,由于那兩個看守和監督官的到來,被搗鼓得亂七八糟了。見到這樣一幕場景,還繼續保持鎮定,這可并不容易。但我還是做到了,我用完全平靜的語氣問監督官——如果他此刻身在這里的話,理應當場為此作證——我為什么被捕了?你們知道這個監督官是怎么回答這問題的嗎?他那副嘴臉,如今我都還歷歷在目:他坐在我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女士房間里的扶手椅上,完全符合一個愚鈍至極、自大狂的形象。我的先生們,他根本什么都沒回答,或許他確實什么都不知道。他逮捕了我,并對此深表滿意。除此之外,他甚至還做了另外一件事——把三個在我銀行里工作的低級員工,帶到了這位女士的房間里。他們在那兒都做了些什么呢?他們隨便亂動那位女士私有的照片,把擺放順序弄得亂七八糟。讓這些員工在場,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就跟他們對我的女房東,還有女房東手底下的女用人所懷有的目的一樣——想讓他們四處散布關于我被捕的消息,以此來損壞我的公共名譽,尤其還要在銀行里動搖我的地位。可惜現在,這些目的完全沒有達到,他們哪怕連最微小的成功都沒獲得,即便是我的女房東,這位相當單純質樸的人——在此,我要滿懷敬意地說出她的名字,她叫格魯巴赫夫人——即便是格魯巴赫夫人也足以看出,這次逮捕行動,并不比那些缺乏教養的男孩子們在胡同小巷里搞的惡作劇一般的突然襲擊強得到哪里去。我重復一遍,對于我而言,這整個事件僅僅令我感到些許不適,以及稍縱即逝的惱怒,僅此而已,但它難道不應該招致某些更嚴重的后果嗎?”
K.講到此處,突然停頓下來,朝著沉默不語的預審法官看了一眼。他覺得,自己此刻剛好看到預審法官對人群中的某人使了個眼色,發出了某個信號。于是,K.馬上微笑著說道:“就在剛才,我旁邊的這位預審法官先生,還給你們當中的某人傳遞了一個秘密信號呢。也就是說,你們當中有人是被這上面的人操縱的。我可不知道,剛才這個信號是要求現在馬上發出噓聲呢,還是應該熱烈鼓掌。既然我已提早暴露了這個真相,那么也就意味著,我也主動放棄了探尋這個信號意義的可能性。當然,我對此根本就毫不在意,而且,我還要在此公開授予預審法官先生權力,允許他直接用言語大聲驅使他安排在這下面的、付錢雇來的人們,沒必要再搞什么秘密信號了。比方這一次就說:現在發噓聲,然后下一次再說:現在鼓掌。這樣就行了。”
因為尷尬,又或者是因為不耐煩,預審法官在自己的扶手椅上動來動去,坐立難安。站在他后面的、那個之前已經跟他講過些話的男人,此刻再次彎下腰,要么是打算給他說些鼓勁加油的套話,要么就是正在給他出什么主意。下面的人們交頭接耳,聲音很輕,但討論得卻很熱烈。之前尚且態度分明的兩派人,看起來似乎混合到了一處。有些人伸出手來,對K.指指點點,另有一些人則對預審法官指指點點。房間里越發煙塵彌漫,簡直令人無法忍受,煙塵甚至阻礙了那些站得稍遠些的人,使他們根本沒辦法看清這邊發生的事情。回廊里那些出席者受到的干擾尤其嚴重,盡管他們時刻不停地睨視著預審法官,卻還是不得不輕聲向下面的集會參與者們詢問事態,以便緊跟事態的發展。為了不走漏風聲,給他們的回答也是先用手遮住嘴后,才同樣用很輕的聲音說出的。
“我馬上就講完了。”因為桌子上并沒有放鈴鐺,K.一邊說著,一邊用拳頭捶了下桌子。預審法官和他那位參謀被K.捶桌子的聲音給嚇了一跳,原本湊在一起的腦袋立即分開了。“這整件事和我沒什么關聯,因此,我反而可以心平氣和地去評判它。在確實重視這個所謂法庭的前提下,只要你們能夠好好聽我陳述,相信就會大有裨益。至于針對我此番陳述的反對話語,我懇請你們,還是將它推遲到以后吧,因為我沒有時間,而且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
人們立即安靜了下來,K.已經完全掌控了這群人,人們不再像開始時那樣,彼此之間大呼小叫,也不再鼓掌喝彩了,不過,他們看起來已經被說服,或者離被說服也只有一步之遙了。
“毫無疑問。”K.用很溫和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他這么和氣,是因為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聽他講話,這使K.感到十分高興。在如此靜謐之下,耳邊能夠聽得到一種十分輕微的嗡嗡聲,這比最熱烈的掌聲還要振奮人心。“毫無疑問,在眼前這個法庭的表象背后——于我的情況而言,乃是指針對我的逮捕行為,以及今天在此舉行的大規模調查集會——在這些背后有一個組織,這個組織里不只有受賄的看守、愚蠢的監督官和最大優點唯有謙虛的預審法官在忙前忙后,其中肯定還囊括著十分高階,乃至最高階的法官團隊,配備有數之不盡、不可或缺的雜役、文書、警察,以及其他各色打下手的人物,甚至可能還包括劊子手——我可不會在這樣的詞面前退縮。這個組織的存在意義是什么,我的先生們?它的建立,是為了逮捕無罪的人們,引導他們接受毫無意義,并且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徒勞的訴訟——就跟我目前所面對的情況一樣。在這一切的無意義當中,對官僚系統糟糕透頂的腐敗狀況,又怎么可能視而不見呢?不腐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即便最高階的法官,也完全沒辦法獨善其身。上行下效,看守們自然會想方設法去竊取那些被逮捕者的貼身衣物,監督官自然會非法闖入陌生人的住所,無罪之人自然會受到羞辱,而不是在廣大陪審團面前接受合理的審訊。看守們曾經提到過關于倉庫的事情,在那些倉庫里,被逮捕者的私人財產暫時寄存其中,我倒很想親眼看看那些保管財物的地方,看看被逮捕者們辛苦掙來的財物,在那里面是怎樣敗壞掉的——只要它們還沒被偷竊成性的官員們提前盜取。”
K.的講演被大廳盡頭處的一聲尖叫給打斷了。渾濁的陽光彌散在大廳空氣里的煙塵之中,使煙塵化為閃亮耀目的白茫茫一片,K.不得不用手遮擋光線,才方便循聲看過去:是之前洗衣服的那個女人,她一進到大廳里,K.馬上便把她視為此處最大的干擾因素。此刻,剛才那叫聲是否真是她的過錯,已經無從分辨了。K.只看見有個男人把她拽到門邊的一個角落里,并且還在跟她摟摟抱抱。可是,尖叫的并不是她,而是那個男人,他嘴巴張得很開,眼睛望著天花板。一小群人逐漸聚到了他們周圍,附近回廊里的出席者們對此感到很興奮,因為K.為集會帶來的嚴肅性,如此便被消解掉了。K.的第一反應是馬上跑過去,他同時還想著,在場所有人應該都希望恢復那邊的秩序,或者至少把那兩個人給攆出大廳。哪里知道,K.面前第一排的那些人竟然坐得穩如泰山,不僅自己紋絲不動,也不給K.讓路。與K.的想法相反,他們故意阻礙他——某處伸出一只手來,從后面抓住了K.的衣領(他沒有時間回頭看了),老家伙們則把胳膊橫在他面前。此時,K.其實已經無暇再去考慮那兩個人的事情了,他覺得自己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似乎人們對逮捕他這件事突然變得認真起來,于是,他不顧一切地從講臺上跳了下去。現在,K.挺然而立,與面前的人群對峙。他對這些人的判斷難道不對嗎?莫非他高估了自己這番講演的效果?他剛才講話時,這些人難道只是在偽裝,等他快要講出最終結論時,他們才終于對偽裝這件事感到厭煩了?瞧瞧此刻圍在他身邊的這群人吧,他們都是一副怎樣的面容啊!黑色的小眼珠子,眼神飄忽不定;臉頰上的死肉垂下來,跟那些長期酗酒者沒什么兩樣;長長的胡子硬茬茬的,生得又稀疏,要是伸手過去捏住這些胡子,那感覺估計像是抓住一大把鳥爪子一樣,而不像是在捏真正的胡子。不過,藏在那些胡子下面的,才是K.的真正發現——這群人外套的衣領上,全都別著一些不同大小、不同顏色的徽章。放眼望去,每個人都有這種徽章。所有人都是一伙的,雖然表面上看去似乎分成左右兩派。K.猛一回頭,發現連那預審法官的外套衣領上,竟然也戴著同樣的徽章:他正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悠然自得地看著下面發生的這一切。“原來如此啊,”K.怒喝道,他雙臂高舉,用力揮舞,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發現騰出空間,“你們全部都是公職人員,照我看來,你們正是我方才提到的腐敗團伙。你們趕到這里聚集,當聽眾,當探子,故意組成區分明顯的派別,讓一派人鼓掌叫好,就是為了拿我做測試,因為你們想調查清楚,究竟該怎樣去誘騙無罪之人。無論如何,你們終究不是白白聚集到這里來的,我希望,你們已經在‘某人渴望從你們那里爭取無罪辯護’這件事上,收獲了很大樂趣,又或者——放開我,否則我要打人了。”K.突然朝身邊一個顫巍巍的老人怒喝道,這老人緊挨著K.站著,故意不停推搡他。“又或者你們其實還是真正學到了些東西的。那么,我為此衷心祝愿你們,在你們的職業道路上,能夠一帆風順。”K.很快地拿起自己放在桌邊的帽子,趁著所有人靜默無聲的間隙(這肯定是由于極度驚詫造成的啞口無言),一路擠到了大廳出口處。然而,預審法官的動作似乎比K.還要快,因為他居然已經在進出大廳的那道門旁邊等著K.了。“稍待片刻。”他對K.說道。K.停下了腳步,但沒有去看預審法官,而是看著門。此刻,K.的手已經攥在了門把手上。“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預審法官說,“或許你此刻還沒有意識到,就在今天,你主動剝奪了一場審訊調查本應給被逮捕者帶來的好處。”K.面朝大門笑了起來。“你們這幫無恥之徒,我會送你們所有人去接受審訊的。”他大聲說道,同時打開大門,飛快地下樓。在他身后,集會者們的嘈雜聲再度活躍起來,開始以研究者的方式,討論起本次審訊調查中發生的種種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