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高峰，是考驗人時間管理和身體素質的多維度立體項目。

當你單程需要花費超過一小時以上的時候，遲到的幾率往往是大幅上升的。明明上班只坐五站公交，可謂是得天獨厚的近了，米迪略遠幾站，但也在半小時范圍內，辦公室里唯一需要跋山涉水穿越半個上海的只有田荷。

周一的上午8點55分，米迪探頭從門外張望了一下辦公室的到位情況，發現章子涵辦公室已經開燈——是的，這位老大的規矩是他不在的時候辦公室必須關門關燈，當即貓下腰放輕腳步一邊抬著頭看著老板辦公室的情況，一邊快速往自己工位方向挪動。

到明明工位旁邊，她閃身貼到明明身后，低聲問道：“今天怎么這么早？沒說過什么吧？”

“還早？”明明抬起手腕指了指手表，“今天要開會過進度。你趕緊把數據自己看一看，免得又點名批評你。”說完抬起頭張望一下，嘴輕輕一努，示意米迪快走。

米迪貓著身體離開她工位，繼又勾起腰把上半身低低彎下去好讓自己盡可能縮起來，她低頭繞過過道，迂回著往自己那邊去，突又想起什么，快快折回明明旁邊。

“哎，田荷來了伐？”她白嫩的手臂擱在明明桌上，上半身貼下去將腦袋湊近自己的手背，側過臉用小鹿斑比一般的眼神灼灼看著休息了一個周末氣色飽滿的明明，不由嘖嘖贊嘆，“你是不是談戀愛了，臉上有玫瑰色的紅暈。”

明明站起來看了看斜對角還空著的田荷的工位，坐下來說：“還沒來。你不要管別人，快去坐好看材料，9點05分就開會了，我要趕緊給田荷發個消息。”用手撫了撫臉頰，啐了她一口，“你談戀愛就覺得人人談戀愛！”

“嘿，那我急什么啦，又不是最后一個。”米迪突然輕笑起來，她收起貓著的腰和小心翼翼的提防，大搖大擺繞出工位站在過道上，“我又沒遲到，對不對？哎，中午一起吃飯啊，我有事跟你說。當然——還是我請你。”

“我今天有點忙，看情況吧。你就知道我窮。”明明拿出手機很快地發了條短信，低頭翻起工作筆記本，比著老板上周五的時候安排的事項逐一核對團隊的進度和細節，將上周完成的工作相關的數據重新理了一遍，用不同顏色的圓珠筆勾畫點點。

9點04分，章子涵準時從自己辦公室出來去會議室，腋下夾著筆記本，臉上波瀾不驚看不出任何情緒，眾人見狀魚貫跟著進了會議室，按著一貫的次序坐下來。

田荷，還沒有到。

“人還沒齊？”章子涵掃了一眼，開口道。

“馬上到了。”明明打開筆記本，替田荷開解，“今天四號線故障。”

說時遲那時快，會議室的玻璃門被田荷撞開，她氣喘如牛一手撐著腰，一手撫著脖子，劉海汗濕了貼在腦門上，肩上還挎著沒放下的包：“老大，對不起！我……地鐵故障了。”

“去坐。”章子涵指了指空著的位置，“住那么遠，你考慮一下租房子住附近吧。”按下心里的不滿，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

“今天例會不作各人進度匯報了，剛剛接到通知9點半有管理層安排的媒體采訪，我們9點20結束會議。米迪將面霜的情況作個通報，然后我簡單講一下本周的重點工作。”科研中心已經很久沒有媒體采訪了，眾人心中開始嘀咕起來。

“面霜的實驗數據和調研報告已經完成科研中心簽批，上周四遞交需求部門簽閱，目前品牌經理已經簽完，待總監簽字。同步安排了采購部詢價，市場部今天會將外材進度與我溝通，相應進度銜接完畢后安排生產部放大，預估可以在十一月初進行產前放大。”米迪將進度一一報來，內心不由得又對明明多了幾分感激，若不是她提醒，自己的準備肯定不那么條理清晰。

“最初定的計劃不是十月下旬首批生產嗎？雖然是新劑型面霜打算切入春季市場，十月份首批還可以爭取到部分區域的銷量，市場部怎么安排計劃的？”章子涵質問起米迪。

“我溝通下來是因為外包裝設計做了幾稿都沒通過，剛剛把設計定下來——還好明明提前安排了三種材料的相容性測試，定稿的瓶型材料我們之前沒有用過。供應商排期緊張，所以供貨時間往后排了。”米迪投桃報李，把功勞往明明身上推了推。

“真是胡鬧，設計部那邊沒是沒有人牽頭協調嗎？我去跟蔣總提吧，既然科研中心只有科研部和設計部兩個部門，對接外部門的需求和進度都由你牽頭溝通，你自己有時間好好理一理設計部的流程，該學習的盡快學起來。”章子涵板著臉安排，雖然米迪常常是個自由散漫的，但是關鍵項目不會掉鏈子。

米迪沒有想到突然從天而降的好事，張著嘴沒接上話，是的，部門還有一個經理的編制，突然調整增加的工作內容，是不是有升職的機會？

“那我把本周工作簡單說下，各自記好自己的工作內容。上周彩妝項目上會材料已經完成框架，我們部門負責開發部分，明明來進行內容主筆，陳升對內容進行把關和方向的制定，田荷——”他看了眼那個還在狼狽擦汗的姑娘，“你協助明明完成內容的編寫，增加一些主流的KOL宣傳方向和關注點，明天先給我看大綱。好了，散會。”

田荷的汗還沒有干，慢騰騰拖著腳步綴在大部隊后面，沒有被章子涵當眾發難，已經是自己沒有預料的幸運。她在心里給自己找開脫的借口，地鐵停了兩次，走出地鐵站已經快9點鐘，800來米的路是用了考800米的水平一路奔過來的，再說，為什么要在周一的一早開例會？！

哎……田荷氣鼓鼓地輕輕跺腳，滿臉懊喪。

“年輕人，上班出門要早一點。”米迪等在過道，在田荷慢吞吞趕上的時候，湊到她耳邊來了這么一句，說完立刻轉回頭，扭著胯走了。

“你？！”田荷冷不丁聽到米迪低不可聞的提醒，看著她臉上揶揄的冷笑，再沒心沒肺也懂了這是職場老司機在諷刺自己，不禁臉都漲紅起來。

網上的冷言冷語是隔著屏幕的文字，怎么都留給對方反應的時間和空間，饒你是個網上的KOL，其實還是一只濕著毛的職場菜鳥。

“陳老師，這是我擬的大綱，您空的時候幫我看看，我先跟田荷討論一下老大說的補充部分的內容。”明明花了兩個小時時間，把整體材料大綱結構摸透，融匯了開發部門的工作框架，加上了自己對彩妝開發的理解，把整整兩頁的大綱和主標題副標題列了出來。

陳升推推眼鏡，看著眼前這個工作出色的有點過分的年輕姑娘，他想起最近聽到的傳聞，按下對她的揣測，只淡淡說：“放下吧，我一會兒就看完，下午3點有會，會前我會把意見擬出來給你，如果沒什么問題明天早上你就可以跟老大匯報了。”

“哎，太謝謝了！”明明很高興。她特意趕在午飯前把東西都寫好，是因為知道下午陳升有重要會議，還不知道開到幾點，能在會前就理順就太好了。

溝通完這一切，差不多到了午飯時間。

“明明，你等我一起吃吧。”米迪從斜對角伸出腦袋來招呼，“我還有個電話要打，打完一起吃。”

“那喊上田荷吧？”明明想中午就跟田荷聊聊美妝KOL的工作。

沒想到米迪一臉不高興，硬生生說：“那你們吃，我可是抽了寶貴時間約你，有事情跟你說的，不方便這么多人。”許是意識到自己口氣有點傷人，她緩了緩說，“等我一起下班吧？”

“那好。”明明不多說，收了桌上的東西鎖好屏幕，把工牌拎在手上起身去找坐最里面的田荷。

最不八卦的明明，也察覺到辦公室洶涌的異常。米迪是整個科研中心的小廣播，處處如魚得水，這樣的米迪，為什么獨獨對一個剛剛進公司的應屆生態度尖銳？明明想不通。

田荷沒有被前輩刁難的狼狽。她在整理近期油管上紅火的博主化的妝容方向、用的產品和粉絲評論，翻著手機里的截圖和隨手記的備忘錄，將內容貼到ppt里。雙眼專注地盯著屏幕，嘴里似是念念有詞，早晨粘濕的頭發已經被她收拾妥當，現下劉海一如剛洗過的清爽蓬松，妝容沒有一絲花掉的痕跡。

明明欣賞地看著沉浸的田荷。她還是會時常想起章子涵對田荷的評價，常常在心里提醒自己千萬不可以小視這個剛剛離開大學的女孩子。

站了一小會兒，田荷停下來翻著筆記本發呆，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看著自己工作。明明將手輕扣在她的桌上，“嗨！”

田荷抬起頭見明明站在身旁，立時起身：“師姐，哦不，唐老師。”

“呀，把我叫這么老。”明明噗嗤一聲笑出來，“叫明明姐吧，我是不是打斷你思路了？”

“沒有沒有，我知道我們部門要一起寫材料嘛，之前老大說要我整理的東西我做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喏，剛剛發呆就是在想什么樣的內容能幫上忙。”田荷一口氣憋出來，“還有啊，我遲到是不是特別不好？”

“那先一起吃飯吧，剛好想跟你學習一下美妝博主的工作呢。”明明揚了揚手里的工牌，“去得晚了沒有葷菜。走啊，邊走邊聊。”

“遲到當然是不太好，員工規章一個月只可以遲到十分鐘。你可以考慮老大的建議啊，工作畢竟不是一天兩天。”明明側臉看田荷，見她皺起的眉頭和耷拉的嘴角，滿是沮喪和懊惱。“我租的房子離這里幾站公交，路上時間多了，拿來看看書或者健身都不錯。你年紀小，正是應該好好學習的時候，雖然租房子要花錢，但是——每天多出來的時間可以自由安排受益最多的也是你自己嘛。把房租看成投資就覺得好多了。”

“明明姐，你真好。”寥寥幾句，但田荷知道明明是設身處地地建議。入職兩個月的田荷，頭一次用手臂摟起明明細瘦的胳膊。這是年輕女孩常常用來表示親近的動作。

兩人翩然走過辦公室的過道，坐了電梯下樓去餐廳。

米迪見狀翻了翻白眼，“切”了一聲，扭頭重又坐回自己工位，打開粉餅補了補妝，從抽屜拿出一柄鑲花邊的波點太陽傘，將手機塞到手拎包里，施施然起身，從過道的另一邊婀娜地走下樓梯。

她滿意地看著樓梯旁邊玻璃幕墻映出的身影，豐潤而緊致，裙子緊一分則顯低俗，松一分卻失韻味。忍不住在拐彎時，停在玻璃幕墻前細細端詳自己的臉，是的，遠遠還稱不上美麗，但是五分的美好好經營可以有六分的認可，比唐明明這樣有九分的美卻不自知而放任至得不足八分的好看要強吧？六分和七分，不是只差了一分嗎？——她想起那天聽到的話，心里嗤笑了一聲。

“嗒”，米迪的高跟鞋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一聲刺耳的回響。她用小指勾了勾手機掛繩，一手按動傘開關，傘立刻彈出張開一個渾圓而優美的頂。她一邊將傘舉過頭頂，一邊推開大門，沒有讓紫外線直直落在自己臉上。

馬路對面有一家連鎖的輕食品牌，不吃油膩食堂的年輕姑娘們常常來買午飯，一份三明治或者色拉配土豆泥是健康而時髦的選擇。

“牛油果雞蛋三明治，面包要全麥的，兩面烤一下。色拉醬用低卡的，加杏仁片。”米迪很快點好。其實她只吃過一次，在那人家里他自己做的。憑著那人邊做邊說的幾句，她自如地點了單。

“你昨天喝多了，按我的經驗早餐吃三明治剛剛好。”她看著門口玻璃門，那里隱隱可以映出自己的身形，想起在市中心老洋房里醒來，迎著早晨濾過白色麻布窗簾的柔和的日光，吃的那一頓早飯，打扮精致得體的男人，對她客氣又恭維。她又有點沉醉了。

男人的恭維就像香水，可以聞但不能喝。可惜米迪并沒有看過師太的小說，不然她聯想的時候，會多一點清醒。

“在這吃還是打包？”

“在這吃。”

米迪取了餐，坐在窄窄的店面最靠里的餐桌上。支起一只手撐住半邊臉頰，她的右腿架在左腿上，腳尖朝下，裙擺蓋住小腿肚，臉上擺出一副看似松弛神情。她看著馬路上穿梭的人群——這里不是淮海路，也不是南京西路，走來走去的人都沒有那種擰著勁打扮的志向，你看，還有穿老頭衫的大伯。

米迪小資的情緒突然被破壞，她收回目光，拿起餐盤里的三明治吃起來。還好，三明治的味道可以讓她追憶一兩分。

田荷擁著明明在人潮洶涌的食堂里排隊，不遠處液晶屏上滾動著今天的例菜。身邊的人摩肩接踵，又讓她想起早高峰地鐵里的擁擠和路上的狂奔，第一次覺得生活如此狼狽。

“明明姐，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好像米迪姐對我很不滿。”田荷湊近明明，小聲問道。

“她就是這樣情緒化的，人不壞。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往心里去吧。嗯，今天晚上我約了她一起下班，問問什么情況。”

“媚，明明笑起來，不知道她今天怎么搞定自己的午飯。

“吃什么？”食堂阿姨持著菜勺問排在前面的田荷。

“肉圓，茭白，番茄炒蛋，嗯……再加個豆腐。”阿姨速度很快盛好，把餐盤遞出來。

“阿姨，我不要肉圓，其他的一樣。”明明很快點完，取了餐盤跟田荷一起去刷卡。

周一的中午食堂是最擠的，兩人只找到樓梯旁邊的小桌，擠一擠坐下來。

“真可惜了，我本來想問問有沒有房間租給我。”田荷坐下用紙巾擦了擦嘴角，可惜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一個個的，家里有房子不住，都要跟我擠？”明明笑了。

“你看到啦，我家真的挺遠，而且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省下路上的時間，是對自己的投資。上了班以后，我寫公眾號都沒有時間了，路上加起來都要快三小時。”田荷嘆口氣，“我爸媽很開明的，再說我也大了，他們不管我。”

“嗯……我幫你在小區里找找有沒有合適的房子吧。你看我一個人也住了很久，小區挺安全的。”

“哎，談談正事兒。你寫公眾號多久了？”

“也沒有多久，滿打滿算一年多吧，粉絲也是慢慢攢起來的。我現在一周更新一次，開始掉粉了！”田荷把筷子往餐盤里一戳，恨恨道，“我決定了，這個月就把房子找好。”

“房子的事不急，我幫你物色。那博主一般怎么營銷啊？抽獎之類的是不是得經常投？”

“也沒有，美妝類的公眾號還是要靠內容黏住粉絲，內容不行就會掉粉。我自己從小畫畫，也是陰差陽錯學了化學，本來打算一路畫下去的。學畫畫的人，學起化妝是特別輕松的事兒，說白了就是把臉當畫布，修飾、留白，光影的設計。所以我的公眾號內容分兩大塊，妝容演示和產品測評。產品測評里可以接廣告，其實我靠公眾號掙得比上班多的多了。”

明明聽得眼都直了。她的確是沒有想到，自媒體如今是這么掙錢的行業。

“產品測評怎么做呢？”

“剛開始我是純粹閑得慌，把手頭同類產品做對比評測，用照片和視頻拍下來放公眾號，后來有品牌找我，我就把他們產品做橫向測評——不過，這種情況我收了品牌錢的，測評的時候會適當給一些正面的評價。有的博主比我有頭腦，不做非贏利的測評。視頻還可以同步往B站投，一樣可以吸粉。總之流量多了，就都是錢。”

“真是大學問，聽起來很有意思。”對腦筋單純不問世事的唐明明來說，賺錢這兩個字還不具備什么太大的吸引力，只有付房租的時候要感嘆自己窮。

“你看哈，我之前測評過一個網紅品牌的口紅，人家就是個配方師自己開發的產品，沒啥名氣，但是一個月配方師總能賺個十來萬吧。你也可以啊，你技術那么好對不對？”田荷隨口說著。

“我？完全不懂你們的套路。”明明老老實實地說。

“哪有什么套路，真有套路大家都會餓死的，每個博主都有自己的風格和重點。”

“那今天的材料我想想，我也不能多寫營銷的手段，這個市場部會補充的，等下拿你整理的自媒體宣傳的重點和產品方向提煉點內容吧。”

“唔，明明姐你看著用，吃完飯我就發給你。”田荷一邊吃一邊說，“突然覺得你可以寫寫自媒體的，哈哈哈，你寫嘛，到時候我們可以互推。”

“我寫什么？”

“你可以寫怎么選護膚品啊，彩妝啊，從技術角度出發，我覺得可以的。你要是愿意，寫服裝搭配我看都行。”

“我？寫論文可能在行，寫公眾號可沒譜。”明明頗有點哭笑不得，從小寫作文都缺乏點跌宕起伏，沒有想過寫字為生，“你說的領域，我也不擅長。你看我穿衣打扮哪里有米迪講究。”

“這你就不懂了吧，就你的條件，每天拍拍穿搭我估計都有粉絲。”

“好吧，我找時間研究研究。”明明不繼續探討自己寫公眾號這件事，岔開話題回到田荷身上，“那你為什么不專職寫公眾號呢？”

“專職？嗯……我不是沒有想過，出于兩個原因我還是愿意在公司工作的。一個呢，我大學畢業如果就自由職業的話，說實話我沒有底，我需要一個平臺學習我不了解的東西，第二個嘛我爸媽希望我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所以我就出來工作了。”田荷有點無奈，又有點茫然。

是的，對于一個才22歲的女孩子，她已經幸運得像電視劇里的角色。

“明明姐，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你住同一個小區。”嘴里還嚼著飯，田荷抬起頭認真地說。

“好，我們小區是不錯，我幫你問問。”明明并不敷衍，認真作答。

田荷屬開眉眼，嘴角向上一彎露出甜蜜的梨渦，給略平淡的臉增添了許多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