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因禪師站起身來，走到桌子邊，倒了一杯茶，一口飲干，然后手握茶杯，望著桌上的青銅油燈出神。漸漸地，他的思緒清晰起來。

眾所周知，太祖皇帝當年曾在皇覺寺出家，而如今他的孫子也因情勢所迫而出家了，這難道不正說明他們爺孫倆與我佛有緣么？

當年太祖皇帝曾下旨撥專款修葺壽佛寺，此乃皇恩浩蕩啊！如今建文帝駕臨壽佛寺，壽佛寺理當報效皇恩才是呀！再則，這也是壽佛寺的無上榮耀啊！無庸置疑，這一段際遇必將載入史冊。既然建文帝來到了壽佛寺，那么無論他如今是何種身份，也不管他身處何種境況，我凡因都理當盡力幫助和搭救，即使當今皇上知道了，老衲也絕不后悔！

一抹微曦從窗外泄入禪房，禪房里灰朦一片，凡因禪師驀然一驚：

天就快亮了，別想了，還是趕緊睡吧！

第二天清晨，凡因禪師叫來祖寬，吩咐他去橫州購買一些滋補品和僧服、鞋、帽等物品。又讓入寺不久的釋心和尚一同前往，囑咐他倆快去快回。他決意要好好款待建文帝一行人。

祖寬簡單地收拾、準備了一下，然后帶著釋心去大殿與師傅告別。

凡因禪師也不羅嗦，只叫二人不要將貴客來寺的事情告訴別人，尤其是不要讓官府知道。然后叮囑祖寬小心行事，不要丟失了銀兩和物品。

就在祖寬和釋心告別師傅，離開大殿時，恰巧與進入大殿的翰林院編修程濟擦身而過。走在后面的釋心與程濟相互對望了一眼，雙方都不由得一怔，都在心中暗道：“此人似乎在哪里見過？”

祖寬和釋心離了壽佛寺，沿山路直奔橫州而去。

一路上，釋心默然不語。祖寬心中暗忖道，釋心初來壽佛寺時，因見他言辭閃爍，目光游移，不敢與人對視，便覺得這種人通常心理較為陰暗，于是建議凡因禪師不要收留他。可凡因禪師卻說佛門普度眾生不設門檻，他既然愿意皈依佛門，就說明他一心向佛、與佛有緣，最終還是收留了他。

釋心入寺后，一直躲著自己，難道他因此而懷恨于我？師傅凡因禪師讓他與我作伴去橫州辦事，是不是有緩和我倆關系的意思？可人的心性是不易改變的，釋心如果自己沒有這種愿望，我無論怎樣努力都是沒有用的。于是也不搭理釋心，只自顧自地埋頭趕路。

釋心，原名皮世坤，南京人氏；天生一副女人相，柳葉眉，桃花眼，鷹鉤鼻，刀片唇；口齒伶俐，巧舌如簧；面含陰鷙之氣，身帶忸怩之姿；最喜眠花宿柳，酷愛酗酒賭博；成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乃南京城里一潑皮也。

明洪武二十五年的元宵節之夜，這皮世坤在燈會上與相面的“賽神仙”陸清泉之女陸蓉偶然相識，二人一見鐘情，暗生情愫。到后來便漸至暗通款曲，與陸蓉好上了。

然而，陸蓉的父親“賽神仙”乃是隱于鬧市的高人，眼光何其高明、獨到？看人何其精準？他第一眼見到皮世坤便大驚失色、心生寒意，亦為女兒哀嘆不已。因為據《麻衣相法》《水鏡相法》和唐朝欽天監監正、天師袁天罡所著《天罡相面法》所言，凡男生女相且鷹鼻刀唇者，必是奸佞之輩，這種人必然會作奸犯科，將來也必定死于非命！于是便極力阻止女兒陸蓉與皮世坤來往。殊不知這陸蓉年少無知，不曉其中之厲害，更兼為情所迷，因此非但不聽，反而還尋死覓活以命相脅，鬧得家里不得安寧。“賽神仙”一氣之下便來了個快刀斬亂麻，將陸蓉嫁給翰林院侍講方孝孺做了小妾。

皮世坤聞知此事后氣得七竅生煙，但又無可奈何，只得日日借酒澆

愁。后來，他終于想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辦法——男扮女裝混進方孝孺

的府中，做了小妾陸蓉的貼身丫鬟，了卻這一段孽緣。

建文帝登基后，方孝孺成天忙于朝中大事，疏于家務管理，也極少回家。皮世坤與陸蓉便趁機肆無忌憚地偷情，到后來以至于白晝宣淫。

一日，二人正在房中顛鸞倒鳳忙得不亦樂乎，恰巧被前來送布料給陸蓉的管家郁宗撞破，皮世坤當時就嚇得三魂出竅七魄飄搖。他知道，奸人妻女乃是殺頭的重罪，更何況是朝中大臣的妾室！為保小命，他丟下陸蓉連夜只身逃出了京城。

皮世坤明白，方孝孺是手握實權的朝廷重臣，要緝拿自己是易如反掌。經反復思量，他決定遠走他鄉改換身份，將“皮世坤”這三個字從世上徹底抹去。于是，他便一路向南逃竄，跋涉數千里來到這寶華山壽佛寺，出家當了和尚。

皮世坤、即釋心，跟在祖寬身后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

剛才在大殿上見到的人必是翰林院編修程濟無疑，當年常來方府拜訪方孝孺，自己也見過不止一次。但是，堂堂翰林院編修程濟怎么也做了和尚呢？難道那年輕和尚是建文帝？自己早在逃亡時就曾聽說過建文帝失蹤了。嗯，看來那年輕和尚一定是了！只有如此，那程濟做和尚的事才說得通！

心念至此，皮世坤猛然一驚，既然如今燕王做了皇帝，那么方孝孺作為建文帝的重臣，燕王是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他只能跟隨建文帝逃亡！想到這里，皮世坤心中不由得一陣暗喜。若果真如此，自己就用不著再當什么和尚了。對！到了橫州，就想法離開祖寬，回京城去找陸蓉。“賽神仙”那老東西現在已無法阻止自己和陸蓉在一起了。一想到那即將到來的甜美日子，他不禁心花怒放、喜形于色，不由得哼起秦淮河時下廣為流傳的艷曲《紅羅帳》來：

紅羅帳，

銷魂臺，

郎情妾意心花開；

脫繡鞋，

羅裙解，

翻云覆雨游天外；

珠胎結，

悔不該，

問郎何時花轎來？

……

皮世坤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唱過小曲了，沒想到今天唱起來依然是那樣得心應手；因此他越哼越高興，越唱興致越高，得意忘形之下，竟旁若無人地放開嗓門高聲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