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
1.
方玲琳拉著我走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不對勁兒,不過沒有多嘴問她。她的手心很涼,即使在這陽光充足的正午,好在我的手心很熱,他們說手心溫度很高那么心也會是暖的,這是謬論,總不能手里涼的人會冷酷到底吧。
我牽著方玲琳的手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蔣茂發消息。我的女孩已經沒了先前的惆悵,不過她還不知等下上去怎么辦。
能怎么辦,我說,就當成你媽的一個同事剛好來家里吃飯,你該怎么管晨晨,該怎么跟我膩歪就還怎樣膩歪。
方玲琳笑了,“少來,我什么時候黏著你膩歪了。”
“沒有嗎。”我笑了笑,“那可能是經常跟你膩歪吧。”
“下午陪我送晨晨去吧,我爸他回奶奶家了,晨晨的媽媽也來了。我沒勇氣見了我媽的新歡還要面對我爸的愛人。”
“好,晚上去吃火鍋嗎?”
“你不是不愛吃火鍋嗎。”
“你愛吃就行了,而且我什么時候說過自己不愛吃火鍋,我只是受不了吃完火鍋后身上總是沾著味道。”
方玲琳挽著我的胳膊,她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上了樓。
進門后蔣茂問我買的香菇呢。我瞪了他一眼,沒有香菇,我不吃香菇。
方玲琳的媽媽什么也沒說,她今天的菜單里沒有需要香菇的菜。我跟陌生的叔叔點頭示意,方玲琳也笑著點點頭,沒有一絲不自然。晨晨喝著可樂,陪蔣茂看電視轉播里的籃球比賽。
我們也坐下看比賽,氣氛莫名的融洽,晨晨眼睛睜很大,方玲琳讓他不要離電視機那么近,否則就不讓看電視了。
我喜歡晨晨,看到他總能想起小時候那個桀驁不馴的我,晨晨越聽話我則感嘆以前讓人頭痛。
晨晨聽話,安靜;我呢,獨立,好強。所以,我覺得我跟晨晨都是懂事的孩子,只是生活條件不一樣,造成的生活養成就變得不同。如果有人早些好聲好氣的教育我,我會更早的成熟,而不是在歐洲待了幾個月后人格上才真正的完善。
方玲琳的媽媽飯菜做得很好吃,我忍不住扒了三碗飯。對于像我這樣吃百家飯長大的人來講,通常去蹭飯時,無論主人家的碗有多大,我都只吃一碗飯。即便他們嚷著再來一碗,我都嚴詞拒絕,因為再在飯桌上待著會更加不自在,吃飯對于我來說只是填飽肚子而不是品嘗美味。
看得出來晨晨也被飯菜折服了,吃飯的過程中沒有多說一句廢話;方玲琳給我講過,奶奶囑托晨晨好好吃飯,這小子平常吃飯愛搗蛋,只有在爸爸媽媽面前才規矩的吃飯。我問他好吃嗎,他開心的點頭,說這燉牛肉比他媽媽做得還好吃。
飯桌上的人頓時語塞,小鬼是發自肺腑的贊賞,可卻無意揭開了結痂多年的傷疤,雖說傷疤已經長好了,可撕開表層皮膚還是會有反應。
“阿姨再給你添一碗吧。我們把這些都吃了,不要留剩飯。”張阿姨提議,方玲琳說她不要了,減肥。
姓吳的男人也沒拘謹,跟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從不闡述觀點,只說他知道的情況,分寸難捏的穩,不會帶給我們說教的感覺。我私下留了他的聯系方式,想認真了解下然后開脫方玲琳,既然阿姨跟吳叔他們彼此合適,后半生過日子圖個安心也是好的。
蔣茂提議小酌幾杯,被我拒絕了,我說晚上陪他喝,下午還要送晨晨回他奶奶家。方玲琳瞪了她一眼,我知道方玲琳的心思,吃飯就吃飯,喝什么酒啊。
吃完飯后我們三人準備走了,蔣茂本想攤在沙發上小憩會兒,但我示意他離開。我還是不習慣在別人家里一直待著,順其自然的關懷總是讓我覺得不自在。
方玲琳收拾好晨晨的東西,走之前說,“吳叔,今天我們有約了,下次再來家里吃飯吧,我讓我媽搞火鍋吃。”
“姐姐我不想回去。”晨晨上車后撒起嬌來,“回家奶奶又沒人陪我玩。方玲瓏有寫不完的作業。”
“你不稱呼方玲瓏為姐姐嗎?”
“不啊,一直喊她方玲瓏,她也不在意,而且她也沒叫我弟弟,一直喊我的大名。”
“不是,你去哪兒啊。剛不是從這條路離開嗎,怎么又轉回來來了。”蔣茂倚在副駕駛上的窗戶上,我看他迷瞪的樣子還以為早睡著了。
“不然去哪兒,天氣這么好,小鬼也不想回家,開車滿大街的溜達多好。”
“不污染空氣嗎,就算你不在乎也耗油啊,你爸是留給你多少遺產,讓你這么敗。你把錢花光了還怎么娶方玲琳,總不能問我借錢吧。”蔣茂噙著笑意,我罵他怎么變得這樣嘴碎,以前不都惜字如金嗎,多講一句話感覺是奢求。
“長時間盯著股票就成這樣了,人吶,大腦不思考后就開始止不住的說話,管他有沒有人聽,而且這么多年了,我睡眠狀態也不好,任何時候都很困,極容易入眠,也極容易驚醒。我怕有一天我真的喪失睡眠。”
“換個工作唄,何苦逼自己呢。”方玲琳插話。
“就是,你以前不是想開個冷飲店嗎,賺些錢開個冷飲店算了,每天在店門口支一架躺椅,天天曬太陽多好。”我補充道。
“工作不能辭的,我享受大腦高速運轉的思考,那樣我才知道我還活著,如果放棄了這種途徑,大腦里就沒有機油了;沒有機油就意味著我像個行尸走肉。你們知道嗎,剛在吃飯的功夫我還在想怎么將手中跌停的股票出手。”蔣茂把窗戶拉下來,點了兩根煙,分了我一支。
“金錢的奴隸,晨晨你以后可不要學這個叔叔。”方玲琳白了蔣茂一眼,“有小孩子在車上還抽煙,有沒有公德心!”
“明明是哥哥!你不要亂教小孩子,價值觀的樹立很重要的,要讓他從小明白錢在生活中的位置,我經歷過沒錢的絕望,那滋味不好受。”蔣茂猛嘬了一口,把錢丟到了外面,“去烏市吧,我在一所中學附近開了家冷飲店,味道不錯,去嘗一嘗。”
“不能亂丟垃圾。”晨晨終于逮著機會說話了,“老師說亂丟的垃圾最終會被我們吃盡嘴里。”
“幼兒園老師教小孩子這么有哲理的話有沒有想過你們能不能聽懂?”蔣茂回頭看著晨晨,“叔叔請你吃冰激凌,以此感謝你對我的教導。”
沒個正形,我嘴里嘟囔著。
2.
我從波蘭離開那天雨很大,不夸張的講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遇見那么大的雨。萊特給我找了一倆通往柏林的貨船。車里裝滿了貨物,我看不懂德語,倒也沒多嘴問這里裝的是什么。
A鄭重的抱我,“前途光明,堅持下去我的孩子。”
“別擔心,我在追逐太陽。”
我與萊特握手致意,他說他已經聯系了柏林的朋友,我在柏林的旅行不會太差。
文身的位置在后背,沒有聽從A的建議搞成翅膀的方向,而是設計成交錯的形式,像兩個人在碰杯,也像中世紀騎士掛在家里的對劍。文之前,我告訴A,以后看到文身或者別人問起時,我會告訴他們我在海上碰見了一位能同我推杯換盞的長輩。
在貨船的副駕駛上睡了半宿,司機是波蘭人,英語不好,只能進行簡單的交流。按理來說我該同他一直說話的,因為高速路上尤其是夜間容易出交通事故,沒辦法我只好唱我會的英文歌曲。司機偶爾也能哼幾句。就這樣,一個波蘭的貨車司機跟中國的旅有青年用哼唱英文歌曲的方式尋找著共鳴。
進入德國后,罕見的,司機停在了路邊,大致解釋后,原來德國這邊實行交通管制,司機不能連續駕駛很長時間,只好在路邊停下來休息。司機講了他的名字,我實在不會拼接他的名字,語法上我更不會念。他遞給我一支煙后便睡著了。車外還在下雨,氣溫驟降的厲害,得虧車里的暖氣還能用,否則這根煙我得下車去抽。
2015年5月14號,還有一百公里的路程到柏林,不幸的是我感冒了,應該那晚下的大雨使我著涼了。整個人發著低燒,車里的空調忽冷忽熱,我恨不得一拳砸爛它,可是我沒力氣,只能斜靠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因為怎么坐都不舒服,睡得迷迷糊糊很難受。
貨車司機盧卡讓我堅持一會兒,距離下一個消息站還有四十多公里,待到之后就能好好休息了。
我跟他開玩笑,在海上漂泊了一個月一點事兒都沒有,怎么坐車還感冒了。盧卡大笑,與他的交談中我得知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全家定居在柏林,大女兒比我小五歲,每周都在一家音樂機構學大提琴。
“學費很貴的。”盧卡抽了一口煙,“可做大人的能怎么辦,總不能比孩子先放棄吧。女兒有天分,我相信她。”
我沒回應,車外早已雨停了,可整個天空布滿烏云,像是中世紀的油墨畫,濃厚低沉。盧卡遞給我一杯罐裝咖啡,我猶豫了一會兒問他,感冒能喝咖啡嗎?他想了想似乎不能,然后又把咖啡拿了去。
我倆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也沒了繼續睡下去的欲望;我其實喜歡欣賞路途上的風景,上大學時回家或者返校我都乘坐火車,帶上耳機隨機播放歌曲看著路途上形形色色的動圖,別有一番滋味。
盧卡說貨車里裝著波蘭產的伏特加,我要是想喝可以拿幾瓶來喝。我問他有沒有載過什么違禁的貨物拉向別處,他想了想有過,有一次車里裝著毒品,具體是什么品種他也不清楚,只記得向往常一樣接貨送貨,路上遇到警察查驗時盧克還樂呵呵的同他們打招呼,一見是“憨厚”的盧卡也就做做樣子放行了。
后來交貨時多給了盧卡三倍的價錢,他十分疑惑,問接貨的人卻意味深長的笑著沒作解釋,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問發貨那一方,當對方支支吾吾說送的是毒品后盧卡出了一身冷汗,倘若檢查時沒有同警察嘻嘻哈哈,現在怕是在監獄里勞作呢。
我問盧卡后悔嗎,他說當然,他說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自己家里人,要是入獄了家人可怎么辦呢。
“你只要向撒旦開口索取,那么你一定會墜入深淵。”盧卡意味深長的說。
到了休息區,盧卡幫我接了杯熱水,然后我倆坐在便利店里看外面車輛來來往往,沒有交談,他好像有心事。
過了三個小時,我都睡了一覺,出了身汗,算是退燒了。盧卡還在看著窗外,面前的熱水早已沒了溫度。
盧卡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沒有接,過了五秒他掛了;這次換他撥過去,過了五秒他還是掛了,正當我疑惑時他起身鉆進了雨中,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回來,他看了看我,突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再過半小時換身衣服就走吧。
我沒多嘴問,下意識的點頭,順便好意問他會不會感冒,他表示沒事,經常這樣也習慣了。
一路上什么也沒說,寂然的可怕,盧卡似乎想開口但不知怎么解釋,我也沒有想聽的意思,沒有意義。本就是萍水相逢,何必多此一舉白費功夫呢。
其實我有想過報警,但深思熟慮后還是算了,因為我見到了盧卡的女兒和兒子,到柏林后他熱心邀請我去吃飯,大女兒左手的手指滿是繭子,小孩子還不會走路。
盧卡的妻子是一個德國女人,釀酒的手藝一絕,我頭一次喝過如此美味的啤酒,該怎么形容呢,我覺得撒出來的尿有股麥香。
這樣好喝的啤酒為什么不考慮開家啤酒店呢,我問盧卡。
有想過,打算攢夠錢了開家酒吧,盧卡這樣說。
“不如這樣,等我回中國后也開一家酒吧,你們給我進貨,我負責賣怎么樣。”我信誓旦旦的講著,但盧卡聽后只是哈哈大笑,又與我碰了一杯。
我沒開玩笑,真的想開家酒吧,簡單的酒吧,只賣酒,不搞其他花里胡哨的,最好連駐唱也沒有,安安靜靜的同朋友寒暄碰杯多愜意啊。
傍晚,萊特的朋友來盧卡的住處接我,看樣子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名字叫萊曼,跟德國足球傳奇一個名字,也是金發,眼神里透著些許凌厲,不過態度十分友善。臨走之際我保存了盧卡家的電話,我想以此證明我的誠意。
上車后我問萊曼在德國對毒品交易容忍度是多少,萊曼好奇的看了我一眼,我解釋只是隨意問問,沒有其他想法。
跟中國判刑的年數差不多,但罪不致死。
“你是不是害怕接你來柏林的貨車司機會因此入獄?”萊曼漫不經心的說道。我看了他一眼,嗓子微微“嗯”了一聲。
“別擔心了,想想去哪玩兒吧,來柏林肯定要去看看柏林墻。”萊曼建議。
“可以去看看,不過我還想去看場足球賽吧,感受下歐洲五大聯賽的氣勢。”
“那應該去慕尼黑看那里的職業隊,柏林當地的職業隊戰績可不是很好。”萊曼說。
“無所謂的,只是感受下氛圍。我不是拜仁的球迷,我老爹是AC米蘭的鐵粉,可我聽說那支球隊近幾年戰績不是很少。”
“意大利的球隊跟他們的國家一樣不行,二戰時要不是意大利拖了后腿,想必現在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呢。”萊曼駕駛著“雷克薩斯”在路口拐了一個彎,幸好我系了安全帶,否則會被甩在車玻璃上。“別介意我剛才時開玩笑的,因為我是拜仁的球迷,07年我們在歐冠淘汰賽上輸給了米蘭,2010年決賽輸給了國際米蘭,拜仁遇到意大利球隊總占不到便宜。”
“過去這么多年還耿耿于懷嗎?”我笑著,“未免有些小氣。”
萊曼笑了笑,“認準的東西自然要花一輩子去維護,我總不能把所有的錯怪在我的信仰上。就比如那個貨車司機,他要養家,要養孩子。大女兒的學費要讓他白拉三個月的貨,你說他要是計較會不會也像你說的小氣了些。”
我沒反駁萊曼,他偷換了概念。
“所以說啊,你想建造羅馬古城,卻發現自己弄錯了方式,建了一個破樓,還有些傾斜,倘若是比薩斜塔還好,可倒下來可就不是藝術品了,弄不好還要出人命。”
“你想說什么?”
“你只要向撒旦開口索取,那么你一定會墜入深淵。”萊曼深不可測的說。
“這句話貨車司機給我說過。”我看著開車的人。
“是嗎?因為這句話是我講給他的,我是他的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