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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導讀

欽蒂奧·比鐵爾[1]

如果說在拉丁美洲為自由解放而戰(zhàn)期間,從玻利瓦爾[2]時代一直到我們這個時代,曾經(jīng)涌現(xiàn)過一位能夠讓拉丁美洲乃至全世界的年輕人為之傾倒的英雄的話,那他就非切·格瓦拉莫屬。自從去世之后,格瓦拉便成了當今世界的一個神話。而且,他散發(fā)出的年輕的生命活力似乎從未離我們而去。恰恰相反,他神話般的地位愈發(fā)凸顯出了他的朝氣蓬勃,再加上他還是位勇敢無畏、清廉純潔的人,他的這些品質(zhì)就是其個人魅力的奧秘之所在。

一個人若想成為一個神話,并成為許許多多散落而又熱切的希望的象征,那么前提就是這樣的人物應該為人嚴肅而且莊重。提出這樣一個前提是對的,因為歷史上的烏托邦需要一些具體的面孔來體現(xiàn)。然而,我們不能就此忽略了這些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品性。他們的童年時期、他們的青少年時期以及他們的青年時期——這些在他們掌握引領(lǐng)我們前進的本領(lǐng)之前的時期——我們也應有所了解。我的言下之意并非要置他們的偉大品性于不顧,而大書特寫他們那些平凡的或是家常的人生層面。我的意思是,了解了他們性格最初的形成時期,我們就可以看到他們?nèi)松笃谲壽E的起點了。

就切而言,尤其如此。一個沉默寡言、天性快樂但又嚴肅認真,同時也令人啼笑皆非的小伙子形象,在他與朋友阿爾維托·格拉納多第一次旅行的記錄里顯得如此活靈活現(xiàn)。透過這些文字,他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他因哮喘病而發(fā)出的呼哧呼哧聲也清晰在耳。他,如同他的音容笑貌一樣,富有青春的氣息。他的一生朝氣蓬勃,即便在他成熟的歲月里,他的青春也不曾變淡。

《摩托日記》描寫的是一次義無反顧的旅行。旅行的工具是一輛號稱“大力神Ⅱ”的響聲震天的摩托車。這輛摩托車承載著旅行者全心全意想要了解大千世界的心情,如風般自由地行駛在路上。(雖然這輛摩托車在半路就拋錨了,然而,它卻賦予了這次冒險一種快樂的悸動。我們同樣也感受到了這種悸動。)該書是獻給那樣一些人的,對他們來說,青春不只是歲月的一輪,也蘊涵著誠摯的心靈與崇高的精神。

“這不是一個英雄傳奇故事……”這位將成為二十世紀偉大英雄的年輕人在開篇部分如是說。“英雄”這個詞使句中的其他詞語都黯然失色了,因為我們在閱讀這本書的同時,我們無法不聯(lián)想到切的未來,聯(lián)想到馬埃斯特臘山脈中那個矯捷的身影,聯(lián)想到在玻利維亞克夫拉達-德爾尤羅[3]那個臻至完美的身影。

假如格瓦拉在年輕時代的冒險經(jīng)歷之后并沒有成為一名革命者的話,那么,這本書的意義將會截然不同,并且我們也會以不同的心態(tài)閱讀本書,雖然這種心態(tài)無法想象。在他寫作本書之前,他還未成為“切”,但是,只要知道本書出自切之手,就會讓我們堅信,他有預感,他可以預知人們會以何種心態(tài)來閱讀他的作品。例如:

寫這些日記的人在重新踏上阿根廷的土地時,就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了。我,重新整理和潤色這些日記的人,早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我了。在“大寫的美洲”之上的漂泊之旅改變了我,其改變之深遠遠超乎我的想象。

這本書就是一個證據(jù)——也就如同他所說的那樣,是一卷底片——它證明了一次改變了他一生的經(jīng)歷,證明了他第一次“起程”走向外面的大千世界。而這第一次起程就如同他最后一次起程一樣,帶著“半無意識風格”的堂吉訶德式的夢想。并且,他的第一次起程,就如同對堂吉訶德一樣,同樣影響了他所有的意識。這就像“一位幻想家的心靈”經(jīng)歷了一次喚醒般的洗禮。

他們的旅行一開始大致上是往北美洲方向前進的,然而在一種完美的不可預知性的影響下,此次旅行最終實際上是往北美洲的“底片”(即南美洲的貧窮與無助)進發(fā)的,是對北美洲之于我們的真實意義的探知。

“那時候,我們根本沒有想過途中我們會遭遇多大的艱難險阻,我們的眼里只有前方路上飛揚的塵土,而車背上的我們正風雨兼程,風馳電掣般地向北挺進。”雖然切當時并沒有意識到,但是他所看到的“路上飛揚的塵土”不就是何塞·馬蒂[4]在搭乘“一輛普通的小客車”從拉瓜伊拉前往加拉加斯時所看到的塵土嗎?它不就是堂吉訶德在游歷的路上看到的塵土嗎?它不就是“我們那可惡的枷鎖掉到地上時揚起的塵土”[5]嗎?在這片飛揚的塵土中,拯救美洲的靈魂出現(xiàn)了。但是,馬蒂當時是自北而來,而切則是朝著自我進行心靈的旅行。對于自己的命運,他只看到了驚鴻一瞥,而我們通過閱讀關(guān)于他的趣聞軼事,也可探知一二。

切在他的日記中,形象滑稽地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只名為“歸去來兮”的小狗,它滿腦子都是“飛行員的沖動”,從格塞爾鎮(zhèn)到米拉馬爾的途中,這只小狗就在摩托車旁一個勁地蹦來蹦去,跳個不停。若干年后,這只小狗重新出現(xiàn)在馬埃斯特臘山脈中,而這次它卻不得不被絞死,因為這只小狗“歇斯底里地狂吠”,導致了一次伏擊行動的失敗,讓桑切斯·莫斯克拉(巴蒂斯塔政權(quán)中一位臭名昭著的陸軍上校)僥幸逃脫。“它最后掙扎了一會兒,就一動也不動了。它四腳朝天地躺在那兒,小小的頭耷拉在幾根樹枝上。”[6]但是在《古巴革命戰(zhàn)爭回憶錄》這本書中,經(jīng)過該事件之后,另一只小狗又出現(xiàn)了,這只小狗當時躺在馬爾貝爾德的一座小村莊中。

費利克斯拍了拍它的頭。小狗看著他,費利克斯也回看了它一眼。然后他和我對視了一眼,我們心中都充滿了內(nèi)疚感。突然間,每個人都沉默了。小狗那溫順而又頑皮的眼神里似乎夾雜著一些怨氣,我們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震。就在這兒,在我們面前的是那只被謀殺了的狗,它正透過另一只狗的眼睛看著我們。

“歸去來兮”歸來了,它也果真名副其實。它使我們回想起了我們另一個偉大的阿根廷人——埃塞基耶爾·馬丁內(nèi)斯·埃斯特拉達[7]。他曾如是評論過何塞·馬蒂的從征日記:

詩人、畫家、音樂家與神秘主義者們的語言都無法描述或表達這些情感與感覺。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把它們銘記于心,而無需作出任何回應,就像動物那樣,它們會用沉思與專注的眼神記住一切。[8]

只要把《古巴革命戰(zhàn)爭回憶錄》與《摩托日記》稍加對比,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兩部作品的寫作時間相隔十載有余,但是后者卻為前者樹立了文學榜樣。《古巴革命戰(zhàn)爭回憶錄》的內(nèi)容不偏不倚,行文坦誠直接,風格活潑敏捷,這些與《摩托日記》均有異曲同工之處。兩部著作中完全相似的瞬間意識,使得各個簡短的篇章顯得凝煉統(tǒng)一。當然了,無論描寫快樂還是悲傷,兩部作品都流露著一股泰山壓頂卻不驚不慌的穩(wěn)重感。

這并不是文學技巧,他所追求的只是忠實地再現(xiàn)自身經(jīng)歷以及達到敘事效果。當這兩者都具備時,技巧自然就隨之產(chǎn)生了,并且會適當?shù)乇憩F(xiàn)出來,既不會模糊作者的思維,也不會妨礙作者的心思,它只會幫助作者寫出更為膾炙人口的作品。切運筆時酣暢淋漓,毫無躊躇不決,他的寫作風格就這樣形成了。經(jīng)過歲月的磨煉,他的文筆會更加精湛,同樣,他會以藝術(shù)家的愉悅感來磨煉自己的意志,但是他并不矯揉造作于文字:不喜多言、生性靦腆的他并不過分咬文嚼字,他只想用一支筆抒發(fā)不加修飾的詩歌意象,他用簡約風格把這種意象變成了現(xiàn)實。他那“我——對我而言”的句式像圓環(huán)開開合合,合合開開,但卻不過于頻繁,從而形成一種藏而不露的風格。他筆下的散文明白顯示出敘述文體那種細微的精巧,卻毫不拖泥帶水。他的散文介于情感描述(“決心已定的兇手留下了一路燒焦的營地,留下了陰郁與悲傷”,《古巴革命戰(zhàn)爭回憶錄》)與尋找自我的敘事(“貴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在這里通過我的嘴巴,用我的語言,將我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摩托日記》)之間,有時我們甚至覺得這些文字正注視著我們。

切的生花妙筆總是能將目之所及一一訴諸筆端。倘若一道風景確實怡人,到了他的筆下,這道風景就會顯得格外親切:

道路在地勢低洼的山麓小丘間迂回前進,這便是雄偉的安第斯山脈的起點,然后沿著陡坡下行到達一個不起眼的、破落的小鎮(zhèn),與周圍的雄峰峻嶺、林木森森形成了鮮明對比。

偷酒以及其他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場景到了他的筆下也顯得分外出彩:

現(xiàn)在倒好,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瓶酒也沒撈著!在我假裝喝得酩酊大醉、大撒酒瘋的時候,我明明記得有人沖我不懷好意地訕笑。我們把那些人的面孔在心里過了個遍,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順便找出小偷。

那種詭異的情景又出現(xiàn)了。在“周邊探險”一章中,我們讀到了這樣一個句子:“夜幕降臨,我們被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嘈雜聲中。我們感覺每走一步似乎都在邁向虛空。”同樣,在《古巴革命戰(zhàn)爭回憶錄》中,也有一段令人頗為費解的文字:“而后,在埋伏的過程中,一個詭異的時刻出現(xiàn)了:周圍死寂一片。在第一輪射擊結(jié)束之后,我們?nèi)デ妩c死亡人數(shù),然而公路上居然空無一人。”這種意象其實是真實世界帶給我們的沖擊:一方面是嘈雜之聲,另一方面卻寂靜無聲。

一只體形巨大的牡鹿像光一樣閃過,身體在月光的映襯下閃著銀色,它穿過小溪,然后消失在灌木叢中。像這樣的大自然的震顫真可謂扣人心弦。(《摩托日記》)

在火把的照耀下,森林中(菲德爾的)聲音與身影仿佛都在移動。這就是我們的領(lǐng)袖,他改變了許多人的思想。(《古巴革命戰(zhàn)爭回憶錄》)

雖然這里提到了菲德爾的聲音與聲調(diào),但在我們看來,這是一個無聲的場景,仿佛我們只是在遠遠地觀望。

在這本旅行日記中,堂吉訶德和卓別林式的場景時有可見:比如上文剛剛提到的偷酒;比如三更半夜兩個年輕人被“一大群憤怒的跳舞者”追得落荒而逃;比如參加智利消防隊;比如令人忍俊不禁的偷吃甜瓜的場景以及海面上浮起的一長列甜瓜皮;再比如,在加拉加斯附近的一個破破爛爛的山間小屋里那張謎一樣不可思議的照片……同樣,這些場景似乎也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

作者在描寫“大力神Ⅱ”幾近報廢時巧妙地運用了電影攝影技巧。我們?nèi)褙炞⒌囟⒅宦暡话l(fā),仿佛真的是在看電影:

我緊緊地抓著手剎,但是由于焊接得不好,手剎也斷了。有那么一陣子,我只看到兩側(cè)有許多牲口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一點輪廓,而可憐的“大力神Ⅱ”在沖下陡峭的山坡時車速越來越快。萬分神奇的是我們只擦傷了最后一頭奶牛的腿,但遠處卻有一條河流正扯著嗓門沖我們嘶吼著。我趕忙把摩托車扭向了公路的另一側(cè)。一眨眼的工夫,摩托車躍上了兩米高的河堤,我倆夾進了兩塊巖石之間,所幸毫發(fā)未損。

這些年少輕狂的冒險經(jīng)歷中既有快樂、詼諧,也有自嘲。與其說冒險是為了追尋風景之美,不如說冒險是為了追尋風景之靈。突然躥出的牡鹿身上就帶有這種“靈”:“我們躡手躡腳,徐徐向前,生怕驚動了荒野圣殿的寧靜,因為我們正在和它進行著心靈的溝通。”對于宗教問題,格瓦拉向來是極盡嘲諷之能事。比如,他曾經(jīng)這樣寫道:“(我們這)兩位助手懷著無比的宗教熱情虔誠地等待著星期天(和烤肉)的到來。”然而,在這里卻找不到一絲絲嘲諷的意味,盡管他們是無神論者,但是他們?nèi)匀豢梢愿杏X到大自然“圣殿”的隱喻性存在,并與大自然之“靈”息息相通——這不禁讓我們想到了自由思想家馬蒂,在他的《純樸的詩》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類似意象:“西班牙主教為其圣壇/尋求支持。/在荒野山巔/漫山遍野的楊樹非我莫屬。”[9]

一九五二年三月七日,在瓦爾帕萊索,他們親眼目睹了社會的不公:受害者是一個患有哮喘的老太太——拉喬康達酒吧的一名顧客:

那可憐的人太值得同情了。濃烈的汗臭和腳臭混合而成的辛辣氣味充斥著整個房間,扶手椅上散落的灰塵更是彌漫其中,幾把扶手椅就是她房間里唯一的奢侈品了。除了哮喘,她還患有心臟病。

在完成了這樣一幅凄慘破敗的畫卷之后,切的心又深深地被患者面目猙獰的親屬刺痛了。作為一名醫(yī)生,他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于是,他的良知開始逐漸被喚醒,而這種良知恰恰又指引他擔負起他最終的神圣使命。于是,他寫下了下面這段令人難忘的話:

正是在那里,在那最后的時刻,在那些最遠只能看到明天的人身上,我們明白了籠罩在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生命中的極大悲劇。那一雙雙即將沉淪的眼睛里透出的是那一絲對諒解的渴求,以及對那份失落于空虛之中的慰藉不顧一切的尋求。同樣,他們的身體也將消失于籠罩在我們四周的那種無窮無盡的謎團之中。

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們偷偷上了一艘輪船,隨船到了智利的安托法加斯塔。那個時候,他們倆,或者說至少切,還相當迷茫:

那時(我們在圣安東尼奧號輪船上憑欄相依,眺望大海),我們明白了自己的天職,真正的天職就是永遠沿著世間的陸路和水路進發(fā)。我們應該永葆好奇,洞察眼前的一切,發(fā)現(xiàn)每一個角落——但不在任何一片土地上扎根落戶,也不長期駐留,探究萬物的本質(zhì),而是觀其大略,淺嘗輒止。

對兩人來說,水路比陸路更加誘人。因為即便是匆匆過客,走陸路也免不了受羈絆,而水路則享有絕對的自由。“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被連根拔起,又自由,又……”在作別齊齊娜的章節(jié)中,作者把這個詩行作為標題,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把一切拋在腦后。但果真是這樣嗎?后來在面對一位身患哮喘的智利老太太時,切心如刀絞。很快,當他和一對在巴克達諾屢遭迫害的智利共產(chǎn)黨工人夫婦結(jié)為朋友時,他的心再次被刺痛。

在寒夜中的沙漠里,這對夫婦凍得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此情此景便是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的真實寫照。

像圣馬丁[10]善良的兒子們一樣,他們把毛毯分給這對夫婦御寒。

這是我生命中最寒冷的夜晚之一。但同樣是在這個時刻,我對這個至少對我來說全然陌生的人群產(chǎn)生了手足之情。

那種陌生感、深深的隔閡以及無畏的孤獨,是他身上仍保留的令人好奇的氣質(zhì)。沒有什么比冒險更孤獨。堂吉訶德在陌生、瘋狂的世界里偊偊獨行,然而有一天,當他面對船上的奴隸和慘遭鞭打的兒童時,他的同情心卻泛濫了。何塞·奧爾特加-加塞特[11]在《堂吉訶德沉思錄》中寫下了這樣的字句:“我是我自己和我周圍的環(huán)境,”并把這句話作為中心思想。一般人們把這句話理解為個人與環(huán)境之間緊密相依,個人是自我與環(huán)境的總和。當然,這句話還可以理解為兩者之間存在矛盾,因為從“我”或是“我自己”的角度來看,盡管個人與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但它們卻又截然不同,相隔遙遠。在切關(guān)于初次“別離”的回憶中,我們也看到了這種矛盾:

盡管這對夫婦的身影越發(fā)模糊,直至幾乎消失不見,但那位丈夫異常堅定的面孔在我們腦海里無法磨滅。還記得他開門見山地邀請我們說:“來吧,同志!我們一起吃飯!我也是個四海為家的浪子。”只言片語隱隱表現(xiàn)出對我們漫無目的、寄人籬下的流浪的藐視。

這藐視究竟來自誰呢?來自那位謙卑的工人,還是來自切?或者不來自任何人,而是來自“寒夜中的沙漠”里的那次碰面。他們成為朋友,一起吃面包奶酪,一起分享毯子。他們剛擦出同情的火花,就承受了別離的痛苦。

總之,他們最終還是到了丘基卡馬塔,進了礦山,見到了南方來的礦工們:

在這個巨大的礦區(qū)里,冷酷的效率和無力的忿恨如影隨形。盡管滿懷仇恨,它們還是走到了一起,一方面出于基本的生存需要,另一方面則出于投機獲利的需要……

此時作者給出了強烈的暗示,接著他提出了一種理念,這種理念在若干年以后的古巴,才為人們所覺悟到:

……是否真有那么一天,我們會看到一些礦工興高采烈地扛起頭下井作業(yè),明知礦井對肺部有害,卻依然從中收獲極大的樂趣呢?他們說這就是礦上目前的情況,他們從礦井里挖出的煤發(fā)出通紅的光芒,照亮了世界。他們是這么說的,可我不大相信。

實際上,一九六四年在古巴的時候,切曾把以上這些想法與詩人萊昂·費利佩的詩歌聯(lián)系起來(我并不知道切在寫以上的文字時是否已經(jīng)熟知這些詩歌)。這位詩人這樣寫道:“隨著太陽起舞,安能專心犁鋤?……玉米收獲之秋,休談愛與風度!”

我引用這些詩的用意在于讓人知道,今天我們能夠請這位偉大的、絕望的詩人來到古巴,來看看人類在經(jīng)歷資本主義異化的所有階段,在為自己套上剝削者的挽具做牛做馬之后,是如何找到他們的出路,如何找回他們的角色的。現(xiàn)在,在我們的古巴,工作正被賦予全新的含義,工作也給人帶來了全新的樂趣。[12]

然而在一九五二年三月,切寫下的卻僅僅是:“我們會看到。”在“丘基卡馬塔”這章里,切再次目睹悲慘的現(xiàn)實。本章與一個“像現(xiàn)代戲劇中的一幕場景”一般的礦山小鎮(zhèn)同名。作者糅合了印象、思考及數(shù)據(jù),以冷靜的筆觸進行描繪。他寫道:“最觸目驚心的當屬礦區(qū)墳場。墳場里只掩埋了少部分死者的尸骨,而絕大多數(shù)死于硅肺、礦井塌方以及礦山里的惡劣氣候條件的礦工,根本無人收尸。”在一九五二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日記里,也可能是在隨后校訂的過程中,切總結(jié)道:“擺在智利面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擺脫身后那個指手畫腳的美國佬。但從目前來看,這個任務實為艱巨。”令我們啞口無言的是,薩爾瓦多·阿連德[13]真的做到了。

他們兩人搭乘過摩托車、卡車、小貨車、輪船以及福特小轎車;睡過警察局、露天的星光下,還有臨時搭建的帳篷中;切還經(jīng)常哮喘病發(fā)作。就這樣,兩人穿越阿根廷和智利,并徒步進入秘魯。秘魯?shù)挠〉诎踩藢λ麄冋鸷澈艽螅拖衲鞲绲挠〉诎踩藢︸R蒂造成的觸動:

這些注視著我們穿過鎮(zhèn)上街道的人們是一個被擊敗的種族。他們目光膽怯、近乎驚恐,對外面的世界漠不關(guān)心。其中一些居民給人這樣的印象:他們之所以繼續(xù)生活,僅僅是因為這是他們無法擺脫的習慣。

他們來到?jīng)]落了的“石頭王國”,帕查瑪瑪——即“大地母親”的國度。“石頭”已經(jīng)成為過去,現(xiàn)在她接納了人們從嘴里吐出的“嚼過的古柯葉”,以及隨之而來的“苦難”。這里是世界的中心,也被稱為“世界的肚臍”,太陽神之女瑪瑪·奧克略將金色手杖插入泥土。這也是眾神之神維拉科查選擇的圣地——庫斯科[14]。他們到達那里的時候,當?shù)卣谶M行紀念地震之神(也稱為“棕色皮膚的基督”)的頗具巴洛克風格的游行。在人群中,南美人民看到了來自它的死對頭——北美洲的一位不速之客:

在觀看游行的印第安人中,我們不時可以瞥見一個金黃頭發(fā)的北美洲人,他在個子矮小的人群中格外顯眼。他手拿照相機,身穿運動衫,好像是(實際上也確實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記者……

庫斯科的大教堂激活了格瓦拉的藝術(shù)細胞,他如是評論道:“金色沒有銀色的柔和尊貴,更不像銀色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更顯魅力,所以整個大教堂裝扮得像是一個濃妝艷抹的老婦人。”在他到過的眾多教堂中,唯獨孤零零、破敗不堪的貝倫教堂給他的印象最深。“地震之后,教堂鐘樓的斷壁殘垣,就像山坡上一堆被肢解過的動物尸骸。”但他對秘魯巴洛克風格的殖民地建筑物最具穿透力的評價,是在對利馬大教堂的反差強烈的描述中作出的:

利馬的藝術(shù)顯得更有格調(diào),帶著一種輕柔優(yōu)雅的氣質(zhì):大教堂的塔樓高而優(yōu)雅,也許是西班牙殖民地的所有大教堂里造型最纖細的。在這里,庫斯科奢華的木制品已經(jīng)被拋棄而以金子代之。教堂中殿寬敞明亮,空氣流通,完全不同于印加古城里那些黑暗陰森的洞窟。教堂中的油畫色彩明快、喜慶,從畫派風格來看應該晚于與世隔絕的梅斯蒂索派,因為該畫派畫的圣人總是黑暗陰沉、面露兇相。

切把四月五日到馬丘比丘的游記寫成了新聞稿,并于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刊登在巴拿馬的報紙上。其中仔細收集的數(shù)據(jù)和史料使得文章富于教育意味,這在他的個人日記里是看不到的。

堪與此文媲美的另一篇文章《大河岸一瞥》同樣于巴拿馬見報,時間是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他以親身經(jīng)歷為藍本,著重描寫乘木筏沿亞馬孫河順流直下的旅行。這條木筏被戲稱為曼波-探戈號——這樣他們就不會被譴責為探戈的狂熱愛好者。盡管沿途充滿艱難險阻,但這條木筏使格瓦拉和阿爾維托得以直擊亞馬孫河流域印第安人的嚴酷生存條件。

上至孤聳的“神秘石墻”,下至民如草芥的亞馬孫河的兩岸,整個旅行就像是沿著南美洲的人種基因圖行進。在圣巴勃羅的麻風村,當?shù)厝藶槎臍q的切舉辦了生日慶祝會。慶祝會上切的慷慨陳詞讓聽眾仿佛看到了玻利瓦爾和馬蒂的影子:“從墨西哥一直到麥哲倫海峽,我們同根同源,同屬梅斯蒂索族。所以,為了消除我狹隘的地方主義觀念,我提議為秘魯、也為拉丁美洲國家聯(lián)盟,干杯!”

他說這些話并非一本正經(jīng),而是為了出口成章,他滿懷自信地在演講中拋開一切陳詞濫調(diào)。后來他說:“我的演講博得了滿堂喝彩。”在一九五二年七月六日于波哥大寫給他母親的信里(當中細述他在哥倫比亞的遭遇),他也表現(xiàn)出同樣的自信。他再次提及他的“泛美國家獨立演講”,還說“結(jié)果這些引人注目的喝得酒酣耳熱的聽眾報以熱烈的掌聲”。當開玩笑地諷刺格拉納多的感謝詞時,他寫道:“自詡庇隆后人的阿爾維托發(fā)表了一番振奮人心的長篇大論,惹得好心的送行者們捧腹大笑。”但對于麻風病人及他們的生活,他卻使用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口吻,想要克制地掩飾他的痛苦,卻沒能掩飾成功。切是這樣描述他們離開圣巴勃羅麻風村時的情形的:

那天晚上,麻風村的病人齊聚一堂,為我們唱送行曲。一個盲人唱了許多當?shù)孛窀琛0樽嗟挠写档炎拥摹椉模约耙粋€幾乎沒有手指的手風琴演奏者。另外還有一個“健全”人客串,他不時吹吹薩克斯,彈彈吉他,敲敲打擊樂器。這以后便是演講時刻。四個病人盡了他們最大的努力,雖然還是有點怯場。其中一個人還緊張得中途忘詞,無法繼續(xù),直到后來出于絕望他才大喊:“為我們的兩位醫(yī)生歡呼三聲!”隨后,阿爾維托對他們的盛情表示由衷的感謝……

切在給母親的信中詳細敘述了當時的情形(“一個手風琴演奏者,盡管右手的手指已經(jīng)全不在了,但還將短棍纏在手腕上演奏。由于當?shù)芈轱L病侵入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情況盛行,這些人幾乎都落下殘疾。”),并把它比作“恐怖電影中的場景”,本意是不讓她太傷心,但效果似乎適得其反。很顯然的是,他們分別的時候依依不舍,催人淚下:

病人們解開岸上的繩索,在悠揚的民歌聲中,他們乘坐的這條木筏緩緩駛離了岸邊。船上昏黃的燈火映在這些人身上,看起來就像幽靈一般。

從日記中可以看出,在與麻風病人接觸時,兩人不僅為他們緩解病痛,而且還和他們在一起踢足球,談天中向他們彰顯了公正、友愛與博大的人性——這也解釋了病人們?yōu)楹稳绱诵拇娓屑ぁ4藭r,我們已經(jīng)可以覺察到切心中革命種子的萌芽。“如果說真的有什么讓我們自愿獻身麻風病事業(yè),那就是一路上我們遇到的所有病人對我們的真情。”當時他們根本無法想象這份奉獻會何等嚴肅、何等深沉,因為他們認為“麻風病”就是人類所有苦難的全部。

就像生活本身,這些日記里記錄了悲歡離合,時而大起大落,時而諄諄教誨。在讀完這些日記以后,在對這些日記進行評論以后——當然我的評論并非說盡了一切,僅供讀者參考——我得出結(jié)論:到達加拉加斯時,切裹在行軍毯里,周圍拉美全貌盡收眼底,滿心歡喜的他“嘴里喃喃念著各種詩句,不過都被卡車的嘈雜聲蓋下去了”。

對于最后一個章節(jié)“頁邊上的筆記”,我將不復贅言。因為本章莊嚴而可畏,樸實而獨特,既不需要我的導讀,也不容我妄加評論。實際上,這個給出深奧“啟示”的章節(jié)應該編排在本書的開頭還是結(jié)尾,我并不確定。切看到他的革命決心被“鐫刻在夜空里”,他等待著命運的來臨,等待著“偉大的指導思想將人類分為兩個對立的陣營”。以馬蒂“我們的美洲”的眼光來看,這位受人尊敬的偉人將“騎著神鷹,橫貫大陸上的浪漫國家,飛越海洋里的悲傷島嶼,撒播新美洲的種子”[15]。這個悲壯激昂的章節(jié),像一道勢不可擋的閃電,照亮了自稱“二十世紀的小列兵”的切心靈深處那座“圣殿”。對這個人,我們的信念永不破滅。他總是手持護盾,感受著腳踝邊上“駑骍難得[16]嶙峋的肋骨”[17],“再度出征”。

注釋:

[1]Cintio Vitier (1921—2009),古巴詩人、文學評論家。

[2]西蒙·玻利瓦爾領(lǐng)導了若干武裝起義,幫助許多拉丁美洲國家擊敗西班牙殖民者,贏得獨立。他的理想是建立南美洲西班牙語聯(lián)盟。

——原注

[3]一九六七年十月八日,切領(lǐng)導的游擊隊于該峽谷遭伏擊。切被俘,并于次日遇害。——原注

[4]José Martí,古巴民族英雄,著名詩人、作家、記者和演說家。馬蒂于一八九二年建立古巴革命黨,反抗西班牙的統(tǒng)治以及美國的新殖民主義。他于一八九五年發(fā)動了獨立戰(zhàn)爭,并在戰(zhàn)斗中犧牲。——原注

[5]何塞·馬蒂《作品全集》,哈瓦那,古巴國家出版社,一九六三至一九七三年,第七卷,第二八九至二九〇頁。——原注

[6]引自《古巴革命戰(zhàn)爭回憶錄》,切·格瓦拉,海洋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另見于《切·格瓦拉讀本》,切·格瓦拉,海洋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第三十七頁。——原注

[7]Ezequiel Martínez Estrada(1895—1964),阿根廷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

[8]引自《革命者馬蒂》,埃塞基耶爾·馬丁內(nèi)斯·埃斯特拉達,哈瓦那,美洲出版社,一九六七年,第四一四頁,第一八四卷。——原注

[9]引自何塞·馬蒂《作品全集》,哈瓦那,古巴國家出版社,一九六三至一九七三年,第十六卷,第六十八頁。——原注

[10]José de San Martín,阿根廷民族英雄,曾在阿根廷、智利和秘魯反對西班牙統(tǒng)治的獨立運動中起主導作用。——原注

[11]José Ortega y Gasset(1883—1955),西班牙哲學家,人文主義者。

[12]引自切·格瓦拉《作品集》(1957—1967),哈瓦那,美洲出版社,一九七〇年,第二卷,第三三三頁。——原注

[13]Salvador Allende(1908—1973),智利政治家,推崇馬克思主義,一九七〇至一九七三年任智利總統(tǒng)。

[14]Cuzco,秘魯中南部城市,十一世紀印加帝國都城。

[15]引自何塞·馬蒂《何塞·馬蒂讀本》,海洋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第一二〇頁。——原注

[16]Rocinante,塞萬提斯小說《堂吉訶德》中主人公的坐騎。

[17]引自《切·格瓦拉讀本》,第三八四頁。——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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