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詞【1】
- 奧威爾雜文全集(下)
- 喬治·奧威爾
- 8186字
- 2019-04-17 14:43:09
目前新詞匯的產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我在哪里讀到過,英語每年造出六個新詞語,大約有四個舊詞語被淘汰),除了實物名稱之外,沒有什么新詞是特意造出來的。新的抽象詞匯則根本沒有產生,不過舊的詞匯(例如:“條件”、“反射”等等)為了科學目的會加入新的含義。在這里我想說的是,我們是可以發明多達數以千計的詞匯,用于表達我們現在所經歷的語言無法表達的經驗的。對這一想法會有幾方面的反對意見,我將進行一一解答。首先,我要講述的是發明新單詞的目的。
任何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我們的語言根本無法描述大腦的運作。文筆高超的作家(例如特羅洛普和馬克·吐溫)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在寫自傳的時候都聲稱他們無意描述自己的內心生活,因為究其本質那是無法以語言進行描述的。一旦我們要描述任何不是具體的或看得見的東西(連描述看得見的東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想想描述一個人的長相有多難就知道了),我們就會發現以語言描述現實就像用棋子代表活人那么不靠譜。舉一個不至于太離題的明顯例子,你會如何描述一個夢境?顯然你無法將其描述出來,因為在我們的語言中沒有詞匯能表達出夢的意境。當然,你可以大略地講述夢中所發生的事情。你可以說“我夢見自己和一頭戴著圓頂禮帽的刺猬走在攝政王大街上”等等,但這并不是對夢境真正的描述。即使一位心理學家以“符號學”對你的夢進行解讀,他所做的也只不過是在猜測,因為夢境真正的品質,賦予那頭刺猬獨特意義的品質,是獨立于詞語的世界之外的。事實上,描述夢境就像把一首詩翻譯成博漢查詢法【2】的一則小結那樣。那是一段簡述,除非你知道原文,否則根本沒有意義。
我選擇夢境作為一個無可爭議的例子,但假如只有夢境是無可描述的,這個問題或許不值得操心。但是,正如有人再三指出的,醒著的意識與做夢的意識并沒有表面上那么大的差別——不過我們傾向于認為它們很不一樣。的確,在我們清醒的時候大部分想法是“理性的”——也就是說,在我們的腦海里存在著類似棋盤的東西,我們的想法以合乎邏輯的語言形式在運轉。我們使用這一部分的頭腦去解答任何直接的智力上的問題,就習慣性地以為那就是頭腦的全部(也就是說,在我們的思想就像棋盤一樣井然有序的時候進行思考)。但顯然它并不是頭腦的全部。那個屬于夢境的混沌而無法以語言進行表達的世界一直存在于我們的頭腦中,要是可以對其加以計算的話,我敢說我們會發現我們醒著時的思想有一半是屬于這一狀態的。當然,即使在我們嘗試著以語言進行思考的時候,夢的思維也在發揮作用。它們影響著語言思維,在很大程度上是它們令我們的內心生活變得有價值。在任何放松的時刻分析你的思想。里面主要的活動會是一連串沒有名字的事物——完全沒有名字,你不知道應該稱之為想法、圖像還是感覺。首先你會看到一些事物,聽到一些聲音,這些是可以用語言進行描述的,但一旦它們進入你的頭腦里,它們就發生了劇變,變得完全無法描述。【3】而且,你的頭腦總是在不停地為自己創造著夢境生活——雖然大部分的夢境是瑣碎的,并很快就被遺忘,里面的事物卻是那么美麗而有趣,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部分無法以語言表達的頭腦是最重要的,因為它是幾乎一切動機的起源。所有的喜歡與厭惡,所有的審美情感,所有的是非觀念(審美的和道德的考量是無法決然分開的)都源自比語言更加微妙深刻的情感。當你被問及“為什么你要做某某某某事情,而不是做某某某某事情”時,你一定會發現真正的原因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即使你并不是有意想隱瞞。然后你會對自己的行為進行或多或少不誠實的合理化解釋。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承認這一點。事實上,有些人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被內心的生活所影響,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內心的生活。我發現很多人在獨處的時候從來不笑,我猜想如果一個人在獨處的時候不笑,那他的內心生活一定很貧瘠。但是,每個人都有內心的生活,也一定意識到要理解別人或讓別人理解自己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大體上,人類就像星星一樣生活在孤獨中。幾乎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在嘗試著以迂回的方式擺脫這種孤單,因為直白的方式(原始意義的詞語)幾乎毫無效果。
“想象式”的寫作似乎是對無法從正面攻破的陣地發起的側面進攻。當一個作家嘗試著進行不是冷冰冰的“理智的”創作時,原始意義的詞語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多少用處。他只能以巧妙的迂回方式使用詞語達到其效果,依靠它們的韻律和別的特征,就像在演講時依靠聲調和姿勢一樣。而在詩歌方面,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無須再進行討論。對詩歌有稍微一點理解的人都不會認為“人間明月安度蝕,卜筮之兆空自悲”【4】的真正含義就是這些詞語在字典里的詞義。(據說這兩句詩是表示伊麗莎白女王平安地度過了她人生的一個大坎。)字面上的意義總是和真實的意義有關系,但就像一幅畫的“軼聞”和它的構思的關系那樣,僅此而已。散文也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以一部小說為例,甚至是一部表面上和內心生活沒有聯系的小說——所謂“直白的故事”。想想《曼儂·萊斯戈》。為什么作者寫出了這部關于一個不貞的女孩和一個逃跑的僧侶的作品呢?因為他有一種情感或意象,你稱之為什么都好,而且可能在經過嘗試之后,知道要對這個意象像一本動物學書籍描述一只小龍蝦那樣進行描寫是沒有用的。但不對它進行描寫,而是創作出別的東西(在這個例子里是一部流浪小說,在別的時代他會選擇另外一種形式),他就能將這個意象或其中的一部分表達出來。事實上,寫作的藝術很大程度上是詞語的歪曲,我甚至會說,歪曲越不明顯,歪曲就做得越徹底。一個明顯歪曲了詞語原意的作家(例如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如果你仔細觀察的話,其實是在竭力想直截了當地使用這些詞語。而一個似乎沒有采取任何手法的作家,比方說老一輩的民謠作家,其實是在進行特別巧妙的側面進攻,雖然那些作家其實并不是有意為之。當然,你常常會聽到的這樣的文學評論,說所有的優秀藝術都是“客觀的”,每一位真正的藝術家都將自己的內心生活藏在了心中。但說出這些話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表達這個意思。他們的意思是,他們希望內心生活以不同尋常的迂回方式進行表達,就像民謠或“直白的故事”一樣。
迂回方式的缺點除了它很難應用之外,還在于它總是以失敗告終。對于任何不是有相當才華的人(或許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樣)來說,詞語的堆砌總是會造成意思的歪曲。有人在寫情書時感覺自己所寫的內容完全表達出自己的心聲嗎?作家總是有意或無意地歪曲自己的本意。說他有意是因為詞語的意外特性總是吸引著他或恫嚇著他,讓他無法表達本意。他有了一個想法,開始嘗試著表達它,寫出了一大堆雜亂無章的驚人之語,然后一個模式開始意外地自發形成。這絕不是他想要的模式,但至少它不低俗或令人討厭。這就是“優秀的藝術”。他接受了它,因為“優秀的藝術”是上天賜予的神秘禮物,當它呈現出來時,把它浪費了未免可惜。任何誠實的人都知道,你一天到晚所說的所寫的內容總是謊言連篇,而這是因為謊言更具有藝術氣息,真相卻沒有。然而,如果詞語能像“底乘以高等于平行四邊形的面積”那么完整而準確地表達意義的話,至少說謊的必要性就不存在了。同時,讀者或聽者的心目中會進一步曲解,因為語言并不是思想直接的表達途徑,他們總是會產生無中生有的理解。關于這一點,一個好的例子就是我們對外國詩歌的所謂欣賞。我們從外國批評家對《華生醫生的活生生的情人》的評論中了解到,要真正地理解外國文學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但卻有傲慢自大的人自詡從外國詩歌甚至消亡的語言中獲得了莫大的愉悅。顯然,他們所獲得的愉悅來自并非出于對作者本意的理解,要是作者知道有讀者將這一番理解加諸他身上的話,定會在墳墓里羞愧不安的。我對著自己朗讀“Vixi puellis nuper idoneus”這句詩【5】,讀了一遍又一遍,長達五分鐘之久,想要領會“idoneus”【6】這個詞的美妙,但是,考慮到時間和文化的鴻溝,以及我對拉丁語的淺薄學識——事實上,甚至沒有人知道拉丁語如何發音——我真的在體驗賀瑞斯試圖帶給讀者的感受嗎?這就好比我在愉快地欣賞一幅美妙的畫,而這完全是因為那幅畫完成兩百年后意外地被潑上幾道墨痕。請注意,我不是在說如果詞語更加可靠地表達出意思的話,藝術性就一定會獲得提升。據我所知,藝術正源于語言的自然和模糊。我只是在批評語言作為思維工具所發揮的作用。在我看來,我們的語言在確切性和表達性上仍停留在石器時代。
我建議以創造新詞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就像我們給汽車發動機發明新的零部件一樣。設想一下,有一組詞匯能精確地表達思維的活動或思維的大部分活動。想象一下,不需要魯鈍地覺得生活是無法形容的,不需要借助藝術手法進行花哨的描寫,表達一個人的意思只需要對正確的詞匯進行恰當的組合,就像計算一個代數公式一樣。我想這么做的理由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比起好整以暇地在生活常識的引導下構建新詞,這一做法并不是那么順理成章。在探討應該如何創造讓人滿意的詞匯之前,我最好先探討一下肯定會出現的反對意見。
如果你對任何一個有思想的人說“讓我們組成一個社團,創造出更加精妙的新詞匯吧”,他會首先反對說這是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然后他或許會說我們現有的單詞只要加以恰當的使用,是可以應付各種困難情況的。(當然,最后這個意見只是理論上的反對。在現實中每個人都意識到語言的貧乏——想想這些俗語,什么“我無語了”、“他說了什么不重要,他怎么去說才重要”等等。)但最終他會這么回答你:“不能這么學究式地做事情。語言就像花朵一樣,只能緩慢地成長。你不能像造機器一樣把它們給造出來。任何生搬硬造的語言一定毫無個性和生命力——看看世界語和別的語言吧。一個詞語的整體含義蘊含于它緩慢獲得的關聯中……”等等等等。
首先,這個理由,就像當一個人建議作出改變時給出的大部分理由一樣,是在拐彎抹角地說現有的事物必須保持原樣。直至目前我們都根本沒有去有意識地創造詞匯,所有現存的語言都是緩慢而偶然地形成的,因此,語言不可能有別的發展模式。目前,當我們要表達任何超越具體形態層面的事物時,我們只能利用聲音、聯想等手法,因此,這一無奈之舉就成了詞語的固有本性。它的不合理之處一目了然。請注意,當我提到創造抽象的詞語時,我說的只是將我們目前正在做的事情加以擴展,因為我們現在的確會創造具體事物的詞匯。飛機和單車被發明出來了,于是我們為它們創造了名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離為存在于意識中的沒有名字的想法創造名字僅有一步之遙。你問我:“為什么你不喜歡史密斯先生?”我回答說:“因為他是個騙子、懦夫等等等等。”我所說的并不是正確的原因。在我的心里答案是這樣的:“因為他是個‘_____’的人。”這里的“_____”表示某個我所理解的概念,而如果我能告訴你的話,你也會明白。為什么不為“_____”創造一個名字呢?唯一的困難是在我們所命名的東西上取得一致的意見。但早在這個困難出現之前,那些讀書不輟的思想家就對發明新詞這樣的想法望而卻步。他會像我剛才提到的那樣進行爭辯,或冷嘲熱諷,提出詰問。事實上,所有這些爭辯都是違心的話。他們的退卻源自一個深層的、無來由的本能,其根源是迷信。他們覺得要是你以直接理性的方式去解決困難,或像解答數學公式那樣去嘗試解決問題,你是不會得到什么結果的——甚至會陷入危險。你隨處都可以看到這個理念的某種拐彎抹角的精心表述。所有宣揚我們的民族在“難得糊涂”方面有大智慧的胡說八道,所有反對思想的堅定和健全的、軟綿綿的、無神論的神秘主義,實際上意味著不去思考是比較安全的事情。我很肯定,這種感覺是從孩提時候開始的,小孩子們都相信天空中到處是妖魔鬼怪,等候著要懲罰過分自信的人。【7】在成人中間,這個信念演變成對過于理性的思想的恐懼。我們的上帝,我們的主是一個善妒的神明,驕傲的人會栽跟頭,等等。最危險的傲慢,是智者的妄自尊大。大衛王遭到懲罰,因為他進行了人口普查——因為他以科學的方式運用他的智慧。比方說,像體外培育這樣的理念,除了它可能會對人種、家庭生活等造成影響之外,人們覺得它本身就是褻瀆神明之舉。同樣地,任何對像語言這種基礎的事物進行攻訐仿佛是在攻訐我們的思想結構,是在褻瀆神明,因此是危險的思想。變革語言就等同于干涉上帝的造物——但我并不是說有人會直白地這么說出來。這個反對意見很重要,因為它會讓大部分人連改造語言這個想法都不會去碰。當然,要是沒有很多人去做的話,這個想法是沒有意義的。要靠一個人或一個學派去創造一門語言,我相信詹姆斯·喬伊斯現在就在做這件事,就像一個人自己踢足球一樣荒唐。我們需要的是數千位正常的有才之士像從事莎翁研究那樣嚴肅地投身于創造詞語的工作。有了這些條件,我相信我們能夠創造出語言的奇跡。
至于手段這個問題,我們有這么一個成功的例子,雖然方式很粗糙,而且規模很小,只在大家庭的成員中使用。所有的大家庭都有兩三個他們自己專有的詞語——他們創造了這些詞語,用于表達細微的、字典上沒有的含義。他們說:“史密斯先生是個‘_____’的人。”通過使用某些自家人創造的詞語,其他人能完全理解個中意思。因此,在家庭的范圍內,存在著一個形容詞,能填補字典留下的一道空白。家庭之所以能創造出這些詞語,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經歷。當然,沒有共同的經驗,任何詞語都不會有意義。如果你問我:“佛手柑聞起來什么味道?”我回答說:“就像馬鞭草的味道。”只要你知道馬鞭草是什么味道,你就能大致理解我的意思。因此,創造詞匯的方式就是以明確無誤的共同知識進行類比。你必須有可以依照的標準,杜絕產生誤解的機會出現,就像你能以像馬鞭草的味道這一具體的事物作為標準意義。事實上,歸根結底,它是賦予一個詞語某個具體的(或許是可見的)存在。單純探討定義是沒有意義的,當你嘗試著為文學評論家所使用的那些詞語(比方說,“多愁善感”【8】、“低俗”、“病態”等等)下定義時,你就明白這一點了。這些詞語都沒有意義——或者說,每個人在使用它們時都賦予了其不同的意義。我們需要的是以明確無疑的方式表達出一種意義,然后,當不同的人在他們的思想中認同它,并認為值得為它起一個名字時,就賦予它一個名字。問題就只是找到一種能讓思想成為一個客觀存在的方式。
立刻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電影。每個人都肯定注意到了電影所隱含的不同尋常的力量——那是變形的、夢幻般的力量,大體上說,是逃避現實世界的限制的力量。我猜想電影之所以被主要用來拙劣地模仿舞臺劇,而不是專注于舞臺之外的事物(這才是它的應有之義),只是出于商業上的考慮。運用恰當的話,電影是可以表達思維運作過程的媒介。比方說,正如我上面提到的,夢境是完全無法用言語描述的,但它可以恰如其分地呈現在銀幕上。幾年前我看過一部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9】的電影,一部分內容就是夢的呈現。當然,大部分內容是關于你一絲不掛出現在公眾場合的無聊笑話,但有幾分鐘它真的像是一個夢,以一種文字甚至圖畫或音樂所無法表達的方式呈現。我曾經在別的影片中看到類似的閃現手法。比方說,《卡里加利博士》——但這部影片大部分內容很無聊,其幻想元素只是為幻想而幻想,不是為了表達任何明確的意思。如果你好好想一想,你會發現幾乎沒有什么思想是電影神奇的變形力量所無法加以表現的。一個擁有私人電影廠的百萬富翁,在擁有一切必要的道具和一幫有思想的演員的情況下,要是他愿意的話,可以將他所有的內心世界呈現出來。他可以解釋所作所為的真實原因,而不是說一些被加以理性化的謊言,表達一個普通人因為找不到表達的詞語而只能藏在心里的想法。大體上,他能讓其他人了解他。當然,一個不是很聰明的人展現自己的內心世界并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我們需要做的,是揭示現在我們所共同擁有但無以名狀的情感。所有強烈的動機,那些無法以詞語表達的動機,那些經常導致口不對心讓人產生誤會的動機,將以看得見的形式呈現,可以被記錄下來,獲得認同,并被命名。我相信在合適的研究者的手中,擁有幾乎無限能力的電影能完成這件事情,但是,將想法轉變成為看得見的形式并不容易——事實上,在一開始的時候或許它和其它藝術一樣難以駕馭。
現在對新詞應該如何加以呈現進行探討。假如有數千人將必要的時間、才華和金錢投入補充語言的工作中,假如他們在一些必要的新詞上取得共識,他們仍然需要提防創造出像“瓦拉普語”【10】這樣一門語言,它剛剛被發明出來就被拋棄了。在我看來,每一個詞語,即使是一個尚未存在的詞語,都有其自然的形態——或者說,在不同的語言中有不同的自然形態。如果語言真的有表現力的話,那就沒有必要像我們現在這樣借助詞語的發音。但我猜想在詞語的發音和它的意思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關系。關于語言的起源有一個為人所接受的(我相信是這樣)解釋得通的理論。在原始人發明詞語之前,他們很自然地依賴手勢,和其它動物一樣,在做手勢的時候會進行喊叫以引起注意。當一個人本能地做出適合他的意思的動作時,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會跟著進行運作,包括舌頭。因此,某些舌頭的運動——也就是某些聲音——是和某些含義聯系在一起的。在詩歌中,你會發現某些詞語除了直接的意思外,經常通過它們的發音而表達出某種理念。因此就有了:“Deeper than did ever plummet sound”【11】(出自莎士比亞——我相信他寫過不止一次)、“Past the plunge of plummet”【12】(阿爾弗雷德·愛德華·豪斯曼)、“the unplumbed,salt,estranging sea”【13】(馬修·阿諾德【14】)等等。顯然,除了直接的意思之外,“plum-”或“plun-”這兩個發音與深不見底的海洋有著某種聯系。因此,在創造新詞的時候,除了詞義的確切性外,合適的發音也應該被加以關注。像現在這樣,從舊的詞語中制造新詞,使它們失去了真正的新鮮感是不行的,但隨意地拼湊幾個字母就創造出新的詞語也是不行的。這個詞的自然表現形式的確定必須像詞義的確定那樣取得共識,而這也需要許多人的合作。
本篇倉促成文,當我通讀全文時,我發現自己的論點薄弱之處頗多,而且許多內容都是老生常談。不管怎樣,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改造語言的整個想法不是無知淺薄就是異想天開。但是,人與人之間完全缺乏相互理解這件事是值得思考的——至少在那些并不是特別親密的人之間就是這樣。正如薩繆爾·巴特勒所說的,目前最美好的藝術(即最完美的思想傳遞藝術)只能“活生生地”從一個人傳達到另一個人那里。如果我們的語言能更加充分的話,情況就不會是這樣。奇怪的是,當我們的知識、我們生活的復雜性和隨之而來的(我想這是必然的)我們思想的復雜性發展得如此迅速時,作為最主要的溝通手段的語言卻幾乎沒有任何改變。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我認為有必要對有意識地創造新詞這個想法進行一番思考。
【注釋】
【1】成文于1940年2月,生前未發表。
【2】亨利·喬治·博漢(Henry George Bohn,1796—1884),英國出版商,創造了“博漢查詢法”,對作品內容進行總結歸納,以便查詢。
【3】原注:“意識,那個每一種行為都能找到其相似之物的海洋,但它的創造超越了這一切、其它的世界和其它的海洋”,等等。
【4】原文是:The mortal moon bath her eclipse endured,/And the sad augurs mock their own presage.
【5】該句出自古羅馬詩人昆圖斯·賀瑞斯·弗拉庫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前8)的作品《卡米娜》(Carmina),大意是:“吾今初長成,安適群女間。”
【6】“合適、配合”之意。
【7】原注:孩子們認為,當你太過于自信時,妖魔鬼怪就會從天而降。因此,他們相信,如果有魚上了你的魚鉤,而你在魚上岸之前就叫嚷著“我釣到它了”,那條魚就會逃掉;如果你在輪到你擊球之前就戴上護套,你擊打第一個球就得離場。這種想法在成人中間也經常存在。成人的迷信程度只是比孩子稍低一些,因為他們對于環境有著更大的控制力量。在每個人都無能為力的困境中(比如說,戰爭、賭博等),每個人都迷信。
【8】原注:我曾經列出被批評家斥為“多愁善感”的作家。最后,幾乎每一個英國作家都在名單之列。事實上,這個詞根本沒有意義,只是仇恨的象征,就像荷馬史詩中象征友誼的青銅三腳鼎。
【9】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Douglas Fairbanks,1883—1939),美國演員、電影巨頭,曾演出《羅賓漢》、《佐羅》等默片經典,美國聯藝公司創始人,曾主持第一屆奧斯卡頒獎典禮。
【10】瓦拉普語(Volapük),1879年至1880年由德國牧師約拿恩·馬丁·謝爾(Johann Martin Schleyer)發明的人工語言。
【11】該句的意思是,“投向深不可測的海心”。(朱生豪譯本)
【12】該句的意思是,“直陷深不見底之處”。
【13】該句的意思是,“深不可測的迷離的咸海”。
【14】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國詩人、文化批評家,代表作有《文化與無政府狀態》、《上帝與圣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