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盡的逃亡(四)
書名: 羅特小說集4:無盡的逃亡作者名: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本章字數: 3399字更新時間: 2019-04-11 18:31:09
我已經講過佟達如何開始為革命戰斗。那是一個偶然。他并沒有忘記自己的未婚妻,但腳下走的不再是回她身邊的路,而是已經到了基輔附近,在向高加索開進。他戴著一顆紅五星,腳上那雙靴子已經破裂。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了那位女戰友,但卻依照傳統習俗向她發誓將保持忠誠。他遇到的是她對所有詩意的抗拒,感受到的是永恒法則的破滅。
“我將永不離開你。”弗蘭茨·佟達說。
“我會甩掉你!”姑娘回答說。
人們叫她娜塔莎·亞歷山大諾娃。她是一個鐘表匠和一個農婦的女兒,很早就和一個法國化妝品工廠主結了婚,一年后又離了婚。她現在二十三歲,臉色時而有變化,隆起的額頭布著許多細小的皺紋,兩道短短的濃眉緊緊擠向一起,鼻部柔嫩的皮膚緊繃在鼻梁骨上,使兩個鼻孔變得細窄。總是豐滿且半張著的嘴唇緊閉在一起時就像兩個仇敵,脖子前伸,猶如一只探尋的動物。她那雙圓圓的褐色眼珠有著一圈圈淡淡的金黃,眼瞼耷下來時變成了綠色的細窄橢圓形,猶如鞘中的利刀。關于自己的美,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在反叛自己,認為自己的女性舉止是資產階級世界觀的復發,認為整個女性是一種被挫敗的、正在茍延殘喘的、在世界中沒有存在資格的殘余。她比與其共同戰斗的所有男人都勇敢。她不知道,勇敢是女人的品德,而膽怯是男人的智慧。她也不知道,所有男人只是因為愛她才是她的好戰友。她不知道男人羞澀,羞于泄露自己的心聲。她沒有要過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沒有覺察到一點愛意,因為她實際比自己能夠向自己承認的還要資產階級。
她這個排的男人都是水兵、工人和農民,沒有受過教育,像動物一樣單純無邪。佟達是第一個具有資產階級本性的男人,她立刻要了他。她沒有預感到這是明顯的資產階級思想的復發。她承認他在性愛方面能力對等,嘲笑他的資產階級眼界,打算把這塊材料變成一個革命者。她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成功,僅僅是因為兩人雖然與其他人在一起,但卻像生活在一個旁人難以接近的孤島之上,盡管彼此信念各異,但相互理解卻最快。
娜塔莎·亞歷山大諾娃愛上了佟達,按照被她否定的舊世界里所有她抗拒的愛之法則,這是正常的。因此她說“我會甩掉你”時并不知道自己在說謊,佟達起初發誓永遠愛她時帶著所有膚淺男人的那種自信——許多聰明女人已歸這類男人所有。讓他墜入愛河的首先是這個女人綱領性的、不真實的但卻令人驚異的抗拒,是她斷然表示不需要男人任何誘惑性的甜蜜,這種充滿自我意識的表示讓佟達感到那么不同尋常——這在他的一生中還是第一次。
直到此時,未婚妻才在佟達的心中消失,與此一起消失的還有自己以往的全部生活。他的以往就像人們在那里度過了無關緊要的歲月后最終離棄的土地。未婚妻的那張照片成為一件紀念品,就像人們曾經住過的某條街道的明信片。他真實證件上過去的名字就像警察局的一張廢舊居留申報單,僅僅是因為制度的緣故才作廢了。
一次娜塔莎看見了他未婚妻的照片,盡管心生妒意,但手上還是做出無動于衷的動作將照片還回去并說:“一個不賴的資產階級分子!”
似乎伊蕾妮被看作是一把手槍,樣式雖老,但在造它的那個年代還是屬于有模有樣之列;而在今天已被遠遠超越,不可能用于現代革命戰爭。
娜塔莎很善于分配自己一天的時間,很善于將戰友情誼與享受愛情結合在一起,很善于將享受愛情與戰斗責任兼顧起來!
“十一點三十分我們向前推進,”她對佟達說,“現在九點。我們吃飯吃到九點半,你給安德烈·帕夫洛維奇畫張圖,十點鐘畫完,我們可以一起睡到十一點三十分,如果你不擔心事后身子乏。我沒有一點問題!”她略帶嘲諷地補充說,堅信她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陽剛優勢。
她一直醒著,監視著自己的享受,就像一個哨兵監視著黑夜的響動。肌膚之親是一種本性的需求。娜塔莎將這種愛幾乎提升為一種革命義務,從此她便心地坦然。佟達一直都是這樣想象著女兵。這個女人猶如從書中走出來的文學形象,讓佟達以一個男人的贊賞欽佩和謙恭忠誠聽命于她,他按照錯誤的傳說認為一個堅毅的女人是一個特例而不是常例。他在成為一個革命者,他愛娜塔莎和革命。
娜塔莎將一天中的很多時間用于對他和手下進行“政治教育”,特別是給佟達補課,因為他懂的革命道理比工人和水兵少。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改掉了一聽到“無產階級”一詞便想起濯足節的習慣。他已投身革命,卻還惦念著那些街壘。有一次手下的人——因為現在由他指揮他們——唱起了《國際歌》,他懷著一個叛徒的愧疚感站起身來,帶著一個外人的尷尬高喊著烏拉,就像一個不期而至的客人不得不隨眾歡度節慶。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習慣了在戰友們稱他為同志時不再發顫。他自己寧愿叫他們的名字,這讓他在最初一段日子里還受到懷疑。
“我們現在處在世界革命的第一階段。”每次補課時娜塔莎都這樣說,“像你這樣的人還屬于舊世界,但可以很好地為我們服務。我們會帶上你。你要背叛你所屬的資產階級,我們歡迎你。你能夠成為一個革命者,但你依然還是個資產階級分子。你曾當過軍官,曾是統治階級手中最有殺傷力的工具,你曾榨取過無產階級的血汗,本該被槍斃。可你看看無產階級的寬宏大量!他們承認你懂得一些戰術,他們原諒你,甚至讓你領導他們。”
“只是為了你我才領導他們——因為我愛你。”觀念陳舊的佟達說。
“愛!愛!”娜塔莎高聲喊道。“這一套你盡可以講給你那位未婚妻聽!我鄙視你的愛情。那是什么?你根本解釋不清楚。你聽來的一個詞,在你們那些謊話連篇的書里、詩里讀來的一個詞,在你們那些家庭雜志中讀來的一個詞!愛情!你們把這些倒是安排得無比出色:你們在那邊有住房,在那邊有工廠或水果美味店,對面有兵營,旁邊有妓院,中間有園亭。你們裝模作樣把它當作你們那個世界里最重要的東西,把你們心目中所有高貴、崇高和甜美的東西都堆在它的里面,而四周都是堆放你們卑鄙齷齪的場地。你們的作家都是瞎子或都被收買了,他們相信你們的建筑術,他們寫情感而不寫交易,寫心靈而不寫金錢,他們描繪掛在墻上的繪畫珍品而不描述銀行里的賬戶。”
“我只看過偵探小說。”佟達怯生生地插話說。
“是啊,偵探小說!在那里面警察大獲全勝,入室竊賊被擒獲,或者是某個入室竊賊大獲全勝,僅僅因為他是個紳士,僅僅因為他討女人喜歡,僅僅因為他穿著燕尾服。如果你只是為了我才待在我們中間,我就斃了你。”娜塔莎說。
“是的,只是為了你。”佟達說。
她長嘆了一口氣,留了他一條命。
一個人成為革命者,是通過讀物、思考、經歷還是由于愛情,倒也無關緊要。有一天他們開進了薩馬拉行政區的一個村子。一個教區牧師和五個農民被帶到佟達面前,他們被指控刑訊紅軍戰士致死。佟達下令將那個牧師和五個農民捆在一起槍斃,還下令將他們的尸體放在那里以示威懾。對那些死人他也心懷仇視,對他們進行個人報復。大家都認為這理所應當,部隊里沒人對此感到驚訝。
一個人在不想殺人時也能殺人,這難道不讓他們感到意外?
“你是為了我這么做的。”娜塔莎輕蔑地說。
然而這是佟達第一次并非為了娜塔莎做了某件事。她指責他時,他才記起自己當時根本沒有想到她。不過他沒有承認。
“當然是為了你。”他撒謊說。
她既感到高興又鄙視他。
但愿他能以革命的名義槍斃他所有的軍校同學和團里的所有戰友。有一天他們部隊里分來了一個政治委員,一個自稱名叫尼魯諾夫的猶太人,一個制作快捷小報和呼吁書的作家。發起進攻前他能慷慨激昂地講話,談話時笨嘴笨舌,鼓動人的技能十分熟練。這個丑陋、目光短淺、愚笨的男人愛上了娜塔莎,而她則把他看作一個在政治方面能力相當的人。佟達想能像政委那樣講話,他在努力趕上他。他學會了政治家的表達技巧,憑借一個熱戀中情人的才智背誦講稿。有一天政委負了傷,人們不得不把他留下,從此政治演講由佟達來作,呼吁書由佟達來寫。
他在烏克蘭境內和伏爾加河邊作戰,他進入高加索山區,退回烏拉爾山邊。他的部隊在減員,他為它補充兵員,他征召農民,槍斃叛徒、投敵者和密探,悄悄潛到敵人背后,花費幾天時間進入一座被白軍占領的城市,被逮捕,又逃脫。他像一個騎士一樣愛革命和娜塔莎,他走過沼澤地,發過高燒,染上過霍亂,忍受過饑餓,得過傷寒,住過沒有藥品的棚屋,知道霉變面包的滋味。他用鮮血止過渴,他領教過凍瘡的疼痛和灼熱,在無情的寒夜挨過凍,在炎熱的白天吃過苦頭。他在喀山聽過一次托洛茨基的演講,那是真實而強硬的革命語言,他愛人民。有時他也回想起自己的舊世界,就像回想起舊衣服,他的名字叫巴拉諾維奇,他是一個革命者。他仇視富農,仇視那些幫助白軍的外國軍隊,仇視那些與紅軍作戰的將軍。他的戰友們開始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