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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無盡的逃亡(二)

佟達打算去烏克蘭,從自己被俘的日梅林卡前往奧地利邊境車站波多羅奇斯克,然后再去維也納。他沒有明確的計劃,他面前的路并不安全,十分曲折。他知道將會耗費很多時日。他只有一個原則:既不靠近白軍也不靠近紅軍,不去管它什么革不革命。奧匈帝國已經瓦解,他已不再有故鄉。他父親死時是上校,母親已故去多時,他有一個哥哥在德國一個中等城市里當樂隊指揮。

他的未婚妻在維也納等著他,她是鉛筆工廠主哈特曼的女兒。中尉只知道她漂亮、聰明、富有,有一頭金發,其余的則一無所知。就是這四個特點使她能夠成為他的未婚妻。她給戰場上的他寫信,寄豬肝醬,有時也寄一個圣十字修道院的壓花。每個星期他都用弄濕的水筆在深藍色的軍用信箋上寫幾封短信寄給她,還有簡短的局勢報道和各類消息。

逃出戰俘營后,佟達再沒有聽到任何關于她的消息。她一直忠實于他并在等他,對此他毫不懷疑。

她在等他,要一直等到他歸來,對此他毫不懷疑。然而一旦他歸來站在她面前,她或許就會停止愛他,對此佟達也同樣覺得確定無疑。因為他們訂婚時他已是一名軍官。那時普天下的巨大哀傷美化了他,死神的臨近拔高了他,一種被安葬者的莊嚴環繞著這位生者,胸前那枚十字勛章讓人想到一座墓上的十字架。若說還期待著能有一個美滿的結局,那就是常勝之師踏過環城大道凱旋歸來后有少校的金領等在那里,有高等軍校敞開著大門,還有將軍頭銜等在那里,《拉德茨基進行曲》柔和的鼓點聲裹挾著這一切四處飄舞。

然而現在弗蘭茨·佟達是一個沒有名字、沒有意義、沒有軍銜、沒有官職、沒有錢、沒有職業、沒有故鄉、沒有權利的年輕人。

他將自己過去的證件和未婚妻的一張照片縫在了外衣里。他覺得使用別人的名字穿越俄國更為有利,那個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樣熟悉。他打算等到了邊境的另一邊再使用自己過去的證件。

佟達的胸脯感受到了印著自己漂亮未婚妻照片的硬紙封面的硬度,也感受到了安慰。那張照片出自宮廷攝影師之手,他為各家時裝雜志提供社交界女士的照片。作為英勇的弗蘭茨·佟達中尉的未婚妻,哈特曼小姐也被選入“我們英雄的未婚妻”系列。被俘前一個星期,那份雜志到了他手里。

若是想看看自己的未婚妻,佟達從外衣口袋里取出那張剪裁下來的照片也不是件費勁的事。還沒有看見她,他已在為她哀嘆。他的愛是雙重的:既作為一個目標又作為一個失去的人。他喜歡自己越過重重危險長途跋涉的英雄氣概,喜歡為到達未婚妻身邊而必須作出的犧牲以及這種犧牲的徒勞無益。與他此時的敢作敢為相比,他覺得自己在戰爭歲月里的所有英雄氣概都是幼稚可笑的。與自己的絕望一起增強的還有一種希望,即單憑這次艱險的歸鄉他將再次成為一個值得追求的人。整個途中他都很高興。若要問他是希望還是悲哀讓他感到高興,他大概不知道答案。在有些人心里,悲哀比歡樂更能引發歡呼。在所有強忍住的淚水中,最為珍貴的是那些為自己痛哭的眼淚。

佟達成功地躲開了白軍和紅軍的部隊。在幾個月的時間里,他或乘火車,或騎馬,或步行橫穿了西伯利亞和大半個歐洲疆域里的俄國。他進入了烏克蘭。他不關心革命的勝利或失敗,將“革命”一詞的發音與關于街壘以及軍校歷史課老師霍爾瓦特少校的模糊想象聯系在一起。在他的想象中,“街壘”就是摞在一起的腿朝上的黑色課桌,“烏合之眾”差不多就是濯足節舉行閱兵式時擁堵在戰時后備軍警戒線后的一幫人,只能看見這些人汗淋淋的臉和破損的帽子,他們手里可能拿著石塊。

有時佟達也會想起斷頭機。霍爾瓦特少校讀Guillotine(斷頭機)時總是讀成Guillotin,沒有詞尾音,就像他把Paris(巴黎)讀成Pari一樣。少校非常熟悉斷頭機的結構并且對其贊賞有加,此時它可能就立在施特凡廣場[4]上,馬車和汽車不準通行(就像除夕夜時一樣),帝國最顯赫的家族成員的一顆顆頭顱徑直滾到彼得教堂,滾到雅索米戈特大街。彼得堡和柏林的情形也是如此。一場沒有斷頭機的革命就像沒有旗幟一樣,其可能性微乎其微。人們唱著《國際歌》,一首軍校學生莫爾曾在那些星期天下午唱的歌曲。皇宮空了,從窗口望下去,空蕩蕩且寂靜無聲,那些大方石之間雜草的生長聲都清晰可聞。——被截掉的或者說仿佛是被它自己切掉了詞尾“e”的Guillotin(斷頭機)是某種具有英雄氣概的東西,是某種鋼藍色的東西,是某種滴淌著鮮血的東西。若純粹將其看作工具,佟達覺得它比機關槍更具有英雄氣概。

佟達本人無黨無派,只要將自己擺在外國人的位置,他就沒有盡職的義務,而且還很高興,沒有什么規定強迫他站在某一方。他是一個奧地利人,正在前往維也納。

9月,他到達日梅林卡。晚上在城里四處轉了轉,從最后幾枚銀幣中拿出一枚買了昂貴的面包,盡力避免談及政治。他不想暴露自己不了解形勢,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從遠方來。

他決定連夜趕路。

夜清氣爽,涼意侵衣,近似冬日,大地還未上凍,但天已顯露凍意。將近午夜佟達突然聽見槍聲,一顆子彈打落了他手中的拐杖。他撲倒在地,脊背上挨了一馬掌,有人抓住他提起來橫撂在一個馬鞍上,他就像一件衣物晾在繩子上似的被搭在馬背上。他背部發痛,在馬的疾馳中漸漸失去知覺,血涌滿頭部,似乎馬上就要從雙眼里噴射而出。他從昏厥中蘇醒過來,立刻又睡著了——他依舊被橫搭在馬背上。第二天早上人們給他松了綁,他還昏睡未醒,有人給他聞了醋,他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小屋里的一個麻袋上,一個軍官坐在一張桌子后面。房前響起響亮而令人感到安慰的戰馬嘶鳴聲,窗臺上臥著一只貓。他們認為佟達是一個布爾什維克密探。赤狗子!那個軍官這樣叫他。中尉很快就明白了,說俄語不是好事。他講述了實情,說自己名叫弗蘭茨·佟達,承認自己在返鄉途中,所持的是一個偽造證件。他們不相信他的話。他的手已移向胸口,打算出示自己的真實證件。然而他感受到那張照片的壓力,仿佛是一種警告,或者是一種提醒。他沒有證實自己的身份,再說那樣做恐怕也毫無用處。他被捆綁起來關進一個牲口圈,透過一個缺口他看著白日的光線,看著一小片星星,它們散落在那里猶如白色的罌粟籽——佟達想起了新烘出的糕餅,他是一個奧地利人。兩次看到星星后,他再次昏厥過去。在一片陽光海洋中他蘇醒過來,得到了水、面包和燒酒,紅軍戰士站在他的四周,他們當中有一個穿褲子的姑娘,他揣想那兩個裝滿文件的上衣大口袋后面是她的乳房。“您是什么人?”姑娘問。

她記下了佟達所說的一切。

她向他伸出了手。紅軍戰士們出去了,讓門大敞著,他突然感到陽光灼人,盡管那是白色的,而且沒有興趣燃燒。姑娘很強壯,想把佟達拉起來,自己卻跪了下去。

在明亮的陽光里他睡著了。后來佟達留在了那些紅軍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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