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盡的逃亡(九)
- 羅特小說集4:無盡的逃亡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4952字
- 2019-04-11 18:31:09
佟達日記摘錄——
昨天晚上十點半,“公民號”輪船晚點三個小時進港。和每次一樣,我站在港口看那些腳夫爭來搶去。出來了許多衣著晃眼且講究的人,是一等艙的乘客。和通常情況一樣,他們是俄國新經濟政策警察部門的人和一些外國商人。自寫日記以來我對外國人特別感興趣。此前我一點兒都沒有注意他們。大多數來自德國,少數來自美國,有一些是來自奧地利和巴爾干國家。我能毫不費勁地區分出他們,有些人來學院找我詢問情況(在我們學院里我是唯一會說德語和法語的人)。我去港口辨別外國人的國籍,若能猜對我很高興。其實我也不知道依據什么辨認他們。若讓我一一列出民族特征,我會很尷尬。我判定他們的依據或許是衣裝。也不是具體的衣服,而是整個舉止。有時會把德國人和英國人搞混,尤其是那些年歲大的。德國人和英國人面部膚色有時是同一種紅色,不過德國人是禿頂,英國人大都長著白色濃發,因此他們臉上的紅色顯得很深。他們的銀發不能喚起我心中的敬畏,正相反,有時讓人覺著英國人是由于賣弄風情而變老、頭發變白的。他們的精力充沛中含有某些違背自然的東西,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說是不信神的東西。他們的外表是那么不自然,就像駝背站在腰背挺直的人中間。他們像是在四處推銷體操器械和網球拍,它們能保證人到高齡依然年輕。
而一些大陸的老先生看上去好像是在推銷辦公家具和上等沙發椅。自腰部往下他們體形變寬,兩個膝蓋碰來撞去,兩條胳膊緊挨著上身,好似貼在柔軟、寬大的皮質椅子靠背上。
昨天到了三個歐洲人,看第一眼時我無法確定他們來自哪個國家。一位女士;一位年老、肩寬、小個頭男人,褐色臉上長著黑灰色胡子;一位中等個頭的年輕人,褐色皮膚,一雙淺色眼睛在深褐色的臉上顯得近似白色,嘴巴很是細長,兩條長腿引人注目,白色亞麻褲子裹在膝關節處猶如另一層表皮。
長胡須的小個子男人讓人稍稍聯想到用彩色石頭和石膏做的小矮人,有些花園里的花圃中間就擺放有它們。這位先生的健康氣色也傷害了我的心,胡須圍定的臉上泛著令人驕傲的褐色。他邁著急促的小碎步走在長腿男人和高個子女士身邊,近似連蹦帶跳地走在他們身邊,其實看上去他像是被女士用一條細繩子牽著的一只動物。他做著各種活潑的動作,臨上四輪敞篷馬車前又將他那頂淺色軟禮帽拋向空中。兩個腳夫扛著箱子跟在他們后面。
我猜想,回到家之后,有些人會慢慢地仔細地算長胡子男人那些動作的賬。他在旅途中很活躍。嘈雜聲很大,他們說話聲音又很低,所以我什么也沒聽清,盡管我擠到了他們跟前。
那位中年婦女是我最后一次在維也納休假歸隊后見到的第一個風度高雅的女士。
今天早晨他們來找我。
他們是法國人。先生是巴黎的一位律師,另外還給《時代》寫文章。女士是他妻子,年輕人是他的秘書。年輕人是為數不多的懂俄語的法國人之一,因此他也來了俄國,好像也是為了女士。
女士看著我時,我想起了已經很久都沒有想起的伊蕾妮。這位女士長得似乎并不像我的那位未婚妻!
她黑色皮膚,非常黑,頭發近乎藍色。她眼睛細長,用一種高雅的近視眼光看我。看上去好像坦然地直視我與她身份的不相稱。我一直在等待著某個命令,如果她對我說什么的話。然而她根本就沒有想起來給我下命令。如果她賞臉吩咐我干一件什么事,我可能會非常高興。
有時她用一只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敲打著一本書、一個椅子靠背和桌子。那是一種節奏緩慢的敲打和一種快速的掠過。她的指甲修長發白,沒有血色的指甲,她那對嘴唇涂得格外紅,好像是有意造成反差。
她穿著一雙細長的灰色皮鞋,用細軟皮革制成,她的腳趾很長,人們看得見藏在皮革下的它們。我想用一支鉛筆描下它們。
那位秘書——按照他的名片他是艾德蒙·V先生——對我說:“您說法語不像一個斯拉夫人。您是高加索人還是俄羅斯人?”
我撒了謊。我告訴他我父母是移民,我出生在俄國。
“現在,”V先生說,“我們要在俄國各地轉三個月。我們已經去過列寧格勒、莫斯科、下諾夫哥羅德、伏爾加河和阿斯特拉罕。在我們法國,人們對蘇維埃俄國了解得非常少,在我們那里人們想象俄國一片混亂。我們對這里的秩序感到意外,當然也對昂貴的物價感到意外。用這筆錢我們能考察完非洲的所有法國殖民地——只要它們不過于無聊。”
“這么說您失望了?”我問。
長胡子的律師瞪了一眼他的秘書。女士目不斜視,連看都不愿看一眼,我們談話與她無關。我覺察到三人全都對我的問題感到恐慌。可能他們還是不相信我們這里的秩序,或許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密探。
“你們什么都不用怕,盡管說出自己的看法好了。我不是警察的人,我為我們學院拍科學影片。”
女士細長的眼睛向我投來一道迅疾的目光。她是生氣還是相信了我的話,我看不出來。
(現在我才想到,或許是我讓她失望了。或許只有在她
認為我擁有某個秘密的那個時段喜歡我。)
但艾德蒙·V先生在對我說話,他眼中顯露著友好,嘴巴卻透出一種鄙夷,以至我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他臉上的哪個部位。V先生說:“先生,您不應該認為我們害怕。我們有最權威的推薦信,我們差不多就相當于肩負一項正式使命。如果感到失望我們會告訴您。不,我們沒有。我們為您的政府部門、您這里的人、您的人民的熱情好客深受感動。我們只是認為——請允許我代我們所有的人說——您所描述的根本性的社會變化只是一個民族的變化,一種俄國的變化。在我們看來布爾什維主義和——請原諒我使用這一比喻——沙皇制度一樣都是俄國的。另外——在這一點上我與主人們截然相反——我希望你們能往自己的葡萄酒里多摻些水。”
“您大概是想說往自己的水里摻葡萄酒吧。”我回應說。“您真夸張,先生,我欣賞您的禮貌。”
“您大概是在挑釁吧!”女士說,眼睛望著空中。
這是她直接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不看我,好像是想表明話雖然是沖我說的,但并非絕對只是對我說的。
“我希望您是在開玩笑,沒有疑心……”
“那是個玩笑。”律師打斷了我的話。他說話時胡子動來動去,我盡力從這些動作中辨清他說了些什么。
“或許您樂意給我講講法國。很少有人從您的國家來,我不了解它。”
“給一個不了解歐洲的俄國人描述法國是件難事。”秘書說,“尤其是對我們法國人來說是件難事。從我們的書籍報刊中您無論如何也得不到一個完全準確的印象。您想知道什么?巴黎是世界之都,莫斯科或許也會成為那樣一座城市。另外巴黎是世界唯一的自由之城。在我們那里住的有反革命者和革命者,有民族主義者和國際主義者,有德國人、英國人、中國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我們沒有新聞審查,我們有公正的學校法、公正的法官……”
“……和能干的警察。”我說,因為我從一些共產黨人的講述中獲知了這一情況。
“您不該抱怨的恰恰是你們的警察。”女士說。她還是一直不看我。
“您不用害怕我們的警察。”秘書說。
“如果有一天您想去我們那里,當然是不帶敵意——您隨時都能得到我的幫助。”
“那是一定的。”胡子確認道。
“我將帶著最和睦的意愿來。”我保證道。
我覺著說此話時我顯得那么真誠。女士看著我。我看著她那對紅紅的細長嘴唇說,愚笨而幼稚,因為我覺得必須把自己粗俗的真誠表現得再夸張一些:“我會去你們那里——因為你們的女人。”
“哦,您很有魅力!”胡子忙不迭地說。大概他害怕自己的妻子這么說。盡管如此他無法阻止她微笑。
我倒是很樂意說:我愛您,夫人。
她開了口,仿佛就她獨自在場:“我永遠都不可能在俄國生活。我需要林蔭大道的那些柏油路面,需要布洛涅森林里的一個平臺,需要和平街的那些櫥窗。”
她突然停住,就像她突然張口一樣。似乎她已將所有散發著芳香、晶瑩閃爍的珍寶盡數傾倒在我面前,而撿起它們、欣賞它們、贊美它們就是我的事了。
她沉寂后我看著她,有好幾分鐘。我還在等待著一些珍品。其實我等待的是她的聲音,那是一種低沉、刺激、智慧的聲音。
“在什么地方都不如在巴黎生活好。”秘書又提起了話頭,“我本人是個比利時人,因此不是出于地方觀念。”
“您是巴黎人?”我問女士。
“是巴黎人。下午我們想去油礦區。”她急速地說。
“如果您不反對,我陪您。”
“我有事要做,明天早晨再去。”胡子說。
事先我在素食飯館吃午飯,因為我肚子不餓。錢也要花光了,十天后我才領薪水。我擔心女士會需要一輛車——我還付得起車錢。但她若有更多的需要怎么辦?如果她突然間想吃飯呢?我不能讓秘書為我付一個子兒。
我毫無胃口地吃了飯。兩點半,我站在火車站前灼人的太陽光下。
二十分鐘后她坐著一輛車來了,獨自一人。
“您得陪我一個人去了。”她說。“我們決定讓V先生留在我丈夫身邊。他想在城里四處轉轉,擔心自己與人溝通不了。”
我們坐在街頭小販、工人、遮住半張臉的穆斯林女人、無家可歸的男孩、瘸腿乞丐、兜售商和賣東方甜點的白人糕點師中間。我指給她看那些鉆塔。
“無聊乏味。”她說。
我們到了薩本奇。
我說:“沒必要看這座城,費勁累人。天氣炎熱,不如我們等下一班火車。我們回去吧。”
我們返回。
回到巴庫下車時我們都很難為情。幾分鐘后我們同時相互看著對方笑起來。
我們在一家小店鋪喝汽水,蒼蠅嗡嗡亂叫,窗子上掛著一張令人惡心的蒼蠅紙。
我覺得非常熱,盡管我在不停地喝水。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沉默比炎熱更讓人喘不過氣來。可她坐在那里,炎熱、灰塵以及我們四周的骯臟對她毫無影響,她只是不時地驅趕一只蒼蠅。
“我愛您。”我說——盡管我已熱得滿臉通紅,這下更紅了。
她點點頭。
我吻著她的手。賣汽水的惡狠狠地看著我。我們起身離去。
我帶她在這座亞洲古城四處轉悠。天色還早,我詛咒它。
我們漫無目標地瞎走了兩個小時。我擔心她走累了,也擔心我們會碰上她丈夫和那個秘書。我們到了海邊,不是有意的。我們坐在碼頭邊,我一次又一次吻著她的手。
所有的人都看我們。幾個熟人跟我打招呼。
夜色很快降臨了。我們走進一家小旅店,店主認出了我。他是一個地中海東部地區的猶太人。他認為我是一個有影響力的人,知道了一些我的私密他可能很高興。他可能打算一有機會就利用這手里的秘密。
一片漆黑,我們摸到了床,卻看不見。
“這里有什么東西扎人。”后來她說。
但我們沒有開燈。
我吻著她,她用手指指向那里,又指向那里,她的肌膚在黑暗中泛著光,我用顫抖的嘴唇追逐著她那跳來跳去的手指。
她上了一輛車,她想明天上午與丈夫以及秘書再來。她準備來辭別。他們將去克里米亞,然后從敖德薩去馬賽。
愛過她之后,我用兩個小時寫下這件事。我覺得必須把它寫下來,以便我明天還知道這事兒是真的。
阿爾雅剛剛上床睡覺。
我不再愛她。數月來她用她那靜靜的好奇接受著我,我覺得這種好奇潛伏著危險。就像一個沉默不語的人在摸一個略有醉意、滔滔不絕的人的底,她就這樣接受著我的愛……
翌日他們來向佟達辭行。
律師說:“昨天是我有意留住了V先生。我相信,帶一個人會比帶兩個人多看許多東西。照我妻子昨天所講述的看,你們一定是看了許多有趣的東西。”
律師確確實實像一個小矮人,不過不再像一個立在一片綠草地上的和善的小矮人,而是像一個住在陰森恐怖的石頭堆里的小矮人。
他們像陌生人一樣告了別。“給你。”女士走之前邊說邊將一張寫有自己地址的紙條給了佟達。
過了一個小時他才打開看。
從這一天起佟達明白了,自己在巴庫已無事可做。我們遇到的女人更多的是激發起我們的幻想,很少能打動我們的心。我們喜歡她們體現的世界,喜歡她們為我們預示的命運。
那個陌生女人的到訪留下了她關于和平街櫥窗的話。佟達找出自己過去的證件時,心里想著和平街的櫥窗。
那是一個尚未執行的命令,編號二百五十三,蓋有圓章,由克萊德爾上校簽字,帕爾皮特中士擬定。那張黃紙的折痕里已有許多細孔,顯出某種莊嚴的氣質。它很光滑,摸上去猶如油脂,讓人聯想到蠟燭。毋庸置疑的是它的內容。那上面寫著:著弗蘭茨·佟達中尉前往倫貝格領取軍裝。
倘若不是他一天后被俘,趁這次差事之便就可以悄悄跑一趟離得不遠的維也納。
那上面弗蘭茨·佟達的名字寫得那么大,那么強勁有力,一筆一劃都那么認真,它幾乎要從紙面上躍然而出獲取自己的生命。
與軍裝中裹著一種力量一樣,名字里也存活著一種力量。數年來一直是巴拉諾維奇的佟達,看見過去的佟達從那份文件中大踏步走出。
那個沒有執行的命令旁邊放著伊蕾妮的照片。硬紙封面已經卷曲,照片已經褪色。照片中伊蕾妮穿著一件深色高領連衣裙,一件莊重的連衣裙;為一個戰場上的勇士拍照片時都穿這樣的連衣裙。還有那充滿生氣的目光,既帶著賣俏的意味,又不乏聰慧,一種自然天性和一種照片修版效果成功地混雜在一起。
佟達一邊看著那張照片,一邊想著和平街的櫥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