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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帝歸來(二)

為了能到半路上來接,一些老友匆忙趕來。還有些人則把迎接的地點放在了城里,正在精心地籌備。國王路易十八的白色旗子早就從市政廳的塔尖上消失了,現在是拿破侖皇帝的藍白紅三色旗在飄揚。至于今天一大早還粘著國王臨別詔書的那堵墻,現在貼的也不再是那些哭腫雙眼、被雨水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報紙,而是字跡清晰、干凈清爽的新報紙。皇帝的雄鷹在報紙上空不屈不撓地盤旋,似乎也在用自己強健有力的墨色羽翼保衛著那些整齊的鉛字。這些鉛字像是從危險而善辯的鷹喙里一個一個掉下來似的。那是皇帝的宣言。人們再次聚在同一面墻前,每群人中都有一個人在大聲念著圣諭,那聲音與國王告別時的憂郁截然不同。皇帝的口吻直白而堅定,話語里回蕩著軍鼓的鏗鏘、小號的樂鳴和《馬賽曲》激昂的沖鋒。每一個念著圣諭的聲音仿佛都變成了皇帝自己的聲音。雖然皇帝尚未到來,卻仿佛早已派出了一萬個信使。他仿佛借信使之口,正向巴黎人民作著演講。沒錯,沒過多久,墻上的報紙仿佛也開口說話了。上面的話語主動吐露訊息,鉛字在呼喊,上空從容盤旋的雄鷹似乎也在振動雙翅。皇帝要來了,他的聲音早已回響在所有圍墻之間。

皇帝的老友和前高官偕同其夫人正趕往皇宮。將軍與大臣們身著以前的制服,換下了國王在位期間的勛章。在離開自己的府邸之前,他們還照了照鏡子,就好像皇帝不在的時候他們也沒有活過來,而是捂上耳朵睡了一覺,直到今天才剛剛醒來似的。更為興高采烈的則是重穿舊服的過去的女官。她們本以為豆蔻已逝,容顏枯萎,人老珠黃,而現如今,她們穿上見證了自己豆蔻年華與幸福凱旋的衣裙。她們相信,自皇帝離宮以來,時間就已停滯。沒錯,時間,這個女人的公敵一瘸一拐地停了下來——小時在旋轉,星期在蠕動,乏味的月份殺人于無形,這一切統統凌亂成夢。鏡子再也不騙人了,它再現了豆蔻年華的真實景象。等待皇帝的人潮用歡呼聲簇擁著這些女子,目送她們踩著勝利的步伐,喜不自勝地擺動著重返青春的雙足,步步生蓮地登上馬車,駛向皇宮。

皇宮前的庭園里也有人等著,他們在大門前你推我搡。每來一個將軍和大臣,他們就像是看到了皇帝的一個新信使。來的人里還有低等奴仆,皇帝以前的御廚、車夫、面包師和浣衣宮女,太仆和馬夫,成衣匠和鞋匠,泥瓦匠和木匠,男傭和女傭。人們著手布置皇宮,這樣皇帝會發現皇宮和自己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而不會想起逃走的國王。高級侍女和低等男仆攜手進行這項工作。女官比他們還要積極,她們不顧尊嚴,不顧自己極易弄臟的衣裙和精心保養的指甲,又是激動又是憤怒地開始用各種方式去除原來的墻紙和國王的白色百合,剝啊扯啊刮啊的,復仇心切,激動萬分。皇帝那眾人皆知的舊標志重現于國王的墻紙之后——無數金色蜜蜂展開帶著條紋的纖細雙翅,臀部繪有黑色的條紋。它是帝王般的昆蟲,它勤勤懇懇地制造甜蜜。舊軍隊的士兵帶來了皇帝銅鍍金的雄鷹雕塑,放在房間的四個角落,以便讓皇帝抵達后一眼就知士兵們正等著他——其中也包括沒有陪駕歸來的士兵。

此時黃昏降臨——而皇帝還沒有來。皇宮前已燃起燈火,路邊風燈中燭火搖曳,正與迷霧、潮氣和寒風相對抗。

人們等啊等,終于聽到戰馬發出的有規律的嗒嗒馬蹄聲。他們知道,那是第十三龍騎兵。上校一馬當先,胯下的棕馬在暮色中昏暗難辨。軍刀锃亮,在昏暗的夜里好似一道細長的閃電——上校吼道:“皇帝駕到,速速回避!”此人燕頷虎須,比涌來的人群還高出一頭,鶴立雞群地坐于馬上,高舉錚亮的武器,口中不時喊道:“皇帝駕到,速速回避!”他不時被風燈昏黃跳躍的燭火所包圍,轉瞬又消失于光暈之外。這讓民眾想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殘忍好戰的守護天使。在這一刻,他們覺得,皇帝簡直就是在向自己的守護天使發號施令……

皇帝的車駕也來了,由龍騎兵陪護。車輪甚是靈活,車輪滾動的聲音消失在了馬蹄的嗒嗒聲中。

人們都停在皇宮前。

拿破侖走下車駕的時候,一只只素手張開五指,紛紛向他伸來。此刻,他被這些懇求之手迷惑了心智。在他看來,這些伸向他的親切雙手要比敵人持著武器的雙手還要可怕。每只手都像是一張臉,面容親切而飽含著渴望。伸向皇帝的素手如潮水般向他涌來,其中蘊含的愛是一種效果兇猛而危險的咒語。他們想要什么?他們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民眾的雙手祈禱著,同時也在索取、在發號施令:這是伸向神祇的手。

閉上眼,他已感覺到這些手將他舉起,晃晃悠悠地把他放到陌生人的肩膀上,扛著他走上皇宮臺階。他還聽到他的摯友,拉瓦萊特將軍[1]熟悉的聲音:“是您!是您!是您啊!——吾皇陛下!”他認出了這熟稔的嗓音與氣息,他的朋友從背后登上臺階,來到了他的面前。皇帝睜開眼——他看到了老友拉瓦萊特張開的雙臂和白凈的面孔。

他嚇了一跳,又合上眼。他像是睡著了沒了力氣,被人撐著靠著帶到了原來的房間。他既驚嚇又幸福,或者說心里懷著一股駭人的幸福坐到了書桌旁。

好似穿過一層迷霧,他隱約看見了房里的幾個朋友。透過合上的窗戶,他聽見馬路對面傳來民眾的呼喊、馬兒的嘶鳴、武器的鏗鏘和馬刺的叮當作響。他還能聽見從前廳傳來許多人的竊竊私語,就在他座位正對著的白色高門之后。他似乎還能不時聽出是誰在低聲說話。他能注意到一切,不論清晰還是模糊,不論是近還是遠。這一切讓他感到既戰栗又幸福,就好像他終于回到家,卻又被一陣無名颶風給吹走了。慢慢地,他逼自己定下心神,命令自己睜大雙眼,豎起耳朵。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桌前。窗外的呼聲是喊給他一個人聽的。因為他,朋友們正站在這里的房間等待著;也是因為他,許多人在門后的前廳里竊竊私語。忽然間,他仿佛看到了全法國的國人,看到成千上萬的朋友站著,等待著;仿佛全國上百萬人都在呼喊:“皇帝萬歲!”和這里在呼喊的上百人一樣。在所有的房間里,人們都在交頭接耳,談論的都是他。他本希望把自己當成是局外人,以為可以樂享清閑。這時,他聽到了背后壁爐上的座鐘冷酷而有規律的滴答聲。時間在流逝——突然,座鐘報起了時,聲音單薄,有氣無力的。現在是11點,距離午夜還有一個小時。皇帝站了起來。

他走到窗邊。城里所有的鐘樓都在準點報時。他很喜歡鐘,從孩提時代就開始喜歡了。他對教堂素來沒有多少崇敬之心。在十字架面前他會手足無措,有時甚至怕得不行。但他很喜歡鐘,他的內心會向鐘聲作出應答。一聽到鐘聲,他就不由得神情肅穆。在他看來,鐘聲不光是用來報時和提醒人去做禮拜的,它還是天堂的喉舌。哪個凡夫俗子聽得懂鐘聲的金口玉言?每到整點,鐘都虔誠地敲打報時,就連鐘自己都想知道,到底哪一個小時比較重要。拿破侖依舊站在窗前,傾聽著漸弱的鐘聲余音回蕩在耳邊。然后他轉過身,向門口走去,一把打開門,站在門檻前。他的眼神掠過濟濟一堂的臉龐。所有人都在,來的人他全認識,他也從來沒忘記過他們,因為他們是由他一手造就的:巴薩諾公爵[2]、康巴塞雷斯公爵[3]、帕多瓦公爵、羅維戈公爵[4]、加埃塔公爵[5]、蒂博多公爵、德克雷公爵[6]、達魯公爵和達武公爵[7]。他把視線投回房間,那里有他的朋友科蘭古[8]、埃格澤爾芒[9],還有天真年輕的弗勒里·德·沙步龍[10]。啊,還有其他朋友,背叛他的這個和那個朋友。他是神嗎?會不會懲罰他們?會不會發怒?他只是一個人,但是大家都把他當成了神。于是人們會要求他像神一樣發怒,像神一樣懲罰,也希望他能像神一樣寬恕別人。但他已經沒時間像神一樣發怒、懲罰和寬恕了。他沒有時間。他聽到了背后壁爐上的座鐘溫柔而冷酷的滴答聲,這聲音比窗前人群的呼喊和龍騎兵在庭園和房間里發出的嘈雜聲響還要清晰。他已經來不及懲罰了,只來得及寬恕、被愛,只來得及贈予恩賜、頭銜、官職和皇帝所能贈予的所有薄禮。寬容比怒火來得更快。他很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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