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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帝歸來(十四)

他需要武器、士兵和一場大閱兵。

他面前站著人民選出來的議員,但他并不放在眼里。他面前還站著他所熱愛的士兵、所鄙視的神父,也有巴黎人民。人民的愛讓他心驚膽戰。皇帝打算在這些人面前展示自己國家衛士和自由衛士的形象。這一天,所有的備戰工廠全都停工,鐵匠和鎖匠也休息了,但磨坊工人、面包師、屠夫和釀酒師仍要為這次慶典工作。士兵在這一天可以穿上戰前由裁縫訂做的新制服。

禮官為這次恢弘而漫長的典禮制定好了計劃。

慶典于6月1日舉行。這是自皇帝打道回府以來最為暖和的一天。正值夏日,天氣炎熱。這一天熱得不同尋常,以往這個時候從沒這么熱過。萬物匆忙成熟,那速度完全是在趕鴨子上架,這一點在今年也早有預示。丁香花已經凋落,金龜子出現了沒多久就消失了,栗樹已長出深綠色的厚實長葉,林中的草莓早已成熟。閃電帶著一股仲夏的力量,時常自天空向下劈落。驕陽似火,酷熱難忍。即使是在萬里無云的好天氣,燕子也會急速俯沖,低得要掠過路面的石子。往年里,這種現象只在下雨前才會出現。滿城風雨,流言四起,人人都說大難臨頭。國內的報紙還在粉飾太平,可所有的城市和村莊都在征召新兵入伍,老兵也都重新歸隊。聽見軍械工人奮力捶打,人們心生恐懼;聽見屠夫要準備軍隊采購的物資,人們驚慌失措。操場上也能看見士兵操練的身影,他們懷揣的熱情也在預示著大難臨頭。在這個隆重的日子里,人們紛紛起立,雖心有好奇,卻難免愁眉不展。

大廣場上的慶典已經開始。每個軍團里都能看見軍隊代表、軍官、士官和士兵;兩百人抬著閃閃發光的銅鍍金皇帝之鷹雕像;這兒站著榮譽軍團勛章獲得者,那兒是國家參事院的委員,那兒站著大學教授、法官、市參議員、紅衣主教、主教、近衛軍和國民自衛軍。四萬五千人全副武裝,手中的軍刀和刺刀锃光瓦亮。百門加農炮震耳欲聾。四周聚集了無數無名群眾,他們好奇、貧窮,卻又滿腔熱情。陽光直射在寬闊的廣場上,光線愈發強烈,沒有一絲陰影。人們不時能聽見嚴厲的號令、陣陣短促的鼓聲、嘹亮的小號、刀劍的鏗鏘還有槍支沉悶的掉落聲。人們等待著。陽光愈發地毒辣了。

此時有動靜傳來,原來是皇帝駕臨。他坐在鍍金的八駕馬車里,戴在馬頭上的白色羽飾肆意搖曳,好似銀色的火苗傲然挺立;皇帝的元帥在馬車兩旁騎馬護駕。侍從身著紅綠金相間的服飾。龍騎兵與騎馬步兵緊隨其后。皇帝駕到。他的模樣讓人快要認不出來了:他穿著珍珠母色的外套和綢緞白褲,頭戴黑天鵝絨帽子,上面綴有白色的羽毛。陪在他身旁的幾個弟兄都穿了一身白,所以也難以辨認。皇帝登上檢閱臺,那是一個高得離譜的寶座。他的兄弟站在兩旁,底下是宰相、大臣和元帥。這些人大家幾乎都不認識,他們太過光鮮亮麗了。

皇帝自己則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他覺得,人們都已經不認識他了。他獨自站著,站在高高的寶座之上,站在蔚藍的天空下,站在赤日炎炎之下,比群眾與士兵都高出許多。他站在天空與聽眾之間,天空是那么的遙遠而碧藍、晴朗而神秘,他的聽眾和天空一樣遙遠而神秘。

他開口了。他相信自己聲音的力量。但今天,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他自己的:“我們要的不是國王,”他喊道,“那是我們的敵人想要。面對抉擇,面對戰爭與恥辱的二選一,我們選擇戰爭……”

幾天前他寫演講稿的時候,還覺得這段話很簡單,很是理所當然。他了解法蘭西人。對他們而言,榮譽是神祇,而恥辱則是魔鬼。法蘭西人是世上最棒的士兵,因為榮譽女神是他們的統帥,是斗士們最為無情的主人。而他——皇帝他自己又聽從哪位神祇的差遣呢?

從他用陌生的聲音背誦宣言的時候起,這個問題就開始糾纏著他。這是他第一次從一個高得離譜的檢閱臺上向國民講話,是他第一次穿著珍珠母色的絲制披風,也是他第一次戴一頂新式的帽子,帽子上還有新式的羽毛。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獨肉體的無盡荒涼與空虛。啊!這并不是他一直以來所熟悉的那種孤獨!這不是強者的孤獨,不是被出賣的孤獨,不是被流放的孤獨,也不是被羞辱的孤獨。在這里,在這個高得離譜的檢閱臺之上籠罩著一股肉體被遺棄的孤獨。從身高上來說,這個大帝可是個窮光蛋。成千上萬張的面孔,他連一張也看不見。他的視線越過這些頭頂,越過便帽、雙角帽和禮帽,只看見遠處背景板里人群的無名面孔,這就是被稱為“人民”的那群人。他自己都覺得說出口的話語聽起來頗為陌生而空洞,在他看來,那些話語所包含的儀式感和自己的孤獨同樣荒蕪。站在檢閱臺上,他覺得自己恍若站在一個稀奇滑稽的儀器上,站在一個寶座上,同時又踩在高蹺上。他的衣物就是一層喬裝,集會的人群是聽眾,他和那些達官貴人則是演員。他早已習慣穿著熟悉的制服在士兵中講話,習慣感受集會人群的氣息,感受戰士最愛的汗味、煙草味、刺鼻的皮革味和染色靴油的味道。現在,他卻高高地立于這些氣味之上,孤零零地站在炎炎赤日之下,可憐卻又高大,精神空虛卻又裝模作樣。帽子上的羽毛明明沒什么重量,他卻也覺得重如千鈞,像是用沉沉的鉛塊做成的,重得要命卻又毫無意義。他突然一把扯下了頭上的帽子。現在,人們可以從各個角度看到他為人熟知的有光澤的深色頭發了。他又大幅度地動了一下,把外套從身上甩了下來——仿佛外套是被肩膀給甩下來的——這個動作一般用手才能完成。這樣,所有人都能看到他那身眾所周知的制服了,就像人們在上萬面墻上、碟子上、刀具上,在許多國家的大小房間里看到的那樣。他換了一種聲調,就是眾人熟知的舊聲調,喊道:“而你們,諸位同袍,我生命中與臨死前的弟兄,為我造就勝利的戰友們!”……全場一片寂靜。皇帝的聲音透過炎熱的空氣,震耳欲聾。達官顯貴還有議員都聽不下去了,他們迫切渴望有一片陰涼。可人民和士兵距離皇帝都太遠了。皇帝每說三個單詞,他們只能聽清最后一個。但他們現在正注視著皇帝,就同以往愛戴他的時候一模一樣。于是他們吼道:

“皇帝萬歲!”

皇帝倉促地結束了講話。他迎著人群的呼聲,匆匆走下樓梯。按照禮節的規定,他應當莊重而緩慢地走下樓梯,然而一股歸鄉人的不耐陡然向他襲來。他維持著這種高高在上、無家可歸的狀態實在太久了。他的步伐愈發急促。他從最后一級臺階跳到地面的模樣更像個士兵而不像個皇帝。

只見皇帝珍珠母色的披風被孤零零地丟在空無一人的檢閱臺上,松松垮垮地攤在那里,這是皇帝丟下的一個可憐而又華麗的錯誤。一位高官撿起了那頂綴有白色羽毛的帽子,此刻,他雙手捧著帽子,莊嚴的神情中又透著一絲茫然。群眾和士兵早已涌向了慷慨大方的隨軍小販。人們早就開始贈送烈酒、血腸和面包了。

早已過了晌午,但陽光還是火辣辣的,發出貪婪而殘酷的光芒,宛若一場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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