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早熟的大城市少爺

藝術家的血統

祖先,是了解人的重要線索。寫電影劇本的時候,我樂意憑借想象追溯到主人公的上三代,為他做一個家譜。譬如這個人的母親是小妾啦,祖父會發酒瘋啦……不把他的家譜做好,我是不會下筆寫故事的。然而輪到自己的時候,探尋祖先就未必都是令人愉快的發現了。

我的曾祖父叫今村幸太夫,他在兵庫縣加東郡東條村(現在的加東市)繼承了代代相傳的族長職務,可是太缺乏經營能力和辦事能力,整天只會悠閑地畫畫,結果族里開會決定把族長職務轉給他弟弟,讓幸太夫自己去分家另過。

幸太夫的長子德治失去了本該由自己繼承的財產后懊惱至極。德治接任了族長的叔叔在1889年參選第一屆眾議院議員時,村里只有一個人投了白票表示反對。這件事全村馬上都知道了,而那時可不是允許背叛本族的時代啊。這一來,德治在東條村無法待下去,只得帶著三十歲的老婆鶴子和獨生子半次郎跑到大阪去了。這個半次郎就是我的父親。

然而,德治離開村子前賣掉房屋,帶走了相當資產。他到大阪后當了警察,開始一邊在各個鎮子巡邏一邊搜尋值得投資的地方。于是有一天,德治在玉造的一條小巷里邂逅了姓宮林的兄弟倆。宮林兄弟當時渾身黢黑,正在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工廠里干活。他們說自己學過鍍鎳技術,于是德治拿出全部財產,把那個小工廠連同他們倆一起買了下來。不出所料,他們的事業發展迅速,以至后來在那里還留下了“宮林町”這地名。

可是德治自己在投資之后不久就死了,所以好像實際上并沒能從投資給宮林兄弟的錢里獲得回報。德治的老婆鶴子在大阪無依無靠,生活頓時陷入了困境。她哭著去宮林家央求,總算讓宮林兄弟同意設法為她支付兒子半次郎的學費和生活費。

半次郎是個成績優秀的孩子,從上大阪的天王寺初中時起就是特優生。升入東京第一高中后,又以第一名畢業,考進東京帝國大學,矢志攻讀醫學。據說他的才華,當年兵庫縣的報紙曾經大幅報道過。

我手頭有一本父親留下的德語筆記,曾經使我對他的學習精神大吃一驚。那上面先用鉛筆密密麻麻地記下筆記,然后把本子反過來用綠墨水寫滿字,最后又用黑墨水寫了一遍。這讓我清楚地看到,在貧困的生活中,他是何等銳意節儉,決不愿浪費一點貴重紙張啊。

父親說自己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本來不打算當臨床醫生,而是留在大學里繼續研究的。還聽說學校已經快要決定讓他這個年輕有為的學者去美國留學了。可是由于宮林家的資助中斷,他在經濟上走投無路,只能在1914年的時候去東京的京橋木挽町開了一家耳鼻喉科診所。

父親自豪地說起過,當年新國劇[1]的創始者澤田正二郎曾經到他這里來治療過中耳炎。澤田正二郎后來由于中耳炎而去世,我有個說話刻薄的朋友到處胡說殺死他的是“今村的老爺子”。有一段時間坊間竟然相信這個毫無根據的謠言,認為澤田正二郎的死是因為我父親的過失。

由于1923年9月1日的關東大地震震壞了診所,父親把家搬到了大塚。我就是在大塚出生的。

如此看來,在我們這個家族中,除了祖父德治之外,沒有一個人有理財的才能。勤奮好學的父親雖然是個優秀的醫生,但缺乏經濟頭腦,加上戰爭的影響,最后沒有留下任何財產。不過,我可經常吹噓自己有個好曾祖父。我雖然做買賣不在行,但還是繼承了曾祖父藝術家的血統。四十五歲那年,為了確認這個藝術家血統,我走訪了東條村。

父親一直到1960年他七十六歲死去為止,都沒想過回一次拋棄了自己和父母的故鄉,所以我之前也沒有踏上過那塊先祖生息的土地。我覺得難得回故鄉一次,就帶著當時在上小學五年級的長子大介一起去了。

我對出租車司機說要去今村本家,司機告訴我:“今村本家的當家人現在正當著農協的會長。”路上看見有座航空母艦般巨大的房子,外邊圍著長長的白圍墻,坐落在一塊大約十公頃的田地正中央。司機說,那就是今村本家。

我先到農協去,在一間屋子里第一次見到了今村本家的當家人。他六十來歲,長得跟我父親一點也不像。由于我父親上過報紙,所以他知道我父親當了醫生,當然,見是一次也沒見過。雖然我告訴他自己就是那個“當醫生的今村”的兒子,但他不明白我來干什么。只見他一臉狐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似乎懷疑我們是騙子。

我小心翼翼地問:“對不起,貴宅是否還留有一個叫幸太夫的人的畫?”

“你問它干什么?”

“干什么……我想看看曾祖父的畫……”

“哼,不知能不能馬上找得出來啊。”他就是不站起來,看得出是嫌我們給他找麻煩。

“我們這就去貴宅拜訪。”我有點自說自話地帶著大介徑自朝田地中間的“航空母艦”走去。

在面對精巧園子的漂亮客廳里等了一會兒,高雅的夫人就把畫給我們拿來了。我才望了一眼,就禁不住“啊”地驚叫出聲來。那是些很糟糕的畫,畫的凈是些蹩腳的龍和跟豬差不了多少的馬,比路邊攤子上賣的一筆畫還糟糕。以前聽說曾祖父當時還收過弟子教畫,看來這話完全無法令人相信。

看了他的畫一下子就明白了,幸太夫根本不是什么藝術家,不過是個無法操持本家事務的懶人。當然,這種畫可不是我想帶回去的玩意。

對自己血統的期待徹底破滅,我突然感到肚子餓極了。

父親和母親

我出生于1926年9月15日,是東京大塚的耳鼻喉科開業醫生今村半次郎與妻子竹節生的孩子,是年父親四十二歲,母親三十二歲。我是四個孩子中最小的,有洋一、哲郎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叫道代。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取自于湯島的“昌平坂學問所”這個名字,意思是要我好好做學問。

母親竹節出身于北海道的小樽,是一男三女中的長女。她從小樽女子高中(現在的小樽櫻陽高中)畢業后,經過相親與父親在1915年結婚。聽說她娘家姓山本,是原來住在仙臺那一帶的士族,明治初期才移居到小樽去的。相對于父親的血統而言,我不太清楚母親家的血統,但我知道山本家的墓地在東京的谷中陵園里豎著大大的石碑,緊挨在德川家的陵廟旁。由此看來,母親的血統說不定是很顯赫的。竹節自己的父親好像是小樽公證人公所的職員。

竹節出生于明治中期,體形高大,身高有一米六多,與同時代的女性站在一起,看上去要高出一頭。她性格有點像自己的體形,可以說很豪爽,或者說有時稍顯粗暴。要是做飯時灼傷了手,雖然疼得直皺眉頭,但她會把手上的同一個地方照樣再灼烤一次。她解釋說這樣一來皮膚上就不會留下疤痕,不過這種說法我在別的地方可從來沒聽說過。當時屋子里飄逸的人肉焦灼味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氣味難聞得無法形容。

小時候,母親經常做咖喱飯給我們吃,記得那在昭和初期可是挺時髦的食物。她不愧是北海道長大的,用魚做菜也很拿手。經常買來大大的一整條大馬哈魚,然后自己把它開膛破肚,分解成小塊再做菜。

還有一件事很能說明她的臂力。戰爭中為了激勵出征的士兵,人們經常會把罐頭和飯團投進士兵們乘坐的火車窗戶里,同時接住士兵們從車窗里拋出來的寫給家鄉親人的信。

大塚車站就在我家門前,當時那一帶的鐵路高架線雖然沒有現在這么高,但是要從人行道上對準高架線上的火車窗戶將東西投進去,就是一般的男子也得費很大氣力。可是竹節輕巧地把東西一個個投進車窗,好像根本不費勁似的。雖然也有沒投進車窗的時候,但母親展示出的臂力,還有出征士兵們爭先恐后從窗口探出身子搶著接大馬哈魚罐頭的情景,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我后來懷著敬畏的心情在電影中刻畫了生命力旺盛的健壯女性形象,不用說,她們的原型就是我的母親。順便提一筆,比我大九歲的姐姐臂力也不在母親之下。我小時候有時不愿意洗澡,被她猛地一把就按進了浴桶里。

才華橫溢的父親苦盡甘來當了醫生后,深得病人信任,對幾個孩子也很嚴格,是一個難以通融的刻板父親。據說他開業有了收入之后首先做的,就是規規矩矩地把錢還給那些曾借給他學費和生活費的人。我小時候一直覺得他是個方方面面都無可指摘的老實人。然而真是如此嗎?事實其實很出人意料。

半次郎從東京第一高中畢業考進東京帝國大學時,寄宿在本鄉。有個大塊頭帶著妻子住在隔壁,是與埃及做貿易的。他病怏怏的妻子不斷咳嗽經常發燒,不久就被丈夫打發走了。

接著來伺候大塊頭的,是他妻子的妹妹冬子。大塊頭耐不住妻子走后的寂寞,酒后亂性,硬想占有小姨子。這一來冬子沒法待下去了。為了獨力生存,她到駒込吉祥寺院子里找了個地方,招了一群年輕姑娘來教她們裁縫。

半次郎同情冬子的處境,冬子大事小事也總找半次郎商量,看來兩個人就是這么一來二去好上了。當時半次郎已從研究生院畢業,正在當實習醫生。聽說他經常工作一結束就坐人力車趕到吉祥寺去,一邊幫忙紡線一邊陪冬子到傍晚。就這么陪著陪著,冬子懷上了半次郎的孩子。

半次郎那時還是單身,但與他住在一起的母親鶴子不同意這樁婚事,硬生生地棒打鴛鴦散,但卻收留了冬子生下的兒子——我的大哥洋一。不過,得知自己跟洋一是同父異母時,我已經上中學了。當時大哥被征召去當兵,我看到他拿的戶口簿才知道的。

那時洋一已經結婚有了孩子,我猜他也是長到很大以后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母親把我們四個孩子養大,并沒有怎么歧視他。這件事讓我看到了豪爽快活的母親的另一個側面。

關于父親幫冬子紡線之類的事,是那以后過了很久才聽一個親戚說的。之前我一直很敬畏父親,總感到他難以接近,所以他年輕時的這段浪漫史令我大感意外。他一邊紡線的時候一邊在對冬子說些什么?他的同情是在什么情況下轉變成戀情的?想著想著,一股親近感油然而起,我竟然覺得很開心:這個難以通融的古板老爺子真夠瀟灑的。

童心聞到的性愛氣息

我小時候得到祖母鶴子的格外疼愛,這大概是因為她別的孫兒都已長大,我成了她唯一能夠抱在懷里愛撫的心肝寶貝。不過,祖母與母親竹節不睦,所以她單獨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另一幢房子里,一日三餐都是母親做好后裝在提盒里讓女傭送過去的。

到了五六歲,祖母經常帶我到雜司谷的鬼子母神堂[2]去玩。我很喜歡坐從三輪經過大塚開到早稻田去的有軌電車,這條線路現在還在運行,以前是叫作王子電車。下了電車,沿著兩旁都是店鋪的鬼子母神堂參道走進去。到了寺廟院子里便是一座小廟堂,只見格子門窗上綁著許多結文[3]。仔細一看,那上面都垂著長長的女子頭發,有些頭發上還帶著頭皮屑。小廟堂里墻上黑黢黢的地獄圖本來就令人心驚膽戰,兩相映襯之下更使人覺得毛骨悚然。

然而,我又感到一種快意,似乎自己內心的陰暗部分同時都被兜底淘了上來,所以我反而對著地獄圖和頭發看個不停。祖母望著我這個紋絲不動站在那里的小孫子,說不定心里在想:“他瞧見怕人的東西了吧。”如今回想起來,或許當時自己的童心聞到了一種與死亡難以區分的性愛氣息。那頭發與昏暗的小廟堂后來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使我在《黃販子的人類學入門》中再現了一個相似的場面。

我家和父親診所所在的大塚車站周邊現在也還不算太冷清,但在明治初期的當時,那里是個非常繁華的去處。山手線大塚車站南面我家門前,是天祖神社前的商店街,周邊包圍著電影院、曲藝場、酒吧和餐館,過往行人川流不息。每到晚上各種夜店營業時,輝煌的燈火亮得路人都能看報紙,走上三五分鐘便可到達一片三流的花街柳巷。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感到了另一種與雜司谷鬼子母神不同的魅力。

我家右邊有家牛肉餐館,左邊是家便宜的夜總會。夜總會的女招待常常會招呼我,把包香煙的錫紙捏成堅硬的小圓球給我,因為我要把它們拿到學校去獻給軍隊。營業之前,夜總會昏暗的店堂里交織著酒精、尼古丁和化妝香粉的氣味,這種味道我從小就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我愿意到夜總會去。可總是還沒等我吸夠那醉人的氣味,就被夜總會的男服務員趕出來了。

我家里也很熱鬧。除了父母和三個哥哥姐姐外,還有母親的弟弟和他的孩子,再加上兩個女傭和兩個寄宿學生,家里一共有十二個人。父親說話時滿口關西腔,母親操的是北海道方言,再加上寄宿學生和女傭各自的家鄉話,房子里南腔北調熱鬧非凡。

我長大一點后,父親和那兩個寄宿學生有時會帶我到離家遠一點的兩國[4]去看相撲。自己吃過寒窗之苦的父親總是讓幾個寄宿學生住在家里,一直照顧他們到中學畢業。這些寄宿學生也是我的玩伴。

那時經常跟我玩的寄宿學生是個姓金的朝鮮人。雖然我們家對他一視同仁,可是其他寄宿學生和女傭卻赤裸裸地歧視他,公然找他麻煩。我對他們這種做法很氣憤,所以后來在根據在日朝鮮人少女日記改編的電影《二哥哥》中,我安排了一個也姓金的人物出場,權作為對他表示的敬意。

在父親開的診所里,他的助手不是護士,而是寄宿學生。我們這幾個孩子只要到了入學年齡,都會被他叫來當助手。診所一樓有手術臺,二樓是診療室。在診療室里卷棉棍、配生理鹽水、剪紗布都是我的活。

由于地理位置的關系,來就診的多是夜總會的女招待和藝人。這些人每天夜晚又是抽煙喝酒又是唱歌,所以大多數是弄壞了嗓子才上門來的。父親注射消炎針時她們看起來很疼,只見這些女人又動又叫,根本顧不得自己把和服下擺弄得亂七八糟。

“按住她!”只要父親一聲令下,我雖然一臉不情愿,還是得伸出雙手,使勁把病人伸出的兩只腳按下去。

對孩子來說,醫生助手的工作是很乏味的,但只有干這件差事時,我心里卻很受用。它使我早早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夜里綻放的花朵未必都是美麗的。生長在這種環境里,當然會早熟。在上小學之前,我就覺得自己對世上的事情里里外外都已經通曉了。

我進小學是在1933年,是位于小石川竹早町的東京府女子師范(現在的東京學藝大學)附小。一般的學校在4月29日天皇誕辰,就是所謂天長節那天放假,可這所學校由于跟皇后淵源較深,所以是在3月6日皇后生日,也就是地久節那天休息。雖然當時我還是孩子,但總覺得男子漢在這一天放假休息挺難為情的。

在這所學校里,我邂逅了一位終身無法忘懷的良師益友。不過,進小學時我因為中耳炎久拖不愈,晚了一個月才到校。作為耳鼻喉科醫生的兒子,這可不是件光榮的事。

農村情結

在東京府女子師范附小上學的六年間,山下正雄老師一直是我班主任。他是個年輕、知名的優秀日語教師,上公開課時教室里總是擠滿了外校來聽課的老師。他還在NHK教授標準語,曾經選中我和幾個同學去廣播電臺朗讀課文并灌成唱片。當時日本正好在滿洲(現在的中國東北)建起了傀儡政權,這些唱片好像是作為日語教育的范本送到當地去的。

這位山下老師每天都對我們說:

“你們這些大城市的孩子在精神和肉體上都不如農村的孩子堅強,到了緊急關頭,能堅持勝利的總是農村的孩子。”

每次聽到他這么說,我都會覺得很喪氣。我因為中耳炎比別人晚到校不說,還由于患有小兒哮喘,體質很差跑不快,碰上運動會賽跑就很費難。這使我不得不想到,自己雖然生在大城市里比較早熟,但光靠早熟是沒用的,自己就是個老師說的那種弱不禁風的孩子。

老師出身于多摩的農家,是經過勤奮苦學才當上教師的。現在想來,我能理解老師的苦心,他對我們說的那些話背后其實有著很復雜的潛臺詞。然而小學時每天被無情地打上“弱不禁風”的標簽,對我的影響不小。它使我不由得感到一種強烈的自卑,似乎覺得在大城市里長大是自己的一大缺陷。我認定只有在農村才會有真正的人與生活,這種觀念跟隨了我整整一生。之所以會如此,都是因為受了山下老師的影響。

我的電影中有著解不開的農村情結:藤原審爾的小說《赤色殺機》原本講述的是大城市的故事,我把電影中的故事舞臺搬到了農村;《日本昆蟲記》中,我把來自農村、充滿活力的女性設為主人公。甚至開設在橫濱的電影學校的學習科目中,我也安排了農田實習。我自己則在上小學的時候第一次體驗了農業勞動。說來,那也許談不上是什么“農業”,當時只是在上石神井的學校農藝園里挖馬鈴薯,但對我的童心來說多少也是一種安慰。

在小學里,我還認識了北村和夫。他是此后與我一起走過漫長人生的朋友,也是我電影中不可或缺的演員。

“你的名字是哪兩個漢字?”

升到四年級后不久的一天,北村第一次就是這么跟我搭話的。由于到了四年級開始男女生分班,我和北村就此成了同班同學。那天預定下午要選舉班長,所以他的話使我立刻醒悟到:噢,這家伙是打算投我的票啊。

北村言談詼諧,很有人氣,在學校里很出名,打起架來也不含糊,時常還會聲稱要“討伐女生”,起勁地去撩女同學的裙子。

“討伐女生的人,都跟我來!”他一聲號召,帶著一幫男生把女孩子趕上屋頂,一起擁上去撩女生的裙子。“哎呀,黑襯褲?真晦氣!”撩完他又撂下這么一句,然后這幫人就一哄而散逃走了。這就是北村常玩的不大不小的惡作劇。

乍一看,他跟我這個少言寡語、老老實實的優等生完全相反,但奇怪的是,我們在彼此開口之前都會下意識地為對方著想。成為朋友之后,我們之間結成了一種男子間頗為默契的關系。這種關系與那群一哄而上“討伐女生”的淘氣男孩之間的勾結是全然不同的。至今我還記得,四年級選舉時我被選為班長,雖然北村什么也沒有對我說過,可是他利用自己的巨大影響力,為我在同學中進行了造勢助選。

順便提一句,北村上小學時的綽號叫“油炸丸子”,因為他的臉形跟油炸丸子似的。那個時候同學給我起的綽號叫“今平”,這個稱呼進入電影界后也沒有變,一直用到現在。

北村的母親是個很高明的產婆,我很多同班同學都是她接生的。北村的父親到靜岡縣三島市去給一個開業當中醫的伯伯做助手,后來就接下了那家診所。當時北村跟母親兩人一起生活,就住在小石川竹早町的學校附近,所以我放學后經常順路到他家去。去的時候北村在不在家都沒關系,因為我去那里的目的是聽相撲的實況轉播。

我隨便拉開他們家的門,北村的母親會迎出來說:“啊,和夫在家里呢。”

“不,用不著叫他,我就是想聽聽收音機。”我說著就走進門去了。當時正是雙葉山和玉錦這兩位橫綱[5]的全盛期,而我則特別偏愛玉錦。如果回到自己家里去聽轉播的話,就趕不上這第一場比賽了。我這么一聲不吭地聽著轉播,聽完之后道聲“謝謝”就立刻又走了。這家的兒子是我的同班同學,我來他家不跟他玩,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光是聽完相撲就回家。在北村母親看來,說不定會覺得我是個反常的古怪孩子。

1936年發生的二二六事件[6]轟動了社會,連寄宿在我家的學生也出走到部隊去了,但是我這個小學生的生活圈子那段時間還是很平穩的。盡管家里給我買了上學用的有軌電車月票,但放學的時候我不想從竹早町坐電車回大塚,而是喜歡從三業地溜達回來。三業地被大人們稱作“煙花巷”,是不準我們小孩靠近的。

在現在還叫“大塚三業通”的那一帶,煙花巷里偶爾傳來三味線的悅耳琴聲,能聽得人心曠神怡。盡管我極其早熟,裝出一副深諳世事的表情,但三業地里面究竟在干什么,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哥哥的陣亡

到了1939年,國家總動員法已經實施,街頭巷尾的戰時氣氛越來越濃。然而我就讀的東京高等師范(現在的筑波大學)附中一貫以自由主義的校風自詡,此時儼然成了與嘈雜外界隔開的另一個世界。我們的校服頗有水兵風格,無扣上衣的立領上帶著波狀飾帶。夏天穿的是白褲子,而且褲縫必須用熨斗燙得筆挺。

雖然也算有軍訓,但缺乏緊張感,好像是在敷衍了事,或者說像是在做小孩玩的打仗游戲。軍隊派來兩個準尉軍銜的下級軍官,學生都打著綁腿,拿著槍分散在校園里。訓練時軍官會命令:“接下來練習匍匐前進,去把席子拿來!”這樣安排是為了防止趴在地上的時候泥土把制服弄臟,但它與軍訓的宗旨顯然是矛盾的。就連那兩個下級軍官一本正經的表情,看上去都顯得滑稽至極。

中學離家比原來上的小學近,可以步行來回。那時我學會了麻將,常在同學家里打個痛快,不過還沒開始抽煙喝酒,也不曾在街上搭訕女性。大概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當年我過的是古板老套的生活吧。唯一想得起來的中學時代的冒險經歷,是在三年級的那年夏天,我跟淺黃悳與川島和郎這兩個好朋友一起去群馬縣的寶山溫泉住過。在那個時代,如果不與父兄同行,按理是不能出門旅行的,可我已經完全不記得家里怎么會讓我跟他們一起去的了。

我們三人乘夜車從上野車站出發,第二天一早又從水上車站沿著昏暗的道路吃力地一步步朝旅館走去。要了一間十平方米大的客房后,我們感到自己已經是大人了,于是定了一桌飯菜讓人送到房間里來。晚上一齊涌進露天浴池,還用帶去的手電筒照一對正在入浴的新婚夫婦,結果被臭罵了一頓。第二天,我們又跳到附近的利根川里游了個痛快。盡管那是在軍國主義猖獗的年代,太平洋戰爭即將爆發,但我的青春時代還是挺美好的。

淺黃和川島直到現在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淺黃先進了一家服裝行業的公司,后來他擔任了我創立的電影學校的理事。川島在歐美生活了許多年后,開辦了自己的公司。我當了電影導演后,也偶爾去他們兩位家里玩玩,請他們對我正在寫的劇本提意見。北村和夫雖然上中學時進了別的學校,但他母親是為川島接生的助產士,因為這個緣分,直到現在,我們這些包括北村在內的老同學每個月還會聚餐一次。

中學時我的班主任是漢文學家鐮田正老師。他至今很健康,前一陣子還參與過為剛出生的愛子內親王起名字的工作。在鐮田老師寫的回憶錄里,我被寫為一只大器晚成型的鈍牛,因為當年我哪門功課都不曾特別出色過。

我雖然在學習上并不出類拔萃,卻膽大包天地欺騙過鐮田老師。有一次回家功課是寫作文,我把一篇小說照抄一遍交了上去,鐮田老師看后大加贊賞,說我寫得非常出色,還印出來發給全班同學。直到二十年后,老師才知道那篇作文是我抄襲的。那篇小說的題目和作者的名字我自己早已忘得干干凈凈,不過聽說當年的老同學、科幻作家星新一讀了雜志上披露的這件事后,卻大為吃驚。

不管怎么說,當年那篇小說我倒是從頭到尾好好讀過一遍,當時并非刻意想要剽竊別人作品。從念小學時開始,我就會拿家里莫泊桑、芥川龍之介、太宰治的作品來看。母親說讓孩子看這種作品有悖道德,把書都藏了起來,我就再把它們找出來。這種捉迷藏游戲我跟母親玩過好多次。

進中學后,我讀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羅斯文學作品,還有因為有避諱字而開了天窗的永井荷風和谷崎潤一郎的書。我特別喜歡的作家是井伏鱒二,他筆下的市井百態讓人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溫暖與幽默,尤其是登場人物的對白,特別精彩。

家里的小說并不是父親喜歡而買來的,它們大概都是大哥洋一的東西。洋一讀上智大學時迷上了話劇,竟至退學參加了一個叫作金曜會的劇團。他說自己再也不回大學了,要走戲劇這條路。父親不允許洋一這么不聽話,終于把他逐出了家門。然而對于我這個跟他差十二歲的同父異母小弟弟來說,洋一是個好哥哥。

洋一結婚以后住在澀谷區的幡谷,1944年上戰場的時候已經有了三歲和五歲的兩個兒子。離別的場面很凄涼,去送行的只有洋一參加編輯的月刊雜志的幾位同仁、我、嫂子及他的兩個兒子。在京王線幡谷車站等早晨的輕軌時,他的小兒子哭喊要跟爸爸一起去;大兒子拼命忍著眼淚緊緊抱著嫂子。我也一直在咬緊牙關強忍住悲痛。

才過了三個月,他的訃告就寄到父親這里來了。訃告上說他乘的船在開往前線途中,在渤海海域被美國潛水艇擊沉了。父親把通知嫂子這項重任交給了我。我知道將大哥逐出家門之后,父親也曾悄悄地去看過他的戲劇,所以心里嘀咕:父親明明可以自己去通知的嘛……但這話我說不出口來,只好邁著沉重的步伐去坐車、倒車到大哥家去。

一拉開他家的門,玄關里擺著的芥川龍之介全集就映入了我的眼簾。

“怎么了?”嫂子走出來問道。

我嗓子一下子哽住了,連聲音都沒發出來,好一會才勉強擠出來一句話:“陣亡了。”

“哲郎他?”嫂子反問道。她以為肯定是先前去參加特攻隊的我二哥死了。

見我搖了搖頭,她睜大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嘟噥了一聲:“真的?”說著便一屁股癱坐在地。嫂子展開被我抓得皺皺巴巴的電報看了好幾遍,還是一臉不相信。我心里害怕嫂子會一下子哭起來,只是一動不動地愣愣站著。

洋一是父親在與我母親結婚之前跟一個叫冬子的女人生的孩子,想必洋一生前一次也沒見過自己的生母。這件事我一直記掛在心,當了電影導演后,通過各種關系,我終于找到了住在關西的洋一的生母。

洋一去上戰場的那天早晨,他的大兒子曾在幡谷車站抱著我嫂子拼命忍著眼中的淚水。這個侄子結婚時,我把洋一的生母冬子請到了婚禮上來,也算是對大哥的一點兒報答吧。

東京全毀了

東京是從我上中學四年級的1942年春天開始受到空襲的,到我畢業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會拉警報。有一次我去住在中野的朋友家打麻將,剛聽到一聲巨響,緊接著就看到二樓窗外升起了兩根大火柱。不過,這么近距離看到起火只有這一次,1945年3月的東京大空襲和我家在大塚的房子被燒毀的五月那次空襲,我都沒有經歷過,因為1945年3月中學一畢業,為了逃避兵役,我就進了位于群馬縣桐生市的桐生高等工業學校(現在的群馬大學工程系)。

我的專業是機械,就是用車床和銑床制造武器零件。但因為算是上課學習,所以沒有產量定額,我對上課也沒多大熱情。那里拉響空襲警報的頻度只有東京的十分之一,空閑的時候,我就窩在宿舍里埋頭看書。

就是在那個時期,打從在宿舍聯歡會出節目開始,我起勁地寫起自成一體的戲劇來。不過,就缺乏食品的空腹之苦而言,在東京和桐生都是一樣的。我跟同寢室的五六個同學曾經一起逮住房間里出沒的老鼠烤著吃,那老鼠也餓得夠瘦。

東京遭到空襲后燃起的沖天大火,從桐生都能看得很清楚,但我家房子燒毀時的樣子,是中學好友淺黃悳后來告訴我的。他說空襲過后感到不放心,就跑去我家一看,只見我母親神情恍惚地挺著高大的身軀,面對一片瓦礫一動不動地站著。

“怎么了?”

“全燒光了,孩子他爸爸又不在家……”

“您到我家來吧?”

母親謝絕了淺黃的好意,因為她還沒聯系上去出診的父親。接著,她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個包子請淺黃吃,勸他回家時還鼓勵他說:“你也要挺住啊。”

本想去安慰我母親,沒想到反而受到了一番激勵。淺黃一邊對我說著,一邊笑了。

我家惹人啞然失笑的事還有呢。母親那天雖然謝絕了淺黃的邀請,可是等了不知多久,就是不見父親回來,只好打消等他的念頭,決定投奔到另一個朋友家去。然而,她覺得必須讓父親知道自己的去處,于是急忙找了一塊比較大的房瓦作為留言板,用燒得碳化的木片把朋友家的地址寫在上面,再把房瓦豎在自家房子的廢墟上。

其實沒過多久,父親就從避難所安全地回家來了,可是那一帶已經變成大堆大堆的瓦礫,一眼望上去都差不多,不可能看到母親的“留言板”。話說回來,他也沒想過母親會給他留言。據說父親憑猜想到處找了好幾天,才總算又見到了母親。戰爭真是能讓人做出沒法用道理解釋的行動來啊。

家屋焚毀,無家可歸,父母沒有等到戰爭結束,不久就通過母親娘家遠親的門路,到北海道的余市町去了。

8月15日的天皇廣播講話,我是在桐生的宿舍里聽的。我由于太瘦,征兵體檢只達到“乙種合格”,所以最終也沒有收到過征召令。那天收音機喇叭里凈是“噼……噼……”的雜音,天皇的講話聽不清楚,但我好歹明白日本已經戰敗,戰爭結束了。我沒什么特別的感慨,只是很高興這樣一來晚上也可以打開電燈看文學全集了。

既然不需要逃避征兵了,我也就沒必要繼續留在桐生。第二天我就交了退學申請書,坐上火車直奔東京,因為我要帶上獨自留在東京的祖母鶴子到北海道去找父母。

火車開過荒川進入東京,到了赤羽那一帶時,滿目是一片燒焦的原野,此外什么都沒有了。這異樣的景象驚得我目瞪口呆,廢土的赤紅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那些中學老同學曾頻頻寫信告訴我“東京全毀了”,雖說眼見才為實,然而真的直面成為一片廢墟的東京時,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他們說的這句恰如其分的大實話。

去北海道的余市花了整整兩天。戰爭剛剛結束的混亂時節,背著個老人多次換乘擁擠不堪的火車和輪渡,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趟任務完成得很漂亮。母親來接我們,我終于又看到她了。見到母親之后,祖母才像是真的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父親母親現在借住的地方,是母親娘家——山本家原來的女傭的夫家。他們不僅僅是借住那家的客房,而是把那里布置成臨時診所——父親已經開始給人看病了。

父親在北海道也忙著到處給人看病。戰后的日本剛引進健康保險醫生制度,父親立刻提出了注冊申請。他要利用這個制度,讓盡量多的患者獲得醫療的機會。他把整理保險醫療的所需文件和向官廳送交這些文件的任務交給了我。父親這種為了病人不惜粉身碎骨的精神,后來被我融匯到了電影《肝臟大夫》中的主人公身上。

不久以后,當過特攻隊員的二哥哲郎也回國了。我這個哥哥原來是海軍中尉,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一件事:在戰爭將近結束的時候,他所屬的海軍基地來了一個二百多人的陸軍中隊。這些陸軍官兵都化裝成美軍打扮,揚言要以此騙過敵人,到塞班島去反攻登陸。二哥說的這件事簡直就像個笑話,不過我現在還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在預定出發去特攻的三天前,哲郎在海軍基地迎來了戰爭的結束。他是一個克服了極端恐懼后一心赴死的人,此時卻突然被告知可以自由地活下去,如此驟然的變化使他的心理平衡崩潰了,來到北海道之后還繼續郁悶了一年多。回到東京后,哲郎當了離老家不遠的文京區立第三中學的教師,對升遷毫無興趣的他以一介教員的身份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在余市的生活不算太長,但那里鯡魚的滋味經常引起我的懷念,因為那種美味在東京大概是無法品嘗到的。四月的北國空氣還帶著涼意,但漁港已經因為報春魚群的行情活躍起來了。開始捕撈鯡魚后,海灘一下子變成了銀色。我和哲郎都曾打過短工,幫漁民把大量鯡魚扔進背上的簍子中,再把它們放進雪洞里。

運來的鯡魚被一排排地吊在晾曬場上。剛捕撈上來的鯡魚在火爐上烤著吃真是鮮美極了。我本來飯量就大,吃起鯡魚來一次能吃四條。可是身高體壯的二哥上中學時就被人稱作“今胖”,他的胃口比我更大,一次能吃六條。這一來我們在余市町成了出名的“大肚漢”:兄弟倆竟然能一次吃下十條鯡魚!

截頭去尾的鯡魚干的正確做法,據說是得先在鯡魚背上劃一刀,然后再晾曬兩三天。我至今也忘不了鯡魚的鮮味,只可惜回到東京后就再也沒有吃到過那正宗的味道。

早稻田的戲友

戰爭結束一年多后,二十歲的那年秋天,為了考大學,我離開余市的家第一個回了東京。我對當醫生的父親撒謊說是去考醫學系,其實心里早就決定了要考早稻田大學的文學系,因為我想搞戲劇。

讓我為難的是沒有房子住,因為大塚的房子已經在空襲中燒毀了。我一開始是各處去找中學老同學,每個人家里住上兩三天。不久,我在新宿百人町的資源科學諸學會聯盟附屬研究所找到了份臨時工作,他們允許我住在那里的閣樓上。那是間有點來歷的屋子,據說戰時是清洗實驗用毒氣的淋浴房。它四面都是沒有窗子的水泥墻,屋頂低得站起來就會撞到頭,所以只能貓著腰走路。屋子里還沒通煤氣,做飯得用電熱爐。

盡管生活在這種環境里,我還是認認真真地努力學習,終于在1947年順利考進了文學系西洋史專業。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錄取的電報也同時發到了余市的家里。父親一直對我要考醫學系信以為真,知道自己上當受騙后大發雷霆。

也難怪他如此生氣,因為大哥洋一已經早早戰死,從特攻隊復員的二哥哲郎又還沒從戰爭引起的精神性后遺癥中完全康復過來,如今連寄托著他最后希望的我也背叛了他。當時,氣頭上的他說要像對大哥一樣把我逐出家門,可是對我考進文學系這個既成事實他也沒有辦法。這場騷動好歹平息下來,最后他還是給了我學費。

我是因為從桐生那段生活開始喜歡上戲劇才考進早稻田的,所以可以說,是在學生時代就迷上了戲劇。我經常去看文學座、俳優座等劇團演出的話劇,連老遠的淺草小戲棚也去過。我自己也在拼命寫戲,還從借住的那個研究所旮旯里放著的一輛破坦克上獲得靈感,寫了一個叫作“坦克”的劇本。

過了不久,以我們文學系的幾個同學為主,豎起了“學生劇場”的大旗,還參加了校外的地方公演。“學生劇場”的戲友中,有后來我拍電影的老搭檔小澤昭一、加藤武,和我的幼時舊友北村和夫。我主要是寫寫本子導導戲,自己不怎么登臺,而他們三人那時候起就演技高超,頗有專業范。

我仍然住在那間老淋浴房里。哲郎有段時間也跟我一起住過,他是從余市來東京找工作的。有一天,我們兄弟倆忽然意識到,原來的老房子雖然燒毀了,但是那塊地應該還屬于我們家。雖然明知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是晚了一點兒,但我們還是急忙去查了一下。不出所料,在戰爭結束時的混亂中,父親診所和我們家房子所在的大塚車站前那塊地皮已經落入他人之手。好在祖母原來住的坂上那處房子的土地所有權還在,于是經過全家商量,決定在那塊地皮上重新造一座房子。

造房子的資金只有父親拿得出來。為了多少省點兒錢以充家用,我決定自己來打地基。我以每人一張外餐券[7]的“工錢”把小澤、加藤這些劇團里的戲友找來,讓他們從各處的瓦礫堆中為我收集大塊的基石。現在想來,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總是自己不動手,差遣別人了。

我跟北村和夫分開過一段時間,進大學之后才又見面。他也是因為家里房子被燒毀,疏散到了父親經營中醫診所的靜岡縣三島市。那段時間,北村上的是日本大學三島校區理工學系的預科。由于在那兒學習時他就立志要當話劇演員,所以預科畢業后,就找到文學座下屬的研究所的門上去,同時又插班到早稻田大學文學系,與我和小澤他們一起排戲。北村他們家好像一直在埋怨我,覺得北村當時已經入了理工科的門,都是因為我才又走錯了路。

我們這些戲友不單單一起排戲,還一起玩耍,一起干過沒品的傻事。北村在上日本大學預科的時候,有一次我到三島去看他在文化節上演戲。結束后我們倆和幾個朋友一起結伴去嫖暗娼,各自平安完事后又一起回到北村家去泡澡。我忽然發現北村的那玩意上頭還套著避孕套似的東西,忍不住手指著“啊——”地叫了起來。北村自己終于也發現了,他嘟噥了一聲“套子頭上怎么都壞啦”,不慌不忙地伸手把它扯了下來。

戰后有段時期所有人都吃不飽肚子。有天晚上,我、北村和另一個小學同學一起到小石川的外餐券餐館[8]去,吃完飯時餐館已經關門。從后門一走出來,我們發現那里堆著許多紅薯,于是誰都沒有說話,每個人不約而同地偷了幾個紅薯。我偷偷抓了幾個不太大的塞進兜里,走在后邊的北村卻雙手捧了個大的,嘴里還嚷著:“這個個兒大!”誰知跑到大街上一看,原來他捧出來一塊大石頭。我們倆不顧北村有多懊惱,全都抱著肚子大笑起來。

還有一次,我從池袋黑市買了七個又便宜又大的艾糕帶到三島的北村家。那個黑市老板告訴我,艾糕是用“散粉”做的,回去馬上烤一烤會又香又好吃。可是,我剛咬了一口就吐了出來,因為滿口都是沙子。看來,所謂“散粉”就是把磨粉時飛散在周圍的粉末和沙子一起掃攏起來的東西吧。

吃這種艾糕等于是在嚼沙子,這種東西怎么能吃啊!可是北村卻不聽我的勸阻,一口氣吞下去三個,說什么“不吃怪可惜的”,還要把剩下的“帶給爺爺吃”。北村的爺爺也滿不在乎地把這些艾糕一個不留地裝進了肚子里,吃完后滿意地說:“好久沒嘗到這么好吃的東西啦。”我相信,只要有這種強大得令人生畏的胃,北村家族就永遠不會凋零。

開中醫診所的北村父親也是一個奇特的人。我、小澤和加藤一起在三島的北村家里嬉鬧時,從對面屋子的欄桿那邊會突然有香煙或巧克力穿過窗子飛進來。這些在當時都屬于貴重物品,可是北村父親從來沒從對面探出頭來說過一句“你們抽煙吧”或是“你們吃吧”。

據說有一天,小澤對北村說:“我得向你父親打個招呼。”因為他聽北村說過父親的興趣愛好是賽馬,所以就走進對面屋子,像在舞臺上似的拿腔拿調地對北村父親說道:“我叫小澤沼一,對于這次的中山賽馬會,我壓的是××取勝。”他滿心以為自己的話能討好,哪知北村父親大喝一聲“喜歡賽馬的學生不是好東西!”,立刻把他趕了出來。這樣的笑話還不少,后來我都把它們寫在了給北村演的獨角戲《東京夢幻圖繪》里。

注釋:

[1]新國劇:澤田正二郎1917年為開創新的國民戲劇而成立的劇團。

[2]此處指位于東京都豐島區雜司谷的法明寺鬼子母神堂。鬼子母神亦稱河梨帝母,為佛教護法二十諸天之一,又稱為歡喜母或愛子母。

[3]結文:將書信卷疊成細長條,在中間或上端折疊系結,系結處劃一道墨跡以示標記。古時情書常用此法。

[4]兩國:東京墨田區地名,被稱為“相撲之城”,舉辦相撲賽事的國技館即在此地。

[5]橫綱:日本相撲運動員的最高級稱號。

[6]二二六事件:日本皇道派青年軍官于1936年2月26日發動的一次未遂政變。

[7]外餐券:“二戰”中及戰后的大米配給供應時期,用于外餐時購買主食的票證。

[8]外餐券餐館:規定使用外餐券購買主食的餐館。

主站蜘蛛池模板: 昆山市| 和顺县| 都兰县| 泽州县| 巴塘县| 彭水| 嘉祥县| 揭西县| 香格里拉县| 彩票| 浑源县| 柯坪县| 盐亭县| 天峨县| 扎囊县| 阳曲县| 恭城| 门头沟区| 遂昌县| 巴马| 黄陵县| 定日县| 胶州市| 资溪县| 桐梓县| 台东县| 呼伦贝尔市| 梁河县| 甘洛县| 五家渠市| 错那县| 穆棱市| 丰顺县| 阿勒泰市| 金山区| 厦门市| 云阳县| 化州市| 陆川县| 双柏县| 南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