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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城記
  • 張檸
  • 5971字
  • 2019-05-31 15:26:10

離開烏先生家,顧明笛照例沿著蘇州河邊的萬航渡路,往西南方向步行。黃昏的陽光照在高樓幕墻上,再反射到路面上,顯得軟弱無力。潮濕的風,讓冷變得更有侵蝕力,一貼近皮膚,就開始往底下鉆。

顧明笛邊走邊觀察街道兩邊的行人,通過他們的表情、穿著打扮、肢體動作,去猜測他的身份、地位、心情,乃至運氣。城里人總是很有洞察力的樣子,喜歡捉摸他人的心思,這是市民特有的嗜好。鄉下人喜歡看天氣,猜測風雨的走向,捉摸老天爺的脾氣,也喜歡邊走路邊看,看看花草和牛羊,關注高矮肥瘦,估摸著斤兩。在大都市的街道上,城里人的眼神空無、冷漠,鄉下人的眼神慌亂、驚奇。城里人與你相遇的時候,假裝視而不見,其實遠遠的一瞥就把你分析得一清二楚。鄉下人與你相遇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盯著你,但絕沒有冒犯的意思。

張薇祎發來短信:“你在家嗎?我這邊結束了。”

顧明笛正享受著獨自一人沉思的樂趣。烏先生的話的確起到了傳道解惑的效果,特別是他提到的“行動哲學”,顧明笛深以為然。但也有讓人困惑之處。為什么把對待過去的態度,提高到“良知”的高度?這與面對現在的“決斷”有什么關系?看來,要將過去、現在、未來這三者連為一體,貫穿到整個行動哲學中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真的像烏先生所說的那樣,需要修煉。當務之急是要行動起來。顧明笛這樣琢磨著,內心有一種寧靜的感覺,盡管并不輕松。他回復張薇祎短信:“還沒回家呢,在外面。你先回去吧。我們改日再約。”接著又沉浸到自己的思維之中:烏先生建議去上海以外的地方看看。曾經有一次,他還提到了北京。

北京,這座中國名氣最大、有著數千年歷史的六朝古都,在上海人眼里,不過是一個鄉下人的大本營。它與其說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一座森嚴的“城堡”。但北京對顧明笛的誘惑還是蠻大的,那里有扎堆的知識分子、科學家、作家、藝術家、小劇場,有畫家部落、搖滾村、流浪藝人等組成的自由職業群體,還有諸多的國際文化掮客。上海文化當然也有自己的特色,但國際貿易氣息還是過濃。最近這幾年被臺灣商人占領了,到處都是他們的身影,到一起就談喝茶、換房、裝修。他們仿佛是在投其所好地跟上海人聊天。上海人也聊著,心里卻在鄙夷:臺巴子,沒文化。

北京的主要特點就是大,能夠容得下更多的東西。上海空間小,顯得擁擠,而且都被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適應于專業小圈子聚會。顧明笛和朱旭強他們,就是一個小圈子,看上去很專業,實際上影響很小。顧明笛厭倦了那種幾個人抱團取暖式的小沙龍,感覺不像年輕人的生活,倒是更有中年紳士氣質,甚至瀕臨老紳士邊緣了。

空間太大,就容易雜亂而顯得粗糙。這種粗糙影響到北京人的日常生活形態。上海的骨子里,浸潤著根深蒂固的江南形式主義和西方物質主義兩種精神,這是導致他們偏重精致的私人生活和崇尚物質的重要因素。比較而言,北京就不怎么重視生活方式和物質形態精致與否。粗暴且奢侈的帝王文化,悲壯凜然的古燕趙文化,是北京精神的底子。一方面是暴政和奢侈的帝王,另一方面是慷慨悲歌、視死如歸的壯士,從來就不缺少氣勢和大義。它很容易勾起人們變革的沖動,讓人們想起了青春少年時。為什么《青年雜志》搬到北京就變成了《新青年》呢?為什么現代文明觀念一到北京就風起云涌地變成了新文化運動呢?在北京那種過于嚴肅又有點粗糙的外表下,總是涌動著一種年輕的氣息,這讓人想起“公車上書”“五四運動”“一二·九學潮”……

顧明笛已經有了蠢蠢欲動的感覺。要走出去,走到大世界中去,而不是陶醉在一己的小世界里面,咀嚼自己小小的悲歡。

他摸出手機,看到張薇祎半小時前的短信:“那我先回家去了。改日再約。”

顧明笛一下子又感到既煩惱又愧疚。他一向將自己的情感控制在理性能夠把控的邊界之內,不想讓它過于泛濫。有的時候,面對常人視為溫馨的場面,顧明笛卻看到了頹敗。比如面對張薇祎烹制的一桌美味,顧明笛卻看到了日常生活對自己的吞噬,看到在庸常中沉淪的自己的身影,看到衰老、終結和無意義,并由此而焦慮不安。逃跑或許是有意識的,或許是無意識的,很難說清楚。這對張薇祎的確不公平,每每想到這里,顧明笛就感到不安。但他確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去過那種卿卿我我、兒女情長的小日子。他還懷抱著憧憬和希望,想要過一種目的不明的、隨性的、混亂的、充滿冒險精神的生活。凡是與此相悖的,他都會本能地逃避。今天的所作所為,毫無疑問是不想負責任的表現。顧明笛突然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卑鄙的人。

為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顧明笛給萬嫣發了個短信:“萬嫣好,在北京怎么樣?”

等了幾分鐘,萬嫣回復:“還不錯,你怎么樣?不上班很瀟灑吧。”

顧明笛回復:“我想去北京待一段時間,看看能不能適應。”

很快,萬嫣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顧明笛聽到萬嫣急促而響亮的聲音。普通話中偶爾夾雜著的上海話,就像沒有揉勻的面團中的小疙瘩那樣,在掌心滾來滾去。

萬嫣說:“喂喂,顧明笛,你真的想來北京啊?太好了,快來吧快來吧!我講把儂聽啊,我平時工作很忙很忙,真的很忙,但忙也還好,只是到了周末啊、過節啊,我就很孤單。你要是能來就好了,陪我逛街吧,老同學。哈哈哈哈。”

相比張薇祎的緊張嚴肅,萬嫣更活潑,但也俗氣一些。張薇祎是外表剛強內心柔軟。萬嫣外表瀟灑開放,其實內心是一個挺緊張的人,所以喜歡用語言來掩飾。顧明笛問:“你為什么那么忙?忙什么呢?在北京,是不是每一個人都在胸懷天下、操心國家大事啊?”

萬嫣哈哈大笑起來,說:“北京人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就不操心別人的事,別國的事更不關心。我自己的事情忙不完。你過慣了文青生活,不知道外面的事。做報紙的人哪有不忙的?尤其是日報,每天都要報選題、采訪、寫稿,車轱轆一樣天天轉個不停。”

顧明笛說:“選題、采訪、寫稿、編版、見報,聽起來不錯啊。有你說得這么可怕嗎?你是不是有點夸張啊?”

萬嫣說:“略微有點吧。也有不忙的,那就是效率高的人,這種人選題一報就中,采訪一次成功,寫稿一蹴而就,編版不出問題。像我這種寫稿和改稿慢、過于琢磨遣詞造句的人,就很麻煩。其實新聞稿用不著那么講究修辭,講究多了還遭到部門主編的嘲笑。所以一進辦公室我就緊張,無數次想到辭職。我覺得你沒問題,你能應付自如。”

顧明笛問:“我適合當記者嗎?”

萬嫣說:“只要你愿意做,來當個編輯或記者,有什么問題呢。報社喜歡招有創作經驗的人,編輯和記者中文藝青年多的是,寫詩的寫小說的,唱搖滾的,演話劇的,什么人都有。中文系的比新聞系的吃香,如果帶著發表的作品來,那更是一面就中。喂喂喂顧明笛,你是真想來我們《時報》工作嗎?最近報社正在招人呢。不過其他部門好像都滿了,只剩‘專刊部’還在招。”

顧明笛說:“廣泛接觸社會,是我近期的想法。當記者應該是不錯的選擇。你說的那個‘專刊部’是干什么的?”

萬嫣說:“時尚啊,旅游啊,總之就是城市人的吃喝玩樂。這好像并不合你的胃口。其實很適合我,可他們就是不要我。”

顧明笛問:“還有什么部門?”

萬嫣說:“要聞部、評論部、中國新聞部、國際新聞部、北京新聞部、文化新聞部,還有讀書、影視娛樂、體育足球之類的,很多。只要是人才,部門之間的調換很方便。不過你要知道,越是那種聽上去高大上的部門,就越忙。報社眼下的經營情況還可以,普通編輯記者,三個月轉正后月收入萬元。”

顧明笛說:“收入還在其次,關鍵是要對脾氣,還有能鍛煉人。”

萬嫣邊笑邊說:“你這樣想問題就很好嘛。因為那點錢也不好拿。發一次錢,就像挖了社長身上一塊肉似的,他就要沖我們發一次飆,教訓我們要‘吃水不忘挖井人’。這個社長叫劉煒陽,特別討厭,看似嚴肅,實則猥瑣。屬于一看就想扇他的那類。好在我這個小編輯不直接跟他打交道。”

顧明笛說:“嗯,哪里的人都差不多。電話里也說不清,我先過去再看吧。”

萬嫣說:“對對對,你過來再說吧。北京和上海,兩種生活。我個人覺得,北京比上海好玩。這里太多牛逼的東西了,不看不知道,一看趕緊逃。但你也不能不看啊。要不然怎么說它是中國的縮影呢。”

顧明笛說:“嗯,是的,正因為這樣我才想到北京去生活一段時間。烏先生也支持我走出去。”

萬嫣說:“哪個烏先生?哦哦哦,想起來了,就是你曾經提起過的那位住在萬航渡路上的隱士吧?咳,精通《易經》《內經》《靈樞經》,會算命打卦測字,這種人北京有的是,在雍和宮后門那條小街路邊上坐著的全是。穿著唐裝,戴著瓜皮帽,蓄著長須,沒事口里念念有詞。一般都是做生意虧了的、提干被人踹了的、受賄之后肝兒顫的、老是流產又懷上了的、男朋友談一個吹一個的,才會去找他們……”

萬嫣還在饒舌加毒舌。顧明笛打斷她說:“我這邊先準備一下,處理一些事務,估計還要一點時間。快過去的時候會聯系你。”

收起手機,顧明笛走進了自己家的小區。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發現門敞開著。毫無疑問,一定是竺秀敏來了。母親這種不請自來、不打招呼的行為,顧明笛已經習慣了,并不怎么生氣。但母親這么生氣還是不常見的。以往都是竺秀敏一個人過來,今天旁邊多了一個幫兇——顧秋池。

竺秀敏見顧明笛回來了,馬上把臉繃得緊緊的,怒目而視,大聲斥責:“顧明笛,你可以啊,你竟然敢自作主張辭職,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啊?”顧秋池站在竺秀敏身后附和說:“是啊,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啊?”

顧明笛早已為這一天做好了心理準備。此刻,任何辯解都是無效,只能激化矛盾。所以,顧明笛只有沉默,任憑竺秀敏發作。

竺秀敏接著說:“我們辛辛苦苦地奮斗、打拼,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好不容易送你讀完大學,找到了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你卻不當一回事!”

顧秋池說:“是啊,你卻不當一回事,說丟就丟了。”

竺秀敏說:“你讓我怎么跟親朋好友交代,怎么跟鄰居說?”

顧明笛說:“那就不要說嘛!”

顧秋池跟著附和:“對嘛,那就不要說嘛!”

竺秀敏說:“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有沒有良心?!”

顧秋池也對顧明笛說:“你還有沒有良心啊?!”

竺秀敏說到這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見到眼淚,兩個顧姓男人就束手無策。

顧秋池勸竺秀敏:“哎喲,哭啥嘛!該說就說,該罵就罵,勿要哭呀。”

竺秀敏轉向顧秋池說:“我哭什么?哭你沒用,不能為我排憂解難。我們竺家是生意人,我繼承了我們家的經商傳統。你們顧家是讀書人,你繼承了讀書的傳統嗎?你一個窩囊廢,除了種樹、澆花、噴農藥,你還會什么?兒子你也不管,都是我在操心。好不容易接續上的,又被你兒子自己掐斷了。你說我哭什么啊!”

顧明笛本來十分反感,但看到母親哭,心也軟了,他只好耐著性子對竺秀敏說:“儂勿要哭呀,我蠻好的呀,哭啥?你以為坐在辦公室里喝茶讀報,就是讀書傳統啊?辭掉這份工作,就是為了要好好讀書。”

竺秀敏說:“辭職在家里讀書?誰養你啊?如果你去考博士,我就養你,否則別想。”

顧明笛說:“我不會去考博士的。我也不要你們養。我自己養活自己沒問題,你放心好了。我有兼職工資和稿費,夠我花的。”

竺秀敏一聽,火又上來了,說:“好啊,翅膀硬了,可以不要我了。”

顧明笛說:“我辭職讀書寫作,你說不養我。我說我可以通過兼職自己養活自己,你又說我不要你了。你還講不講理啊?”

竺秀敏說:“兼職?今后生病了也去兼職?老了也去兼職?我死了誰管你啊?”

顧明笛這一下真的火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過幾天就離開上海!”

竺秀敏說:“什么?你要離開上海,離開我和你爸?你真夠狠心的!”說著,又嘩啦嘩啦流眼淚。顧秋池站在一旁,只知道搓手。

顧明笛剛剛起來的一點小氣焰,又被竺秀敏的眼淚壓下去,只好解釋:“我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是去北京。我覺得北京可能還有發展空間。這是一件好事。”

顧秋池說:“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再吵了。工作已經辭掉,無法挽回。既然兒子覺得北京有機會,不妨去試試,我們也不反對。”

竺秀敏瞪一眼顧秋池:“什么我們?你代表我呀?我不同意,看你敢不敢!要離開上海?休想!”說完站起來,摔門而去。顧秋池趕緊起身要跟著竺秀敏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一眼兒子,說:“不要急,慢慢來就好,總會有辦法。”

顧明笛攔住顧秋池說:“爸爸,我主意已定。你跟我媽做做工作吧。我也不是去干什么壞事,我打算到北京先進一家報社當記者。你們要是覺得沒面子,就不要說好了。你們不就想讓我出國留學嗎?萬一別人問起我的去向,就說我留學去了唄。”

顧秋池說:“不要急,不要吵,等她氣消了我會勸她的。”

竺秀敏這樣一鬧,更加堅定了顧明笛早日離開上海去北京的決心。

顧明笛打電話通知萬嫣,說過幾天就要去北京了,讓她幫忙問問租房子的事情。

萬嫣說:“跟我合租的同事辭職了,我一人住著兩居室,正要找人合租。我可以給你一間,你先住著。我這人除了懶一點之外,沒什么大毛病。你愿意跟我合租吧?”

顧明笛說:“我神經衰弱,經常失眠,有時實在沒辦法,半夜折騰來折騰去的。你不嫌棄的話,我沒問題,先試試吧。”

顧明笛把離開上海去北京的日子定下之后,就通知了父母,叮囑父母不要來送行,免得動氣。接著給張薇祎發短信,主要是表達沒有當面告別的愧疚之情,建議保持聯系,等到那邊安頓下來再發信息。

張薇祎打電話過來說:“你用不著道歉。我覺得你好像在躲我。這大可不必。我難道不是人格獨立的現代女性嗎?你用得著躲躲閃閃嗎?如果我的感覺錯了,沒有理解你更大的抱負,那對不起,愿你實現自己的理想。”顧明笛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勉強應付了一陣,掛斷電話。他把一些經常要用的書打包寄到了北京萬嫣的住處,然后收拾隨身攜帶的日用品。

離開的頭一天下午,父母都過來了。顧秋池拖著一個大行李箱,里面全是母親為顧明笛準備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還有兩個睡袋,厚的和薄的各一個,北極熊牌,溫標、材質、體感都是一流的。竺秀敏紅著眼圈,把睡袋塞進顧明笛的拉桿箱,把原來那個舊的換了出來。她默默念叨,希望兒子平安,希望他每天晚上都能夠睡得好,既不要被北方的寒冷所擊倒,也不要覺得沒有安全感,就像小時候那樣,抱著他、拍著他,緩緩入眠。

顧明笛說:“帶這么多睡袋做啥?勿要勿要。舊的蠻好用的呀。”

竺秀敏說:“把新的帶著吧。別說北京冬天有暖氣,就是沒有暖氣我們也不怕啊,是不是?何況誰也不敢保證那些粗手粗腳的北方人做事萬無一失,萬一供暖設備瓦特(壞)了怎么辦?我們還是要有備無患。”

時間是2006年5月5日,二十六歲的顧明笛就要出門遠行了。這是顧明笛平生第一次長時間離開家,離開父母。父親和母親都來給顧明笛送行。姑姑顧秋紅竟然也來了。顧明笛覺得興師動眾不好,這點小事為什么要驚動姑姑嘛。

父母和姑姑弄到了站臺票,跟著顧明笛來到車站月臺。他們隔著車窗盯住顧明笛看,要等到火車離開那一刻。顧明笛朝他們揮手,讓他們回家去,不要站在那里耗著,大家都不舒服。父母不同意,一直站在那里,就像電影里的分別場景,顧明笛覺得挺滑稽。

時間過得很慢。三人還站在月臺上,堅持要等到火車開了才離開。他們花白的頭發在風中飄舞。

看著父親、母親和姑姑開始變老的樣子,顧明笛內心涌起一股不忍之情。

顧秋池戀戀不舍。竺秀敏淚眼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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