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在天際撕扯,卻沒有一束光能將它刺破。
干掉的血,成了黑色。
狂風一吹,成了飛沙。
他一手抱著頭盔,一手提著刀,走在這片戰場上。
跨過一具具,不知是敵是己軍的尸體。
鎧甲上滿是血跡,有他的,有敵人的。
他不覺得血的氣味腥,因為早已經習慣。
他也不覺得尸體的氣味臭,他甚至吃過。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十年。
他殺過的人,砍下的頭,都是他戰無不勝的象征。
戰至一兵一卒,最后,他仍然站著。
他,絕不會敗,絕不會。
現在,他稍微有點累了。
是時候,該歇一歇了,他已經得到了足夠的榮譽。
可是,在戰場上,絕不能累,絕不能!
尸體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腳!
尸體握的刀,向他揮來!
“死!”
那是猶存了一口氣的叛軍。
或許這一刀揮去,這具“尸體”就會燃盡最后的生命。
可是,這就是使命,每一個戰場上人的使命。
揮刀,殺死每一個敵人。
一道閃電劈下,一道驚雷響起。
雨,淅淅瀝瀝落下,轉瞬就遮蓋了天際。
他,還活著,他,沒有死。
因為他就是楚天闊,戰無不勝的將軍,絕不會敗!
他只管走,殺死每一個不甘的亡魂。
雨停了,又該往何處去?
他不知道,他早已沒了方向。
戰場之外,他不識路。
長安,是的,長安。
回長安啊,這是將軍的使命。
他打了足夠的勝仗,是時候回京復命了。
可是,他找不到路,他需要找一個路口,或是一個活人。
可是,哪里還有活人呢?
戰場之上,是尸體和亡魂的歸宿。
戰場之外,是流離失所之人的故鄉。
他漫無目的,吃著人肉與草根。
現在,他找到了。
在山腳下,他找到了活人,那是兩個流寇。
流寇很好認,比流民會多身衣裳,卻一定是破爛的。
眼睛里泛著貪婪,拖著麻布袋,時刻準備搶奪誰的財產。
流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總會拿著把破刀。
刀,什么樣的刀不是破刀?
他的刀就不是破刀,那是戰場上殺人的刀。
那是戰刀。
流寇看到了他的刀,也看見了他的鎧甲與頭盔。
流寇不會去招惹他,這是屬于流寇的生存之道。
什么樣的人可以殺,可以搶。
什么樣的人,要躲。
眼前的人,就必須躲。
可是他不會讓流寇躲,不僅如此,他還走上前去。
兩個流寇沒有說話,互相看了一眼,警惕著。
沒有誰走向誰但是卻不說話的。
可他就是,不說話,他只是揮刀殺人。
他揮過無數次刀,砍掉過無數的人頭。
所以他的刀很快,很快。
兩個流寇幾乎是同時瞪大了眼,又同時倒地。
他本應該抓流寇問話,但他殺了流寇。
只因為,他是將軍,而這兩具尸體是流寇。
該殺。
而且,他現在餓極了。
他打開流寇的麻布袋,很可惜,不是食物。
里面,是一個女人。
他當然也愛女人,但絕不是現在。
不過,他好歹有了個活人。
“謝謝你救了我。”
女人很感激他,眼里是崇拜的色彩。
他應該被崇拜,但不應該是被女人。
他應該被將士,被敵人崇拜,因為他是個將軍,不敗的將軍。
“不用謝我,說說,你是什么人。”
女人回答道:“民女繡娘,就是生在這里的人,住在附近的村子里。”
“帶我去。”
他不愿意對她說太多話,因為她是個女人。
不過有一點他還是高興的,她服從他。
“恩人,你是哪里人?”
他的情緒如風云般變幻莫測,此時他又不開心了。
“不要叫我恩人,叫我將軍。”
“可是……”
“沒有可是。”
她愛他的高傲,這種高傲是她未曾見過的。
她所見過的男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他。
他即奪目,又對人疏遠。
這正讓她被吸引,這是個優秀的男人。
“將軍,你是哪兒的人呢?”
她乖乖叫他將軍,他對她印象又好了些。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是大唐的將軍,不敗的將軍。”
“現在,我要回長安復命。”
她的眼里有些詫異,有些崇拜,也有些悲傷,憐憫。
女人對待男人最常見到的情緒,此時都在她眼里。
她所謂的她所住的村子,與他所想一般無二,死氣沉沉。
此時正是傍晚,卻沒有一戶人家升起炊煙。
“將軍莫要見怪,連年戰亂,這里的人要不走了,要不就都死了,已經被沒幾戶人家了。”
“你為什么留在這里。”
“家里老父親腿腳不便,沒法趕路,所以只能留在這里。”
他見到了她的老父親,雙眼無神,瘦骨嶙峋,瘸了條腿。
這樣的人,本沒有活下去的必要。
這樣的人,或許留下屬于人類的本質,就只有求生的欲望了。
他只看了一眼,也沒有說話。
對他而言,這樣的人,不配。
他將頭盔放在堂屋的桌上,這是這個屋子最大的榮譽。
堂屋連門也沒有,畢竟家徒四壁。
沒有門的屋子,卻也沒有其他人能看見這份榮譽。
“將軍,今晚就委屈你暫居陋室了,明日民女便給你帶路。”
沒有晚飯,她只是拿了些許吃食與他。
她自己與老父親則是餓著肚子。
夜里,他睡得很熟。
刀,卻握得很緊。
有一種人,面對未知,也沒有絲毫畏懼。
這種人,牛鬼蛇神也不敢輕易靠近。
可是,他的頭盔還在屋子里。
而現在,他的頭盔不見了。
她聽到了聲響,但當她進到堂屋時,只看見屋外一個小小的身影一閃而逝。
她此時如墜冰窟,將軍的頭盔被偷了。
她無能為力,她應該立馬告訴他。
“繡娘,別去……他在做夢。”
她的老父親一瘸一拐走來。
女人說道:“我去叫醒他。”
“你知不知道古代有個將軍……做夢時如果醒來就要殺人。”
“他一定不是那種人。”
“如果不是那種人,他會是哪種人?”
老父親拍了拍她的肩膀,“反正頭盔已經丟了……喊醒他又有什么用?”
她應該叫醒他的,否則他現在不會如此大怒。
“你知不知道,這是我的頭盔,不敗的將軍的頭盔。”
他的聲音并不高昂,怒火都在他的眼中。
“將軍……沒有頭盔,你也一樣是將軍。”
“閉嘴,現在你只要告訴我,我的頭盔被誰偷了。”
“村里還有一個小孩留著沒有走,應該是他偷了。”
“帶我去找他,我不會殺他,但得砍下他的手。”
“他應該已經逃了,拿上將軍的頭盔去獻給流寇了。”
一個小孩,偷了將軍的頭盔,去獻給流寇。
他不覺得好笑,只覺得怒火中燒。
但這卻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孩,是無法獨自生存的。
偷竊,獻寶加入流寇,是小孩能想到唯一的法子。
“流寇在哪兒。”
“就在昨日所見到的山上,但他們有幾十人……”
這伙流寇就是這方圓百里的主子,見到什么搶什么。
她差點也成了流寇的“戰利品”。
她想勸他,但他沒有再看她一眼。
他不想再多說,于是他便走了。
她只能看著他離去,她沒有辦法挽留,也沒有資格。
他的千軍萬馬,已經死去了。
他現在只有一個人,但他不會有畏懼。
他只需要一把刀,就可以殺死任何人。
就像現在,他當著幾十個流寇的面,殺死了他們的同伴。
流寇也殺人,殺人的時候手同樣不會抖,同樣不怕死人。
但血濺到眸子里,仍然面無表情的人,他們頭一次見到。
他一個人,震住了幾十個拿著刀的漢子,一如他所料。
他是將軍,尸山血海中走出來的人。
在他眼里,這些流寇只是上不得臺面的小人物。
流寇首領咬牙切齒,但眼里卻滿是謹慎。
“這位好漢,咱們無冤無仇,為何殺我的兄弟。”
“昨晚,有個小偷偷了我的頭盔,聽說是獻給你們了。”
“哦……你要找那小鬼報復的話,大可免了。”
流寇首領露出殘忍的表情,“老子已經把他殺了。”
“我的頭盔呢?”
“進了老子嘴里的東西,沒有吐出來的說法。”
可是,那是將軍的頭盔。
他不能忍受,他的頭盔被流寇占有。
他現在很不開心,他認為他們現在應該心膽俱裂,乖乖把頭盔還給他。
那么他只會砍掉流寇首領的雙手,不至于殺人。
他提著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要殺人了。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小人物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但他不明白,他習慣了敵人聞風喪膽的模樣。
可是流寇并不會任他宰割。
相反,流寇們已經把他視作獵物,而且已經是陷阱里的獵物。
他仍然沒有意識到,面前不是綿羊,而是一張獵人的網。
當流寇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抓住時,他依舊不明白。
“放開我!”
“話太多了。”
第一次,他被人嫌棄話太多了。
他沒來得及發火,已經被打昏。
“盔甲拔下來,人先關著,看能不能換錢。”
“大哥,這身盔甲……他好像真是個大唐的將軍?”
“管屁用,如果不能換錢的話就是屎。”
流寇的生存之道。
他已經被關了兩天兩夜,像是被徹底遺忘。
而流寇們正在歡聲笑語,喝酒吃肉。
他們在慶祝,慶祝流寇首領新婚。
也正是因此,我們的將軍才能安穩地渡過這兩日。
新娘子不是別人,正是繡娘。
她沒有新娘子應有的待遇,反而像個丫鬟。
伺候著這些人喝酒,還時不時被動手動腳。
流寇首領樂見其成,什么事都占大頭,如果還不讓小弟吃點豆腐,這樣的老大也活不久。
流寇的生存之道。
流寇們都睡著了,流寇首領也睡著了。
她整理好衣衫,也順帶吞下所有苦水。
他沒想到,救自己的會是她。
“將軍,你沒事吧。”
他心中充斥一股暖意。
如此忠誠的女人啊。
“你怎么做到的?”
“民女不過是在他們酒里下了藥,不過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會醒了。”
他眼里流露出欣賞,“很好。”
她愛他的臨危不亂,哪怕是現在,仍會讓她覺得高貴。
“將軍,我們快逃吧。”
他眼神一冷,逃?他從來不會逃。
他要殺人,殺死這幾十個現在完全無法反抗的流寇。
甚至,還有他們的家眷。
“將軍……你……”
他對她又有些失望了。
“戰場上容不得絲毫手下留情。”
她呆立在原地,而他去殺人了。
他回來了,一身鮮血。
他握著那把熟悉的刀,但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怒氣。
“我的頭盔呢,我的鎧甲呢。”
她猶豫,還是回答道:“想必是被他們熔了,做兵器了。”
他沒有說話,轉身就走。
她跟了上去,她想知道他還要做什么。
她知道了,他要將每一具尸體砍得血肉模糊,泄憤。
他用了整整一個時辰,氣喘吁吁,休息了好一會兒。
“覺得我殘忍嗎。”
她低下頭,“將軍,民女不敢……”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們拿走了流寇的糧食,又回了村子。
“這一半,你們留著。”
老父親在門邊,直直地看著糧食。
“現在,你該給我帶路了。”
她對他說道:“將軍,你去村口等我一下好嗎。”
他沒有問她原因,走出了屋子。
老父親拉住她的手,“給他帶路只要兩日,你會回來吧……”
她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一定要回來……這些糧食根本不夠……”
她抬起頭,將一支發簪插進了老父親的脖子。
老父親的尸體慢慢倒下,發簪抽出得很慢。
這樣,血才不會濺到她身上。
“爹……糧食都給你……我只想離開……”
現在,沒有人會再拴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