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在路上，又遇到一伙流寇。

他學會了隱忍，哪怕他是戰無不勝的將軍。

而流寇知道看人，欺善怕惡是流寇的根本。

所以，相安無事。

如果總是這樣，他一定能順利回到長安。

勿論何時，流寇都不會停下掠奪的步伐。

在紛亂的年代，流寇就是山林中的猛虎。

但當這一伙流寇回山上的時候，只有一具具慘不忍睹的尸體。

領頭的是流寇首領的兒子，年輕，有朝氣，每次“出征”一定能搶到東西回來。

這樣的能力并不常見，因為已經沒有太多可以被搶的東西。

這需要依靠天生的直覺，首領兒子就是天生的流寇。

作為人子，父親被殺，那就是一定要報仇的。

首領兒子瞬間知道了仇人是誰，路上遇到那個提著刀的男人。

這一天，流寇如流民一樣沒有了家。

這一天，流寇有了新的首領。

這一天，流寇有了新的目標，追殺那個男人。

“你該回去了。”

他對她說著，卻沒有看她。

她低著頭，沒有回話。

他不再多言，向前走去。

她一聲不吭，默默跟隨。

他站定腳步，“你要跟著我？”

“將軍……我想跟著你……”

他臉上看不出喜怒，“你想清楚了。”

“民女只愿跟隨將軍，再無他想。”

他點頭，他允許了。

他知道，這個世道，誰都想跟隨一個強者。

他對她觀感不差，而她也幫助過他。

他沒有想過，女人會拼盡全力，但不一定是為了生存。

而是，為了虛無縹緲，卻高尚偉大的愛。

“我們需要兩匹馬，那樣我們能很快回到長安。”

他只是述說著現在的情況。

而她有不一樣的觀點。

“將軍，我們還是走小路吧。”

“為什么。”

“馬匹不好找，而且容易遇到麻煩。”

麻煩是什么？當然就是那些流寇與盜賊。

一匹馬兒的誘惑，遠比女人和糧食來得厲害。

他點了點頭，她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

他是不敗的將軍，卻并不總是都對。

他是不敗的將軍，正是因為他能夠接受自己這一點點瑕疵。

“你識得小路？”

小路更近，沒有人煙，也更安全。

但小路不好走，容易迷路。

“將軍，我看日升日落，能大概知道長安的方向。”

他欣賞地看了看她，點了點頭。

帶的干糧，足夠吃一個月。

那時候他們應該已經離長安不遠了，食物自然不是問題。

流寇們跟隨著新的首領，走上了復仇的路。

但流寇并不知道仇人如今在哪兒。

這時候，手下就應該問首領。

“老大，我們該往哪兒走？”

“追那個男人。”

“當然，可是那個男人往哪兒走了？”

“長安。”

“為什么是長安。”

“因為他是個將軍。”

新的首領確實擁有天生的直覺。

是聞出來的，那個人，是個將軍。

同時，首領也看見了，那個人手里提的刀，是戰場上的刀。

“就算他是將軍，可他為什么一定是去長安？”

“無論是哪里的將軍，都一定是去長安。”

首領斬釘截鐵地說道。

手下有些猶豫，“去長安的路可不好走，咱們可不算受人待見。”

“所以，我們走小路。”

“那怎么能追到他們？”

“他們也一定是走的小路，如果他們聰明的話。”

流寇們的眼里的色彩，叫做崇拜。

他們何其有幸，擁有這樣的首領，睿智，堅定。

“將軍，長安是什么樣的？”

“我不知道。”

“你怎么會不知道？”

她不能理解，他不可能不知道長安是怎么樣的。

“我參軍十年，一直在戰場上，沒去過長安。”

但他知道，他的所有戰績，都傳回了長安。

只待他回京復命，他必定會聲名鵲起。

他知道，那時候全天下都會知道他的名字。

而不僅僅，只是戰場之上。

“將軍，你是個英雄。”

他確實是個英雄，他可以坦然受之。

靠著日升日落的方向，他們緩慢又準確地向著長安前進。

可是，天公往往不作美。

已經三日沒有出太陽了。

此時，他們頓足溪邊，他們迷路了。

“將軍，不若我們沿著小溪走。”

他點了點頭，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路不好走，但他走得很快，因心中積郁。

而她只能在后面，苦苦堅持。

忽然，她看見他停下了，她心中一喜，趕上前去。

可他并非是在等她，而是前方，出現了一片桃花林。

花草遍地，落花流水，美不勝收。

“將軍……這里好美……”

他冷冷答道：“可惜沒有食物。”

他們錯誤地估計了帶的食物。

本以為能吃一月，但現在看來只夠二十日。

趕路十余日，加上迷路，食物已經見底。

他可以吃草根，吃野草，卻不知她能不能吃得下去。

“走吧。”

走到林子的盡頭，正是溪流的源頭。

一座小山，沿著溪流有一洞口。

“將軍……我們要進去嗎？”

“進。”

一個字的回答，那就是軍令。

洞口起先很窄，很暗，越走越開闊。

又走幾十步，看見了光，那是洞口。

走出洞口，眼前景色讓兩人都驚呆了。

肥沃的田地土平坦開闊，房屋整整齊齊。

田間小路交錯相通，雞鳴狗叫之聲處處可聞。

人們在田野里往來耕種勞作，男女歡聲笑語，老人小孩怡然自得。

兩人的到來，也同樣驚了這個村子。

“你們是何人？從何而來？”

他皺了皺眉，“我是大唐的將軍，路過此地，前往長安。”

“大唐？”

村人你言我語，甚是怪哉。

村長走來，“遠來的客人，不如先到老叟家作客？”

他點了點頭，他也想了解情況。

現在，他們去到了村長家，村子擺酒殺雞做飯菜。

這般世道，竟有人如此待客？

“實不相瞞，老叟與村人都未出過村子。”

“哦？”

“祖先為了躲避秦時戰亂，帶領鄉人們來到這里，變從此與世隔絕了。”

他恍然大悟，“這般說來，你們連漢朝也是不知道了，如今已是大唐的王朝。”

一千多年過去，朝代更替已不知多少，這些人竟從未離開村子。

不過村人皆熱情好客，紛紛請二人作客，也難免打聽外界消息。

他自然是不喜多話，她便一一作答。

“將軍，這里真是個好地方啊。”

他不置可否，“難說。”

他本就是志存高遠之人，哪里看得上一個小小的村子。

而對她這樣的小人物來說，這卻是夢寐以求的生活。

第二日，他坐在屋口，看天。

今日仍沒有太陽，無奈嘆息，今日又無法繼續上路。

而她卻喜笑顏開，竟去與村里婦人一起織衣了。

他到路上走走，一路上村人皆熱情招呼。

看到一老人正在磨刀，他駐足。

老人看見他，笑道：“今晚殺羊，客人有口福了。”

他心中只惦記著長安，那里哪兒會缺什么牛羊。

一個小孩遠遠的沖他招手，他不愿理睬。

轉頭回屋，只盼望明日能看到太陽升起。

夜里，村子點起了篝火。

他在一旁坐著，時不時有人送來肉食美酒。

她在篝火旁，與村人們手牽著手舞蹈。

村長坐到他身旁。

“客人覺得我們的村子怎么樣？”

“很好。”

不能說他是言不由心，他確實是如此認為。

只是這片土地，對他而言著實是小了些。

“聽那姑娘說，外面世道又不太平了，客人不妨就在此住下？”

這是充滿善意的邀請，在這個世道可以說是誰都難以拒絕。

可是他并非普通人，所以他拒絕了。

“待到日出，我便離開。”

村長嘆了口氣，“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榮華富貴又能如何？

謀一處安生，不就已經是人間難得了嗎？

可是他的驕傲，他的固執，不允許。

夜里他聽到有人翻窗戶的聲音。

他沒有睜眼，他手里仍握著刀。

腳步聲越來越近，來到了床邊。

他感覺到，一只手正向他伸來。

他猛地睜眼，刀揮了出去。

然后，他的刀停下來了。

眼前，是一個小孩，正是白日里向他招手的小孩。

他把刀從小孩脖子邊移開。

小孩跌坐在地，滿頭大汗。

他冷冷問道：“你是誰，想干什么。”

“我……我來幫你的……”

“幫我？”

“你不肯……不肯留下……村長他們要殺了你……”

“為什么要殺我？”

他皺眉，而后又覺得自己問了個不必問的問題。

他起身，去到隔壁房間叫醒她。

“我要離開了，你呢？”

“為什么要離開？留在這里不好嗎？”

他沒有回答。

“將軍，求求你了……留下來吧。”

她的眼里滿含悲傷。

這里，是她夢里也想去到的人間仙境。

眼前，是她愛慕的人。

她現在已經擁有了一切，但一道裂縫忽地被撕開。

“你不愿走，那就留下。”

他沒有覺得被背叛，只是氣惱自己，跟隨自己的人居然選擇放棄他。

他轉身就走，她卻拉住了他的手。

“將軍……無論去哪里，我都要跟隨你的……”

多么偉大的愛，多么高尚的女人。

她就是這混濁的世間，一朵潔白的蓮花。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好，我們走。”

他第一次拉住她的手，他推開了門。

屋外卻燃起了一個個火把，村人們正冷漠地看著他。

小孩偷偷看了一眼，躲在屋里不敢出來。

村長說道：“客人，你還有機會選擇，我們不想濫殺無辜，只是想安寧。”

他說道：“我也不想濫殺無辜，我也不會打擾你們的安寧。”

村長或許信他的話，但這個村子不信。

這個村子不能承受一點點的風險。

村人們拿起了刀。

磨刀，可以殺羊，也可能殺人。

他沒有多說，一手提刀，一手牽著她。

他們只管向前走。

將軍只會向前走。

村人們畏懼他，一步步后退。

村長喊道：“不要怕！他只有一個人！”

他們明明有兩個人，只是村長怕他了。

一個漢子咬牙向他揮刀。

但刀還舉在頭頂，漢子的脖子已經被砍斷了。

將軍揮了千萬次的刀，比閃電還要快。

村人們哭喊尖叫，他們不是流寇，只是安居樂業的普通人。

村長跪倒在地，村長明白了，村人攔不住他們。

村人們眼睜睜看著兩人離去，眼里只剩下恐懼。

屋子里的小孩，眼里同樣只剩下恐懼。

天亮了，太陽升起了。

今天是個好天氣。

“你后悔的話，隨時可以回去。”

他看出她的眼睛很悲傷，他明白那里適合她。

可是他還是不明白，一個女人的愛。

“將軍……我喜歡那里，但一定是要有你。”

他不再說話。

他向前走，她就跟在身后。

村子里來了新的客人。

那是一伙流寇。

村子里，除了村人，就只有客人。

所以，流寇同樣接受了村子的款待。

村子里載歌載舞，所有人喜笑顏開。

但是首領注意到了。

一個被打斷了腿的小孩，爬在地上。

但村人對小孩只有漠視。

首領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想知道為什么。

首領沒有忘記，要追上殺死父親的仇人。

“之前有沒有一男一女來過這個村子？”

首領問了很多人，每個人都回答沒有。

這是個與世隔絕的村子。

首領去問那個小孩。

“你見過除我們以外的客人嗎？”

村人們都看向了小孩。

小孩沒有回答，也沒有說話。

村人都開心地笑了，看向小孩又充滿了慈愛。

首領不需要回答，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們一定來過，而且他們已經離開。

首領召集了手下。

首領道：“我們的仇人已經離開了這里，現在，我們去追上他。”

村長道：“客人，你們為什么不留下來呢？以后就生活在這里。”

首領道：“不！我們還有大仇未報！”

首領錯了，這不是所有人的仇，只是首領的仇。

流寇們不愿意再報仇了。

“老大，這只是你的仇，不是我們的。”

“我本來就是個種田的，我要留下。”

“是啊，我們要留下，我不想再做流寇了！”

首領看著一個個手下，并不覺得驚訝。

首領能理解手下，沒有人生來愿意做流寇。

“好，你們留下，我走。”

我們的首領還很年輕，所以堅毅，所以前進。

首領心中還有比生存更重要的東西。

可是，還有人不愿意首領離開。

村長道：“客人，他們都留下了，你不如也留下來吧。”

首領道：“我意已決，你不必多說。”

村長知道，挽留沒有用。

所以村長對其余的流寇說道：“不能讓他走。”

“他如果走了，這個村子就暴露了，這樣的日子就會毀了。”

流寇們聽了村長的話，紛紛向首領看去。

首領大笑，“來啊，讓我看看你們誰敢。”

流寇們不敢，沒有人如首領那樣年輕，如首領那樣強壯。

首領調頭就走，沒有人敢追上前去。

首領不怪他們背叛，但首領很不開心。

所以，他會毀掉這個村子。

不需要一把刀，一匹馬，只需要輕輕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