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歐亞新秩序:全3冊(第一卷) 俄羅斯轉型:國家治理與社會變遷作者名: 馮玉軍本章字數: 5675字更新時間: 2019-07-22 15:40:31
第二節 俄羅斯的社會轉型:矛盾與問題
蘇聯解體之初,新獨立國家的政治精英為本國公眾描繪了一幅以西方價值觀念為主導取向的美好前景: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經由休克療法向市場經濟的過渡、從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經由實行“三權分立”向“民主制度”的發展、從社會功能發育不全經由培育中產階級向“公民社會”的發展將使俄在很短的時間內實現經濟繁榮、政治民主、社會公正和國家強盛。但俄羅斯轉型實踐并未實現這些政治精英的美好預期,改革之初確定的目標已經扭曲,歷史的合力使蘇聯解體后的各國家的社會發展進入一個長期的痛苦轉型進程。
一 民主:并非只是一個概念
新獨立國家政治體制建設的總體趨勢是由蘇聯時期的高度集權向“分權制”過渡。以俄羅斯為例,在聯邦一級,立法、行政與司法“三權分立”,相互制衡;在聯邦中央與聯邦主體的關系上,強調聯邦制原則,中央與地方權力劃分。但“權力制衡”不是一個抽象原則,需要細致周密的制度設計和有條不紊的貫徹落實。而俄羅斯在政治制度創新實踐中卻再次體現出“激進激烈”的民族特性,制度漏洞不少,權力危機頻發。
回顧葉利欽時期的俄羅斯政權體制建設,可以看到“雙頭政治”與“超級總統制”均不完善,導致了政治斗爭激烈、政局長期動蕩。獨立初期,不完善的舊憲法使俄羅斯存在著兩個“權力核心”,以總統為中心的執行權力機構為一方,以國家杜馬為主的立法機構為另一方,斗爭愈演愈烈。最后,葉利欽以“炮打白宮”的極端方式擊潰反對派,并通過了賦予總統極大權力的1993年新憲法。但“超級總統制”需要強人治國,而晚年的葉利欽卻體弱多病,思維混亂。國家治理與經濟發展已完全讓位于對個人權力的維系。僅1998年,葉利欽就三次解散政府,使政權危機與金融危機相互激蕩,對政治穩定與經濟復蘇都造成沉重打擊。
普京繼任后,在他的第一任期內,通過強化中央權力,在一定程度上結束了過去幾年的政局混亂狀態,建立起了一套俄羅斯學者稱為“可控民主”的制度。所謂“可控民主”,就是運用強制或半強制性手段來結束政治混亂,實現政令統一和暢通;以弱化民主制和執行權力膨脹為代價,確立以總統權力為核心的國家政治體系。其實質是通過加強國家權力以結束社會激進變革所帶來的混亂,實現國家的強盛與發展。
2004年普京連任總統后,進一步加強垂直權力體系。首先將聯邦主體領導人直選改為總統提名、地方議會通過,借此加強了總統對地方的控制。二是取消國家杜馬選舉中的單席位選區制,改為全部按政黨選舉產生,減少民主反對派“入圍”的可能性。普京還對剛剛實施不久的《政黨法》再做修改,將政黨注冊資格從1萬人增加到5萬人,且把政黨進入國家杜馬的“入圍”線從5%的得票率提高到7%,進一步增強“統俄黨”對議會的控制力。
普京的上述做法在俄羅斯社會引發了不同的反響。在政界,普京一方面得到了官僚階層的“一致擁護”,另一方面引發了來自右翼的激烈批評,他們認為普京是在踐踏俄羅斯十多年來來之不易的民主,是在“走回頭路”。學界的觀點也不一致。俄羅斯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精英研究中心當時的主任奧·克雷施塔諾夫斯卡婭認為,“民主的主要表現不是選舉,而是權力分割的原則。只要權力有限,社會可以監督它,無法無天的事就會少。葉利欽執政期間出現了權力分割的萌芽:議會成了相對獨立的機構?,F在普京有沒有繼續發揚議會的獨立?沒有,相反還盡力在議會中建立政權的金字塔。至于獨立法院和言論自由,則根本沒有。因此,普京未必稱得上民主派”。在她看來,“可控民主”的后果是“民主的右翼力量聯盟和‘亞博盧’垮臺。俄共正在作垂死掙扎。如果現在舉行選舉,人們根本不知道該投誰的票。不是黨失去了選民,而是選民沒了自己的黨”。而當時的俄羅斯政治基金會會長維·尼科諾夫則認為,普京治國戰略的基本原則是:自由的市場經濟;強大的國家及其強力機構,獨立的積極的對外政策,尊重傳統、繼承性和愛國主義?!鞍凑帐澜缟贤ㄐ械姆诸惙ǎ钚羞@套政策的人被定義為右翼政治家、保守派,這些政治家如同現在的普京往往都受到反民主和搞獨裁的指責?!钡J為,“俄羅斯不會有獨裁的危險。普京的戰略不是獨裁主義,也不是無政府主義,而是在不改變俄羅斯憲法的情況下建立能夠發揮作用的有效民主”。
“可控民主”是俄羅斯在經歷了十多年痛苦的轉型進程后探索出的政治發展道路,它是西方價值觀念與俄羅斯傳統政治文化結合的產物,它也是俄羅斯在現實中的強國、秩序、穩定、發展與理想中的自由與民主之間做出的兩難選擇。這種發展模式是否真的符合俄羅斯的國情與世界發展大勢,是否能切實達成既定的目標,會不會“種下的是龍種、收獲的跳蚤”?這些還需要在更長的時間內、在俄羅斯的社會發展實踐中得以驗證。
二 權力:掌握在誰的手中?
社會的轉型必須引發權力的重組,但這種權力重組是否能夠根除舊體制的“頑疾”、是否符合社會絕大多數人的利益?回顧一下原蘇聯東歐國家的社會轉型進程,我們可以看到,大部分舊執政階層仍然當權,舊的政治行為和傳統仍然延續。
官僚們的不負責任使人們很難將其與蘇聯時代的黨政干部區別開來。莫斯科卡內基中心的著名政治學家謝夫佐娃認為,“缺乏責任感是俄羅斯政治制度的一個重要特征,存在于政治結構的各個層面”,“決策過程缺乏透明度使俄羅斯政治有一種勃列日涅夫時代的氣息”。
與精英階層的相對穩定相反,原蘇聯國家整個社會的兩極分化卻非常嚴重。無論是在俄羅斯、烏克蘭、格魯吉亞還是哈薩克斯坦,民主社會得以發展的基礎——中產階級處于起步階段,尚不能成為所有權的真正主體和公民社會的堅實基礎。1996年調查顯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人口達50%以上,其中赤貧人口超過20%。1999年統計則顯示,俄羅斯10%最富階層與10%最窮居民的收入差距近15倍。
盡管政治多元化造就了多黨制,但大規模、全局性經濟衰退所導致的生活狀況惡化使大多數居民政治參與熱情下降,形成了廣泛的政治冷漠,難有一個政黨和政治運動具備廣泛的社會階級基礎。政黨或政治運動很難完成自己的基本職能——表達和整合不同選民階層的利益,這反過來又使社會利益難以得到保障的普通公民對政黨日益失望??梢哉f,蘇聯國家的大部分政黨不是公眾利益的代表機制,而是一小部分能夠對政治進程產生影響的精英人物集團。決定政治形勢的不是不同政治力量的意識形態主張和社會政策取向,而是對現實權力中心的態度。
在缺乏相應監督制衡機制的條件下,選舉本身并不能保障真正的民主。無論是在中央還是地方,選舉的勝利往往意味著當選者將對選民承諾棄之腦后。一些學者甚至認為,“在當代俄羅斯,選舉只不過是執政階級自衛和保存權力的手段”。
三 經濟轉型:“寡頭”坐大還是國家主義?
曾幾何時,激進經濟改革的倡導者們認為,產權制度改革是突破既有經濟體制的捷徑,迅速、大規模的“私有化”是在300天內建立“自由市場經濟”的“不二法門”。但是實踐表明,原蘇聯國家的私有化嚴重扭曲,許多國家的經濟轉型是在法律真空中進行的,這為部分官僚和“紅色企業家”借機掠奪國有資產、進行個人原始積累提供了條件?!八接谢背闪恕皬姳I經濟”和“影子經濟”的代名詞,通過掠奪國有資產形成的金融工業資本操縱了國家的政治、經濟命脈,憑借手中的權力維持著自己的特殊地位。
俄羅斯的金融工業寡頭是在權力轉化為資本的過程中滋生的,一開始就具有寡頭和官僚資本的屬性。對經濟利益的追求使金融寡頭積極參與政治,他們不僅直接介入政府、左右國家決策,還試圖控制傳媒、掌握輿論界政治導向,而寡頭之間的利益爭斗也使政權內部矛盾重重。可以說,寡頭肆意干政,給俄羅斯社會帶來了巨大的負面影響。
普京執政后,清楚地看到了寡頭坐大對國家經濟與政治生活造成的危害。以2004年的“尤科斯事件”為標志,俄羅斯經濟發展模式出現了新的轉折。它意味著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的、以自由主義為旗幟的俄羅斯經濟轉型已經結束,那種在自由市場經濟旗號下建立起來的金融工業寡頭控制國家經濟命脈、操縱民眾經濟生活的“野蠻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已經走向窮途末路,取而代之的將是國家控制色彩濃厚的資本主義。
尤科斯事件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俄羅斯國家發展模式的變化。索羅斯認為,“俄羅斯目前可能正進入國家資本主義階段,所有的資本所有者都意識到他們要靠國家?;舳酄柨品蛩够谋徊秱鬟f了一個清楚明了的信息——沒有人能獨立于國家之外”。俄羅斯戰略研究中心主任安德烈·皮翁特羅夫斯基強調,尤科斯事件表明普京打算建立一個能使精英保持平衡的新結構,“普京第二共和國的思想十分明確。就是‘把掠奪的財富還給人民’;由官僚集中管理國家資源;以及能夠保障俄羅斯文明騰飛、使它回到強國行列,而更為理想的是恢復其當之無愧地擁有超級大國地位的‘動員經濟’”。
國家資本主義在俄羅斯同樣引發了不同的反響。一些經濟學家認為它最符合俄羅斯的現實,將保證俄羅斯經濟的持續增長;但另一些則認為它是俄羅斯經濟資源的重新分配,如同歷史經驗證實的一樣,這種“動員型經濟”將導致俄羅斯經濟的大起大落??磥?,俄羅斯究竟選擇怎樣一種經濟模式仍未有定論。
四 國家身份:不盡的彷徨
國家身份是指一個國家在國際社會的角色。一方面,它體現為現代意義上的主權國家與主導國際社會的認同程度;另一方面,它體現為這一國家對自身國際環境中的地位、角色與作用的定位。蘇聯的解體使新獨立國家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國際舞臺上。今天,盡管沒有人再懷疑這些后蘇聯國家的獨立地位,但它們的國家身份似乎依然沒有確定,它們的對外戰略選擇依然存在著重重矛盾。
作為蘇聯合法繼承國的俄羅斯,從蘇聯解體以來,對外政策幾經調整。從獨立之初科濟列夫的“向西一邊倒”到普里馬科夫的“多極世界構想”再到普京的務實外交,俄羅斯的心路歷程清晰可見。用俄羅斯著名政論家、《獨立報》前主編特列季亞科夫的話來說,俄羅斯“雖然依然有著稱霸全球的野心,但卻沒有能力。不完全屬于歐洲,當然也不屬于亞洲”。歸根結底,俄羅斯的國際定位仍不清楚。這種戰略上的尷尬在俄美關系中表現得最為突出,俄羅斯國內政治生活的變化以及與獨聯體國家關系的加強使美國擔心俄羅斯的“帝國野心”死灰復燃;而美國對外高加索、中亞和烏克蘭的滲透又使俄羅斯的“不安全感”徒然增強。俄美近來在烏克蘭的角力突出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說困擾俄羅斯的一個問題是沒有解決“正常國家”還是“老大帝國”的身份定位,那么其他原蘇聯國家則在獨立之后陷入了一場“大國平衡”的痛苦游戲之中。正如蘇聯解體后英國《衛報》評論員所言,圍繞烏克蘭問題的競爭并不是一場“自由與獨裁的浪漫斗爭”,而是“打著促進文明社會的旗號插手外國選舉”的“后現代政變序曲”,“冷戰時期中央情報局在第三世界國家煽動起義。為適應蘇聯解體后的局勢,美國會在選中一位繼承者或一種政權后,有選擇地使用民主工具推翻不受歡迎的獨裁者”。而烏克蘭社會的動蕩、分裂卻成了這首“后現代政變序曲”的裊裊余音。
俄羅斯等轉型國家的國家身份難以確定不僅有著自身歷史和現實的原因,也受著國際環境的重要影響,也就是說,國際社會特別是歐美國家如何來看待這些原蘇聯國家的轉型、對其采取什么樣的政策,也是影響其身份定位的重要因素。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從俄羅斯的“西化”歷程與西方對俄羅斯的態度中得出一些重要的結論。[39]歷史上,俄羅斯曾經歷了五次主要的社會文化轉型:接受拜占庭文化、韃靼文化的揳入、彼得大帝向西方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傳入以及當代俄羅斯對社會文化取向的再定位。除了韃靼統治之外,其余四次社會文化轉型都是俄羅斯社會的“西化”進程??梢哉f,“西化”是俄羅斯社會發展的一條主線,“俄羅斯一直在追求與西歐的融合”。但與俄羅斯“融入西方”的迫切心情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西方并未把俄羅斯視為自己的同宗兄弟。從古至今,西方人始終對俄羅斯抱有一種深深的歧視。即使冷戰后俄羅斯所推行的西化政策也沒有贏得西方的信任。撒切爾夫人在其著作《國家戰略:應對變化中的世界》中強調,“盡管許多年后俄可能最終成為一個穩定、繁榮、自由和民主的國家,但它由地理、種族、文化、宗教等因素所決定的,既屬歐洲又屬亞洲、既屬東方也屬西方的特性不會改變,俄羅斯絕不可能完全成為西方國家”。
烏克蘭危機也再次證明,西方并沒有認同俄羅斯的“國家身份轉型”,而這種否定不僅使俄羅斯的國內政治進程進一步復雜化,也使其與西方的關系趨于緊張。美國《波士頓環球報》專欄作家喬納森·鮑爾認為,“烏克蘭動蕩局面的根源十分復雜,但其中之一在于西方大國對待冷戰后俄羅斯的態度缺乏深思熟慮后的長期一貫性”。自戈爾巴喬夫時代以來,歐美一直未對外界表明,它們對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究竟抱有怎樣的希望。西方盡管將戈爾巴喬夫稱頌為改革者,卻并未向他提供足夠的經濟援助,幫助他領導國家更有序地逐步轉型;隨后,蓋達爾試圖進行“認真而廉潔”的經濟改革,但美國的老布什總統袖手旁觀;克林頓為了爭取美國中西部的東歐移民選票而孤注一擲,開始推動北約向俄羅斯邊境擴張,俄羅斯政權內部那些一向不愿過于接近西方的人得到了反駁的理由。鮑爾強調,“從戈爾巴喬夫時代開始,西方一次次將莫斯科拒之門外,使斯拉夫主義者得以復生”,“除非俄羅斯明確決定成為歐洲的一部分,烏克蘭東部才會追隨其后。但歐盟國家一面積極支持北約擴張,一面對俄羅斯態度冷淡,這已使這種希望破滅了”。
在鮑爾看來,西方需要重新考慮冷戰后的俄羅斯政策。美國應當結束在俄羅斯近鄰挑戰俄羅斯利益的咄咄逼人的地緣政治戰略,而歐洲必須利用將兩國歸入歐洲的誘惑,“促使俄羅斯和烏克蘭在民主的狹窄道路上筆直前進。否則,不能排除冷戰時期敵對狀態再次出現的可能,而西方和俄羅斯將同樣負有責任”。
綜觀后蘇聯國家制度變遷歷程,可以發現它們的政治制度轉型和經濟轉型是“大躍進式”的。當“民主”和“自由市場經濟”還只是一些精英人物頭腦中不甚清楚的“概念”的時候,既有的國家體制與權力結構已經在一夜之間瓦解了。新國家體制的建設既缺乏周密設計的制度安排,又沒有對民主觀念充分尊重的政治文化。由于缺乏發育健全的公民社會與適應現代工業文明發展的社會控制系統和機制,原蘇聯國家的轉型之痛到今天還陣陣襲來,這對世界上任何一個制度變遷國家來說,都是應該警醒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