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寓文化研究.第1輯
- 張學松主編
- 5361字
- 2019-07-22 15:31:30
一 何謂流寓
查《四庫全書》(電子版),“流寓”一詞共出現(xiàn)2119次。其中一些是誤檢,錯將上句尾字“流”與下句首字“偶”或“寓”合為一詞。前者如“寒聲蕭蕭霜葉秋,石路磽確穿林幽。云橫遠岫若平斷,風約小溪如倒流。偶經(jīng)名藍亦終日,喜有勝士同茲游。移床果茗咄嗟辦,曳杖欲歸仍更留。”(《屏山集》卷十七,宋劉子翚撰)后者如《宋端石綬帶硯歌》:“端溪之石潤溪瀨,誰鑿為硯刻綬帶。蓋不出乎熱中流,寓意乃在不言外。鐵崖改綬以為壽,欲藉硯田永年久。”(《御制詩二集》)還有相當一部分是重復(fù)的。除此以外,應(yīng)有1500條左右。在這1500左右的詞條中,一部分,“流寓”是作為名詞出現(xiàn)的,這又分為四種,一是“方志”中,“流寓”作為一門,如《大清一統(tǒng)志》言其體例曰:“每省皆先立統(tǒng)部,冠以圖表,首分野,次建置沿革、次形勢、次官職、次戶口、次田賦、次名宦,皆統(tǒng)括一省者也。諸府及直隸州又各立一表,所屬諸縣系焉,皆首分野,次建置沿革、次形勢、次風俗、次城池、次學校、次戶口、次田賦、次山川、次古跡、次關(guān)隘、次津梁、次堤堰、次陵墓、次寺觀、次名宦、次人物、次流寓、次列女、次仙釋、次土產(chǎn)。”二是科舉考試中,“流寓”作為一科,如《元故國子祭酒孔公神道碑》:(孔公)“十九年遷禮部尚書,知貢舉。時四方士避亂多集都邑,公請設(shè)流寓科以取之。”(《文憲集》卷十八,明宋濂撰)三是“流寓”即“流寓者”,如《嶺海輿圖·地理三》“各府圖敘俱擇其鄉(xiāng)賢、名宦、流寓人品功業(yè)之卓然者表之。”四是“流寓”即“流寓地”,如《宋書·武帝本紀》:“伏惟陛下垂矜萬民,憐其所失,永懷鴻雁之詩,思隆中興之業(yè),既委臣以國重,期臣以寧濟,若所啟合允,請付外施行。于是依界土斷,唯徐、兗、青三州居晉陵者不在斷例,諸流寓郡縣多被并省。”而更多部分,“流寓”是作為動詞出現(xiàn)的,如《后漢書·廉范傳》:“范父喪遭亂,客死于蜀漢,范遂流寓西州。西州平,歸鄉(xiāng)里。”
“流寓”一詞最早的出現(xiàn)大概即上引《后漢書·廉范傳》所載。不過《禮記·郊特牲》“諸侯不臣寓公,故古者寓公不繼世”之“寓公”已含流寓之義。“寓公”指失去領(lǐng)地而寄居他國的諸侯,后來泛指寄居他鄉(xiāng)之官吏身份的人。如唐權(quán)德輿《金紫光祿大夫司農(nóng)卿邵州長史李公墓志銘》:“時劉展阻命,東方愁擾,閭里制于萑蒲,守臣化為寓公。”宋范成大《石湖集·次韻樂先生除夜三絕詩》:“天邊客里五迎冬,爭信還鄉(xiāng)似寓公。”
什么叫“流寓”?
流,《辭源》:“水移動。”《辭海》:“水移動,引申為淌出或淌開。”《漢語大辭典》:“水或其他液體移動。”寓,《辭源》:“寄居。”《辭海》:“寄住。”《漢語大辭典》:“寄居。”流寓,《辭源》:“寄居他鄉(xiāng)。”《辭海》:“在異鄉(xiāng)日久而定居下來。”《漢語大辭典》:“在異鄉(xiāng)日久而定居。亦作‘流庽’:流落他鄉(xiāng)居住。”三本權(quán)威詞典對流寓的釋義一個共同點是在他鄉(xiāng)(異鄉(xiāng))居住。但《辭源》曰“寄居”,寄居是暫時的,且沒有時間限定。《辭海》與《漢語大辭典》皆曰“日久而定居”,有時間限定,但非常模糊,“日久”只有相對的意義,而“定居”則說明是永久的了,以后不再“移動”(流)了。從流寓的實際情況來看,在異鄉(xiāng)(包括異國)永久居住下來的有之,而更多的則是寄居他鄉(xiāng)、他國。其實,《漢語大辭典》說流寓“亦作‘流庽’:流落他鄉(xiāng)居住”似乎更切合實際,這樣,“寄居他鄉(xiāng)”是流寓,“在他鄉(xiāng)日久定居”也是流寓。但“流落”又指“漂泊外地,窮困失意”。以“水移動”的“流”的本義來看,其負面的意義還是大些。水怎么移動?從哪兒移向哪兒?揆之常理,水總是從高處往低處移動,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樣,說流寓是“流落他鄉(xiāng)居住”也就有道理了。
流寓的本質(zhì)是離開本土而移居他鄉(xiāng)。《南史·謝岐傳》:“謝岐,會稽山陰人也。父達,梁太學博士。岐少機警好學,仕梁為山陰令。侯景亂,流寓東陽景平。”《陳書》卷二十七《江總傳》:“總第九舅蕭勃先據(jù)廣州,總又自會稽往依焉。梁元帝平侯景,征總為明威將軍、始興內(nèi)史,以郡秩米八百斛給總行裝。會江陵陷,遂不行,總自此流寓嶺南積歲。”《四庫全書總目》:“《四易通義》六卷。明程觀生撰。觀生,字仲孚,歙縣人,流寓嘉興。”《四庫全書總目》:“《詩經(jīng)考》十八卷。明黃文煥撰。文煥,字維章,永福人。天啟乙丑進士。崇禎中由山陽縣知縣擢翰林院編修,坐鉤黨與黃道周同下詔獄。后釋,流寓南都以終。”流寓者與土著,流寓地與故土(桑梓)總是相對而言。如宋范處義《詩補傳》卷二十三注《公劉》之“廬旅”曰:“廬則本為豳民,猶后世所謂土著也,旅則遷徙而至,猶后世所謂流寓也。”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七十三:“臣竊謂土著流寓皆陛下赤子。”宋秦田《五禮通考》卷二百五十:“又析唐縣南陽汝州之地為桐柏、南臺、伊陽三縣,使流寓土著(按:應(yīng)為著)參錯而居。”《皇朝文獻通考》卷七十二:“又熱河本無土著,凡流寓民人身家清白寄籍二十年者俱準考試。”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二:“自東晉以來,人多僑寓,士居鄉(xiāng)土百無一二,請兼廣學校,保桑梓者鄉(xiāng)里舉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
這里有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離開本土到京城居住算不算流寓?答案是肯定的。陸機,吳郡人,年二十而吳國滅亡。晉太康末年(289)與弟云俱入晉之京都洛陽。《晉書》本傳載:“初機有駿犬,名曰黃耳,甚愛之。既而羈寓京師,久無家問,笑語犬曰:‘我家絕無書信,汝能赍書取消息不?’犬搖尾作聲。機乃為書以竹筒藏之而系其頸,犬尋路南走,遂至其家,得報還洛。”又,“太安初,穎與河間王颙起兵討長沙王乂,假機后將軍、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將王粹、冠軍牽秀等諸軍二十余萬人。機以三世為將,道家所忌,又羈旅入宦,屯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牽秀等皆有怨心,固辭都督。”史書作者謂“羈寓京師”,陸機自謂“羈旅入宦”,皆謂陸機入洛乃“流寓”。杜甫在長安十年求仕,其詩《奉贈韋左丞》“旅居京華春”,把在京城十年的求仕生活說成“旅居”,也是流寓。《十國春秋》卷一百二:“梁震,卭州依政人也。初名靄,會唐郎中劉象隨僖宗入蜀,震以所業(yè)詩詣象,象曰:‘君才思敏妙,定成大器。若不更名,將慮小阻。緣制名雨下從謁,以雨謁人未得輙見。請易震字,震從‘辰辰者龍也’,龍遇雨變化必矣,因改今名。未幾,登進士第,流寓京師。梁開平初歸蜀道,過江陵,武信王喜其才識,留之不遣,欲奏為判官。震自以唐臣恥為強藩屬吏,即亡去。”《宋史·蘇易簡傳》:“蜀人何光逢易簡之執(zhí)友也,嘗任縣令,坐賂削籍,流寓京師。”宋德祐二年(1276),南宋滅亡,其年三月,恭帝趙顯等被押元之京城大都(今北京),五月至上都(元之陪都,政治中心在此),元朝授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大司徒,封灜國公,汪元量詩《平原郡公夜宴月下待灜國公歸寓府》,將宋恭帝趙顯在元之京都的住處稱為“寓府”,顯然趙顯在元之京都居住也是流寓。明末陳之遴中榜眼后授官翰林院編修,至清后位至大學士,后來在回憶自己初進京為官的那段歲月時稱“丁丑通籍后,僑居都城西隅。”[2]“明武宗時……林某……去留無所,乃流寓京師賣字。”[3]明皇甫汸《皇甫司勛集》卷十九:《酬周公瑕七夕見贈》:“京國俱流寓,禪堂獨病棲。徒懷七襄詠,猶戀六塵迷。金鎖秋聲颯,銀河夜色低。不堪揺落意,脈脈鳳城西。”今人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唐代流寓長安之西域人,大致不出四類:魏周以來入居華夏,華化雖久,其族姓猶皎然可尋者,一也。西域商胡逐利東來,二也。異教僧侶傳道中土,三也。唐時異族畏威,多遣子侄為質(zhì)于唐,入充侍衛(wèi),因而久居長安,四也。”上述諸例均說明離開本土遷居京城也為流寓。
閱《四庫全書》所載各地方志“流寓”門有關(guān)論述,大凡遷謫、仕宦、游學、避亂乃至“問奇攬勝”等而移居外地者皆為流寓。《云南通志》卷二十三《流寓》:“滇云萬里,難逾蜀道,躡履而至者鮮矣。然自漢唐以來,賢士大夫或宦游而買支遁之山,或避地而筑少陵之室,清風髙躅有足挹者。若夫晦跡從亡,批鱗遣戍,精誠所貫,薄日月而感風雷。稽彼芳蹤,頑廉懦立,不且與蒼山滇海并垂不朽乎!其他騷人羈客如雍陶賈島輩,大雅不群,遠投蠻徼,亦空谷足音也。志‘流寓’。”《福建通志》卷五十二《流寓》:“天地一蘧廬耳,隨寓而安何所不可。雖然,亦有不得已者焉。逐臣去國游子離鄉(xiāng),當年憂愁幽思無可告訴,豈意百世而下有夸為盛事傳為美談?wù)吆酰∧酥匾匀酥兀瞬灰缘刂匾病x自南渡以來,衣冠之族僑寓于閩者眾,乃若騷人逸士選勝尋幽,載遨載游,爰居爰處,文采風流遍十郡矣。夫物不產(chǎn)于閩可寶者多,況于高賢而至止者乎?用綜芳躅以志景行可矣。志‘流寓’。”《河南通志》卷六十九《流寓》:“古者諸侯大夫各守其國,世其爵祿。然列國有寓公之禮,而大夫亦往往游仕他邦,如防叔自宋遷魯為孔氏祖,堯之后在晉為范氏,在秦為劉氏,記所稱別子為祖者皆是也。后世郡縣宇內(nèi),天下一統(tǒng),士得安其土著,食舊德服先疇,幸矣。然或仕宦而樂其風土,或遭亂而播遷。杜甫流落劍川后人猶援以為重,赤甲東屯之名與山川相輝映,豈非地以人靈而文章氣節(jié)有不可得而冺者耶?中州為四方戾止地,漢晉以來,游梁入洛者勿論,迨宋元祐諸老,致政閑居,與伊川堯夫并卜宅于洛水之上,德星聚矣。志‘流寓’。”《湖廣通志》卷七十三《流寓志》:“楚為魚稻之鄉(xiāng),加以山水清曠,是以四方之客問奇攬勝卜居著籍者后先相望焉。夫莊舄鼓琴,王粲作賦,他鄉(xiāng)吾土之感,誰實忘之?然而開徑鋤茅,愿結(jié)芳鄰,或依師友,或長子孫,無論寓公、遷客、才子、逸民,倘稅駕于斯土而能表見于當世者,其姓名行誼采而識之,寧敢略與?”然也有擇取謹嚴者,如《山東通志》卷三十一《流寓》:“舊志所載流寓寥寥無幾,而中可議者如陳良陳相之系于滕,臧紇陳完之系于齊,雖考其跡則是,而例推之則指不勝屈矣。蓋必其人與東省有足取重而流連于此,或長其子孫,或存其丘隴,斑斑可考,而后裒聚之,使知所本也。至于高賢稅駕,信信宿宿,亦必志其行蹤之所自,不同于過都越國者。不然,齊魯四達之區(qū),往來行李豈勝殫述耶!茲不分郡邑而以時統(tǒng)之,于簡嚴之中略寓詳慎爾。”
流寓總有一種“不得已者”!明魏浚《易義古象通》卷八注“旅”:“旅,流寓也。止則流寓而懷土著之心。”“天子諸侯之旅,非必播遷,失國即巡狩,述職、出征、視師皆有旅意。人情安土重遷,凡離其所居即有許多不便處。”故流寓總有一種流落漂泊的意味。《五言古詩》:“白鷺下平田,平田綠秧美。低徊獨拳立,奄忽雙飛起。周原風日好,遠客亦戾止。三茅三家邨,煙塵不曾已。人生本萍梗,流寓隨所以。”(《伊濵集》卷三,元王沂撰)彭孫遹《己亥庚子夜歸山寺》:“浮萍泛素波,千里相沿泝。孤蓬振朔風,飄搖隨所遇。人生作遠游,蹤跡傷流寓。但逢萍水人。無復(fù)飛蓬顧。”(《松桂堂全集》卷六)《贈奉議大夫刑部郎中郭公尚禮墓碑銘》:“惟公其后,卓爾不群。遭時澒洞,蒙犯風塵。東西流寓,備嘗苦辛。事定來歸,爰撫桑梓。”(《金文靖集》卷九,明金幼孜撰碑銘)《桃溪記》:“自余遭亂,流寓無常處,恒郁郁不樂,思得幽憂之地,營半畝之室以寧厥居。”(《始豐稿》卷二,明徐一夔撰)《唐書》卷三十五《五行志》:“天寶后詩人多為憂苦流寓之思。”這些詩文中的“流寓”就是“漂泊”的代名詞。
綜上所述,所謂“流寓”,其基本含義是離開本土而移居他鄉(xiāng),但流寓總有一種無奈與“不得已”,據(jù)此我們可以給流寓下個這樣的定義:“不得已”離開本土而移居他鄉(xiāng)。這樣就不至于使流寓的含義過于寬泛。比如進京考進士,一舉得中而釋褐命官,或在京城或在地方,都可排除在“流寓”之外;而在京屢考不中,旅居多年如杜甫就叫“流寓”,或遭“貶謫”或受排擠自請外放到非故鄉(xiāng)的地方做官如蘇軾就叫“流寓”。再比如出國留學或講學暫居國外可排除在“流寓”之外,而由于政治等原因流亡國外或離開本土四出游學游宦如孔子等就叫“流寓”。
流寓與流亡。流亡是指因在本鄉(xiāng)本國不能存身而逃亡流落在外。流亡者或久居一地或一直漂泊居無定所。就流落在外居住而言,流亡也是流寓。但流亡不等于流寓。流亡是流亡者“因在本鄉(xiāng)本國不能存身而逃亡流落在外”,完全是被迫離鄉(xiāng)背井。而流寓則非完全被迫,雖然有些“無奈”但主體的選擇還是有些主動性,如京官自請外放。
流寓與羈旅。“羈”本義為馬籠頭,引申為束縛、拘系、牽制之意。“旅”本義為古代軍隊編制單位,五百人為一旅。唐孔穎達《周義正義》釋旅字為:“旅者,客寄之名,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謂之為旅。”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旅”字:“又凡言羈旅,義取乎廬;廬,寄也。”今人姜亮夫先生說:“羈旅,古成語。動賓復(fù)合詞。羈于旅舍之人也。”就“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而言,羈旅也是流寓。但羈旅不等于流寓。主要區(qū)別是羈旅之有“羈”字,旅者被束縛而不得自由,流寓則包含有主動選擇而寄居他方之意。
流寓與貶謫。貶謫指古代官員被降職,派到遠離京城的地方。遠離京城并非本土本鄉(xiāng),也是一種流寓。貶謫與流放意近,流放是將犯罪者放逐到邊遠的地方,貶謫與其不同者,是將所謂犯錯誤(其實是與當朝統(tǒng)治者意見不合)者放到邊遠地區(qū)。流放與流配同意。流放、流配都有寄居他鄉(xiāng)之意,都是流寓。但貶謫、流放、流配不等于流寓,盡管貶謫是流寓的一種主要形式,就流寓文化而言,其創(chuàng)造的主體多為貶謫者,因為貶謫者多為政府高官、著名文人,如屈原、韓愈、蘇東坡等,但流寓的含義要寬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