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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流寓文化研究.第1輯
  • 張學松主編
  • 9768字
  • 2019-07-22 15:31:31

四 文學地理學的意義

文學地理學作為一個新興學科,之所以受到人們的普遍關注和歡迎,是因為無論就文學欣賞、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來講,還是就文學的學科建設來講,甚至就自然和人文生態(tài)建設來講,它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一)文學地理學對文學欣賞的意義

凡是在學校里聽過老師講文學課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印象:老師在講到某個文學作品時,第一件事,就是介紹它的時代背景。許多老師甚至鄭重其事地把“時代背景”這四個字寫在黑板的正中,或者放在課件的首頁。事實上,不僅老師講課是這樣,幾乎所有的文學史著作、文學批評著作和文學鑒賞類讀物,在講到某個作品時,也都是把時代背景的介紹放在首位,這成了人們的一個習慣。而當某些作品的時代背景并不明顯時,人們就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去進行考證、推測或者索隱,甚至鬧出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

重視文學作品的時代背景本身并沒有錯,問題是不能僅僅重視它的時代背景。因為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除了特定的時代背景,還有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世間萬事萬物,都是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產(chǎn)生的,文學也不例外。可是長期以來,文學教師、文學鑒賞家和文學批評家在介紹文學作品時,往往就把地理環(huán)境給忽略了。忽略地理環(huán)境的后果,就是使得許多作品的地域文化內(nèi)涵與地域?qū)徝捞厣徽诒?,使得廣大學生和文學愛好者在欣賞文學時失去了地域美感和空間美感。就像許多人食用來自全國各地或世界各地的美食,只是用它們來填充肚子,而領略不到它們各具特色的地方風味或異域風味。

文學地理學首先是為讀者服務的。它傳達給讀者的一個最基本的信息,就是文學是有地域性的,欣賞文學,不要忽略它的地域美感。如果讀者掌握了文學地理學的基本知識,就會通過文學作品所描寫的各地的自然山水、人文景觀、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民俗風情、宗教信仰以及它那富有地域特色的語言、風格等等,來認識作品所營造的文學地理空間,進而結合自己的地理體驗、地理認知與地理情感,豐富、補充、完善作品所營造的文學地理空間,甚至在想象中建構自己的文學地理空間,這樣就進一步豐富了作品的意義,進一步豐富了自己的審美感受,也進一步增強了閱讀欣賞的喜悅或感動。

(二)文學地理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

中國是一個疆域遼闊的國家,地貌、水文、生物、氣候等自然地理環(huán)境復雜多樣,各地的物產(chǎn)和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宗教信仰、風俗習慣、語言、民族構成、文化積淀等人文地理環(huán)境豐富多彩,因此,產(chǎn)生于不同時代和不同地域的文學作品,除了具有顯著的時代性,還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在中國,無論是古代的文學,還是現(xiàn)代的文學,無論是政治分裂時期的文學,還是政治統(tǒng)一時期的文學,都有其地域性。

曾經(jīng)有學者認為:“以地域關系區(qū)分文學派別,本來無可非議,不過只適宜于交通不便、政治不統(tǒng)一的時候?!?a id="w8">[8]意思是說,文學的地域性只出現(xiàn)在交通不便、政治不統(tǒng)一的時候。一旦交通便利、政治統(tǒng)一之后,再以文學的地域性來區(qū)分文學流派就沒什么意義了。這個觀點曾經(jīng)得到少數(shù)學者的認同,但事實上是站不住腳的。誠然,當政治分裂、交通阻隔的時候,文學的地域性顯得比較突出,如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220—580)的文學;當政治統(tǒng)一、交通便利的時候,文學的地域性在某些方面可能會有所淡化,如隋唐時期(581—907)的文學。但是,地域性的某些淡化并不等于地域性的消失。因為政治的統(tǒng)一與交通的便利,雖然可以在不同程度上促進各個地區(qū)之間的經(jīng)濟和文化交流,從而縮小各個地區(qū)之間的差別,但是并不能完全抹除各個地區(qū)之間的差別。因為這種差別就其實質(zhì)來講,乃是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的差別。這種環(huán)境是人們賴以生存、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的土壤。只要這種土壤的性質(zhì)不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人們在此土壤之上形成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等等就不會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這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等等就會對文學產(chǎn)生影響,從而構成文學的地域之別。唐代李白和杜甫的詩歌,明代“吳江派”和“臨川派”的戲劇,現(xiàn)代“山藥蛋派”和“荷花淀派”的小說等等,都是在政治統(tǒng)一、交通便利的條件下產(chǎn)生的文學作品,但是,它們各自所具有的鮮明的地域性,誰又抹殺得了呢?

尤其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的政治仍然高度統(tǒng)一,交通則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要發(fā)達,而且面臨一個全球化的經(jīng)濟背景,中國的對外開放程度又是歷史上最高的,中外文化的交流也是歷史上最為頻繁的,可是中國文學的地域性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要鮮明和強烈。中國當代文壇一大批有影響的作家,如山東的莫言、張煒,河南的李凖、劉震云,陜西的賈平凹、陳忠實、路遙,山西的李銳,河北的鐵凝,北京的劉恒、王朔,天津的馮驥才,黑龍江的遲子建,寧夏的張賢亮,內(nèi)蒙古的張承志,新疆的劉亮程、李娟,上海的王安憶,浙江的李杭育、余華,江蘇的汪曾祺、陸文夫、葉兆言、蘇童、畢淑敏,湖北的方方、池莉、陳應松,湖南的古華、韓少功、葉蔚林,四川的魏明倫,貴州的何士光,等等,都是以其作品的鮮明、強烈的地域性而為讀者所賞愛。這是為什么呢?

關于這個問題的合理解釋,只能從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入手,或者說,只有運用文學地理學的基本理論和方法,才能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事實上,文學地理學不僅可以對已有的地域文學予以合理的解釋,還可以為作家們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地域文學提供理論支撐。尤其是在所謂“全球一體化”的背景之下,文學家的地域性寫作正在遭遇某些理論的困擾。例如有人就這樣講:“在全球一體化的背景之下,再談文學的地域性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a id="w9">[9]這種說法看似時尚,其實并不符合實際。且不說2008年發(fā)生的世界性的經(jīng)濟危機,已經(jīng)打破了所謂“全球一體化”的神話,即便真的有所謂“全球一體化”,那也只是經(jīng)濟的一體化,而經(jīng)濟的一體化并不等于文化的一體化。即便有所謂文化的一體化(這個說法更像神話),那也只是制度文化的一體化,而制度文化的一體化并不等于精神文化的一體化。在精神文化方面,在風俗習慣方面,在人們的文化心理方面,不僅不可能一體化,而且還將長期保持其民族性和地域性。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造成文化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通過人的生活方式的中介,在人們的文化心理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種烙印是難以揮之即去的。如果人們所賴以生存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不發(fā)生根本的改變,人們因此而形成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等等就不可能發(fā)生太大的變化,這已是被中外歷史文化發(fā)展的諸多事實所一再證明了的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也有人這樣講:“強調(diào)本土性,必然強調(diào)發(fā)掘本土民族文化資源;而強調(diào)全球化,就必然消除本土、本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向世界主流文化認同?!?a id="w10">[10]這似乎是一個“兩難”的問題,其實這個“兩難”完全是理論操作的結果,實際的情形正好相反:越是強調(diào)全球化,在文學和精神創(chuàng)造的其他領域就越是重視并開掘自己本土和本民族的東西。當一個民族走向世界,向世界主流文化表現(xiàn)出認同愿望的時候,它如果僅僅是作為世界主流文化的“消費者”側(cè)身其間,沒有絲毫的主體地位和獨立價值,它會心安理得地去接受這樣一種消極命運嗎?實際情形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樣,它會更加主動、更有創(chuàng)造性地彰顯自己的地位和價值。從世界主流文方面來講,其所以具有強勢的力量成為主流,就是因為它具有海納百川的包容氣度,具有聚集或薈萃各民族各地域文化之特性的能力,因此它鼓勵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地域貢獻出自己最經(jīng)典最富有特征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樣態(tài)參與進來。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路和事實,文學地理學贊成這樣的說法:“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也贊成根據(jù)這兩個“越是”所作的很有價值的引申:“越是地域的,越是民族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痹绞窃凇叭蛞惑w化”的情勢下,文學的民族化、地域性問題就越應該受到重視?!叭蛞惑w化”的趨勢,與文學的民族性和地域性不僅不相矛盾,反而還凸顯了其必不可少的價值和意義。因此,文學地理學鼓勵有出息的文學家應該更加理直氣壯地從事地域文學的創(chuàng)作,努力為世界文學提供更優(yōu)質(zhì)的、更有個性的地域文學作品。文學地理學可以為這樣的寫作保駕護航。

(三)文學地理學對文學批評的意義

文學地理學對文學批評的意義,就是恢復或重建了兩種批評模式:一是地理批評,一是自然批評,這樣就打破了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時代批評與社會批評的一統(tǒng)天下,使文學批評回歸到正常軌道,并更加豐富多彩。

中國最早的文學批評,應該是《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載吳公子札關于“國風”的批評,這種批評就是文學的地理批評。這之后才有文學的時代批評。在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文學批評著作《文心雕龍》里,時代批評與地理批評是并舉的,既有《時序》篇,也有《辨騷》和《物色》篇。在《時序》篇里,作者強調(diào)“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拔淖?nèi)竞跏狼椋d廢系乎時序”[11];在《辨騷》和《物色》篇里,則強調(diào)“楚人之多才”[12],指出“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磺剿阅芏磋b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13]事實上,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時代批評與地理批評都是并行不悖的,問題出在1949年以后的30年。著名地理學家吳傳鈞先生指出:“在解放初的20世紀50年代,我國‘一邊倒’學習前蘇聯(lián),于是地理學也基本上按照蘇聯(lián)模式來進行教學與研究。雖然蘇聯(lián)地理學中關于生產(chǎn)配置、生產(chǎn)地域綜合體、自然區(qū)劃、農(nóng)業(yè)區(qū)劃、經(jīng)濟區(qū)劃等方面的理論豐富了地理科學的內(nèi)容;但另一方面,蘇聯(lián)關于地理學發(fā)展的二元論切斷了人文地理學和自然地理學的有機聯(lián)系,再加上由于左的政治干預,對人文地理學的一些分支如政治地理學、文化地理學、社會地理學、民族地理學等卻進行了政治性批判。那時,我國地理學界也隨樣畫葫蘆,出現(xiàn)了所謂學術批判,致使人文地理學各門分支學科的發(fā)展呈現(xiàn)了極不平衡的畸形局面?!?a id="w14">[14]在這個時間段,由于文化地理學遭到批判,與文化地理學關系密切的文學地理批評也隨之停止。直到1980年以后,隨著國內(nèi)學術文化環(huán)境的逐漸寬松,文化地理學的研究在中國重見天日,中斷了30年的文學地理批評才得以恢復。

恢復文學的地理批評,就是為了解釋文學與地理的關系,就是為了重建文學批評與地理的聯(lián)系,就是為了讓文學研究重新“接上地氣”。楊義指出:“好端端的文學研究,為何要使它與地理結緣呢?說到底就是為了使文學研究‘接上地氣’,通過研究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地理空間、區(qū)域景觀、環(huán)境系統(tǒng),給文學這片樹林或者其中的特別樹種的土壤狀況、氣候條件、水肥供應、種子來源,以一個扎實、深厚、富有生命感的說明?!?a id="w15">[15]正是為了讓文學研究重新“接上地氣”,30多年來,文學的地理批評在中國的文學批評界蔚然成風。學者們從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著眼,考察文學家所處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探討文學作品的地域特點與空間差異,研究各種地域性的文學群體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不僅拓展了文學批評的領域,也解決了文學的時代批評所不能解決的諸多問題,從而豐富和深化了人們對文學家、文學作品、文學理論和各種文學現(xiàn)象的認識和理解,展示了文學地理批評的誘人前景。

文學的自然批評實際上也是文學的地理批評的一部分,因為地理本身就包括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這里提出文學的自然批評,是相對文學的社會批評而言,與西方的生態(tài)批評比較接近。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農(nóng)業(yè)大國。中國3000年的文學,至少有2900年的文學是在農(nóng)業(yè)社會的土壤中產(chǎn)生的。這種文學與自然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講:“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a id="w16">[16]所謂“天地”,就是自然?!段男牡颀垺っ髟姟酚种v:“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7]文學是與自然并生的,文學家感物吟志,無不是因為受了自然的啟發(fā),無不是一種自然的表現(xiàn)。劉勰的觀點是很具代表性的。事實上,中國古代其他學者論文學,同樣不乏自然的眼光。在中國古代文論中,諸如“神與物游”、“感物吟志”、“體物寫志”、“睹物興情”、“情以物興”、“物以情觀”、“應物斯感”、“寫物圖貌”、“象其物宜”這一類的語詞,可以說是屢見不鮮。這個“物”字,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指自然景物,或者物候,少數(shù)時候才指社會事物。也就是說,中國古代學者論文學,雖然也不乏社會的眼光,但是更多的,還是自然的眼光。中國文學批評的這個特點,就世界范圍來講,可以說是非常突出的。

西方早期的文學和文學批評也有這個特點。但是西方國家進入工業(yè)社會的時間比中國要早,所以西方的文學和文學批評與自然的疏離也比中國要早。20世紀以來,西方的文學批評向哲學的批評轉(zhuǎn)變,與自然的批評可謂漸行漸遠。但是這種現(xiàn)象也引起了有識之士的不滿。因此,在今天的西方文學批評界,人們發(fā)出了一種對自然的呼喚。例如美國著名的自然寫作文學家和生態(tài)批評家加里·斯耐德就在《空間里的位置:倫理、美學與分水嶺》一書中說:“普通的好文章就像一座花園。在那里,經(jīng)過鋤草和精細的栽培,其生長的正是你所想要的。你收獲的即是你種植的,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然而真正的好文章卻不受花園籬笆的約束。它也許是一排豆角,但也可能是幾株罌粟花、野豌豆、大百合、美洲茶,以及一些飛進來的小鳥兒和黃蜂。這兒更具多樣性,更有趣味,更不可預測,也包含了更深廣得多的智力活動。它與關于語言和想象的荒野的連接,給了它力量?!梦恼率且环N‘野生’的語言。”[18]這就是文學的自然批評。類似這種帶著濃厚的自然氣息的文學批評,在中國古代文論里可謂比比皆是。

遺憾的是,20世紀50年代以后,由于深受前蘇聯(lián)學界的庸俗社會學的影響,以及國內(nèi)的一茬又一茬的政治運動的影響,中國文學的由來已久的自然批評傳統(tǒng)遭到扼殺。那個時候的文學批評所追求的,就是社會性,階級性,斗爭性。整個文學批評界都在高揚所謂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大旗”,批判所謂的“封、資、修”的自然主義。那時候有一組非常響亮的口號,叫做“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全國上下都在鼓吹“人定勝天”,鼓吹改造自然,戰(zhàn)勝自然。本來是大自然的一分子的人類,在社會主義的中國,儼然成了大自然的主宰。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和人文環(huán)境之下,不僅當代文學中的自然屬性蕩然無存,就是古代文學中的那些以描寫自然山水取勝的作品如山水詩、山水散文等,也被當作“封、資、修”的東西而遭到嚴厲的批判。

“文革”結束之后,中國進入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歷史時期,金錢和物質(zhì)成為人們追求的第一目標,科學主義、技術主義、拜金主義甚囂塵上。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和人文環(huán)境之下,雖然古代文學中的山水詩、山水散文等不再遭到批判,但是文學與文學批評的自然屬性依然十分稀薄。如果說,1949—1979年的中國文學與文學批評,是社會屬性扼殺了自然屬性,那么1979年以來的中國文學與文學批評,則是經(jīng)濟屬性扼殺了自然屬性。即使是在今天,在自然環(huán)境遭到空前破壞,人與自然的關系空前惡化,部分人的環(huán)保意識開始覺醒的情況下,文學與文學批評的自然屬性仍然沒有得到恢復。在西方的生態(tài)文學和生態(tài)批評日益繁榮,并逐步被引進到中國的情況下,中國多數(shù)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多數(shù)批評家的批評,對于文學的自然屬性這一問題,基本上還是無動于衷的。當代澳大利亞生態(tài)批評學者凱特·瑞格比(Kate Rigby)指出:“文學批評家,特別還有文化研究的理論家對于文化、社會與自然界的關系的思考的變化反應遲緩,這已是臭名昭著的事實,而相鄰的學科,首先是哲學,其次還有神學、政治學、史學,早在七十年代就開始對此進行表述?!瓘哪承┓矫婵磳ξ膶W文本的研究竟伴隨著對土地的忘卻,這也許并不意外。盡管批評實踐可上溯至古代對圣經(jīng)及經(jīng)典希臘文本的解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只是在十九世紀早期才得以學院化為一種學術研究。而那正是‘自然’與‘人文’科學開始被生硬地割裂開來的時期?!?a id="w19">[19]雖然他所講的是當代西方的文學批評現(xiàn)狀,但是這種現(xiàn)狀在當代中國的文學批評界同樣存在,甚至更嚴重。當代中國的許多學者論文學,無論是論古代的文學,還是論現(xiàn)代的文學,依然被傳統(tǒng)的思維定勢所左右,依然習慣于時代批評和社會批評。當然,時代批評與社會批評并沒有失去它們應有的價值,只是許多文學現(xiàn)象,單純地使用時代批評或社會批評根本解釋不了。就讀者來講,這一類的批評也實在是太多了,早已令他們感到厭倦。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文學地理學才會受到人們的普遍關注與歡迎。有學者撰文呼吁,要加強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認為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可以幫助文學研究尤其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走出困境,實現(xiàn)學術的突圍。[20]事實上,文學地理學所倡導的地理批評與自然批評不僅解決了文學的時代批評與社會批評所不能解決的眾多問題,也給沉悶的、陳陳相因的文學批評界吹來了一股清新的風。相信不用太長的時間,中國文學批評界重時代批評和社會批評、輕地理批評和自然批評的局面就會扭轉(zhuǎn),而最終恢復時代批評與地理批評并重、社會批評與自然批評并重的活躍局面。

(四)文學地理學對學科建設的意義

文學地理學對學科建設本身的意義主要有兩點:一是健全和完善文學這個學科,二是為世界學術貢獻一個新的學科。

如上所述,幾乎所有的學科,都有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維度,既有解釋其時間關系的分支學科,也有解釋其空間關系的分支學科。歷史學有通史、斷代史、專門史,也有歷史地理;語言學有語言史,也有語言地理或方言地理;經(jīng)濟學有經(jīng)濟史,也有經(jīng)濟地理;軍事學有軍事史,也有軍事地理;植物學有植物史,也有植物地理……,而文學這個學科長期以來卻只有文學史,沒有文學地理,因此文學這個學科實際上一直都是一個不完整的學科。

學科不完整,它的知識結構就不合理,它的功能就得不到很好的發(fā)揮,它所面對的一些問題也得不到合理的解決。文學地理學作為一個新興學科,正是在文學這個一級學科現(xiàn)有的其他二級學科不能解決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這個根本問題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它的產(chǎn)生,一方面解決了別的二級學科所不能解決的諸多問題,一方面又健全、完善了文學這個一級學科,推動了這個一級學科的創(chuàng)新和可持續(xù)發(fā)展,尤其是可以對文學理論(文藝學)這個二級學科形成某種“倒逼”之勢,促使它正視并注意吸收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成果,從而豐富自己的理論內(nèi)涵,提升自己的實踐品質(zhì),用楊義的話來講,就是使文學理論研究“接上地氣”。

國外有文學地理學的零星研究,但是沒有文學地理學學科。文學地理學學科是在中國產(chǎn)生的。文學地理學之所以能夠在中國產(chǎn)生,與中國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豐富的文學積累、時空并重的學術傳統(tǒng)和源遠流長的實踐理性精神等等有著密切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在中國的產(chǎn)生也是一種必然。[21]眾所周知,20世紀以來,中國學術界主要是從西方引進學科,很少在自己本土創(chuàng)立學科。例如在文學這個領域,文學史是引進的,文學理論(文藝學)是引進的,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是引進的,民間文學、兒童文學等等也是引進的,引進固然沒有什么不好,但是在一個擁有13億人口和5000年文明史的大國,不能總是靠引進,總得要有自己創(chuàng)立的學科。而文學地理學就是在中國本土產(chǎn)生的一個學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創(chuàng)造”。這個學科建成了,就是中國對世界學術的一個貢獻。

正如從國外引進的學科一般都有一個較長時間的本土化過程一樣,在中國創(chuàng)建的文學地理學學科也會有一個較長時間的國際化過程。但是這個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建設的過程,要通過與國外學術界的交流,隨時聽取不同意見,隨時反省,隨時改進,而不是要等到這個學科建成之后再把它推向世界(事實上也做不到這一點),因為我們不可能關起門來建學科,關起門來也不可能建成一個學科。事實上,中國文學地理學會自2011年成立以來,每年都召開一次年會,每次年會都有國外的學者應邀參加,這樣就使得中國學術有了一個與世界學術對話的全新話題,而且是一個自己提出的全新話題。于是文學地理學學科的建設過程,就成了與世界學術交流、碰撞的過程。通過交流、碰撞,把已有的學術成果和學科建設信息傳播出去,這也是對世界學術的一個貢獻。

(五)文學地理學對人文和自然生態(tài)建設的意義

生態(tài)包括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生態(tài),與地理學所講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相對應。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是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文學家的長成與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離不開良好的地理環(huán)境,包括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文學作品本身對地理環(huán)境也有一定的作用,它通過文學接受者這個中介對地理環(huán)境構成影響。這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對人文環(huán)境的影響。一個地方所產(chǎn)生的優(yōu)秀文學家、優(yōu)秀文學作品,以及與作家作品有關的文學景觀、文學掌故,一個地方的良好的文學風氣、文學傳統(tǒng)等等,都能對當?shù)氐娜宋沫h(huán)境構成重要影響,或者說,本身就是當?shù)厝宋沫h(huán)境的重要組成部分。優(yōu)良的人文環(huán)境對優(yōu)秀文學家的長成和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是極為重要的,正因為優(yōu)良的人文環(huán)境具有這樣的功能,所以一切愛好文學的人士,都會對人文環(huán)境的建設和優(yōu)化提出要求,并親身參與其中。優(yōu)良的人文環(huán)境可以產(chǎn)生優(yōu)秀的文學家和文學作品,優(yōu)秀的文學家和文學作品又可以對人文環(huán)境構成重要影響,進而成為優(yōu)良的人文環(huán)境的一部分。這樣在優(yōu)秀的文學與優(yōu)良的人文環(huán)境之間,就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這正是文化生態(tài)建設的目的之所在。文學地理學對文化生態(tài)建設的意義,就是可以通過自己的理論和方法,找到文學與人文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途徑、機制及其互動方式,為文化生態(tài)建設提供智力支持。

二是對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文學作品所描寫的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不僅可以給接受者帶來審美愉悅,還可以喚起接受者對自然的回憶、想象和聯(lián)想,從而恢復人與自然之間的聯(lián)系,達到重新認識自然、親近自然和保護自然的目的。尤其是在工業(yè)化、城市化高速發(fā)展,自然環(huán)境遭到嚴重破壞的今天,優(yōu)秀的以自然為題材的文學作品確實可以起到環(huán)保的作用。美國哲學家歐文·拉茲洛指出:“詩歌能有力地幫助人們恢復在20世紀在同自然和宇宙異化的世界中無心地追逐物質(zhì)產(chǎn)品和權力所喪失的整體意識。所有偉大藝術也一樣:美學經(jīng)驗使我們感覺與我們同在的人類,感覺與自然合而為一?!?a id="w22">[22]文學地理學對此表示高度認可。文學地理學對自然生態(tài)建設的意義,就是可以通過自己的理論和方法,找到文學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途徑、機制與互動方式,并提供一定的智力支持。


[1] 本文系作者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文學地理研究”(14BZW093)及理論粵軍·廣東地方特色文化研究基地建設資助項目“廣府文學地理”的部分成果。

[2] 作者簡介:曾大興,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文學地理學會會長,廣東省廣府文化研究基地常務副主任。

[3] 陶禮天:《北“風”與南“騷”》,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5頁。

[4] 楊義:《文學地理學會通》,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頁。

[5] 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形態(tài)與演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

[6] 曾大興:《建設與“文學史”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4月19日;《建設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江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建設與文學史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文學地理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9—41頁。

[7] 李曉璐:《〈世界文學史〉中文版重磅出版》,《廣州日報》2014年8月22日。

[8] 胡小石:《李杜詩之比較》,《胡小石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08頁。

[9] 參見李敬敏《全球一體化中的地域文化與地域文學》,靳明全主編:《區(qū)域文化與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4頁。

[10] 劉登閣:《全球文化風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頁。

[11]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12] 劉勰:《文心雕龍·辨騷》,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13]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14] 吳傳鈞:《〈人文地理學詞典〉譯序》,[英]R.J.約翰斯頓主編,柴彥威等譯:《人文地理學詞典》,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頁。

[15] 楊義:《文學地理學會通》,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

[16]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頁。

[17] 同上書,第65頁。

[18] 加里·斯耐德:《空間里的位置:倫理、美學與分水嶺》,引自魯樞元主編《自然與人文》,學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992頁。

[19] Kate Rigby.“Ecocriticism”,in Julian Wolfreys ed.,Introducing Criticism at the 21st Century,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2,p.152.,引自魯樞元主編《自然與人文》,學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987頁。

[20] 李浩:《古代文學研究的困境與學術突圍》,《河南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

[21] 陳一軍:《文學地理學學科創(chuàng)建的原因、意義及核心問題》,曾大興等主編:《文學地理學》(四),中山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22] 歐文·拉滋洛:《布達佩斯俱樂部全球問題最新報告》,王宏昌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1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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