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漁洋詩學對于嚴羽詩學的超越
相通的理論主張和相同的詩學旨趣,使漁洋對嚴羽詩學極其推崇,但是,他在繼承嚴羽詩學思想的同時,也悄悄地進行著詩學領域的超越工作。
從一般的視角看,漁洋在詩歌取法方面的超越工作最為有力。首先表現在關于唐詩的取法方面。嚴羽論詩,推崇漢、魏、盛唐詩歌,對盛唐以后的詩歌根本不重視,他明確地說:“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奔磳χ型硖圃姼璧膽B度漠然。但是,漁洋的態度和策略則不同,他不僅推崇盛唐詩歌,而且不排斥初、中、晚三唐詩歌,認為各有各的風貌,各有各的精神。其次表現在宋詩的取法方面。眾所周知,嚴羽的詩論是針對以蘇、黃和江西詩派為代表的宋詩之流弊而發的。他嚴厲批評宋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創作傾向,因為這種傾向缺乏情性、缺乏興趣,背離了唐詩傳統,進而說:“詩而至此,可謂一厄”,并基本否定了宋詩。漁洋論宋詩則與嚴羽不同,他采取了兼容的態度對待唐宋詩歌之爭,即尊崇唐詩而不棄置宋詩,正如《鬲津草堂詩集序》所說:“故嘗著論,以為唐有詩,不必建安、黃初也;元和以后有詩,不必神龍、開元也;北宋有詩,不必李、杜、高、岑也?!?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5.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31"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31">[31]其早年論詩絕句也云:“耳食紛紛說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32]本暗含著對宋詩的肯定。可見,漁洋論詩雖以盛唐為宗,但對宋詩也頗感興趣。
從縱深的視角看,漁洋對嚴羽詩學的超越則表現在對文藝辯證關系的深度闡釋方面。嚴羽詩學原本就有文藝辯證關系的因素。《滄浪詩話》中他標舉的許多術語、范疇、觀念可視為文藝辯證關系的兩個對立因子。如優游不迫之美與沉著痛快之美;透徹之悟與一知半解之悟;唐詩類型與宋詩類型;別材別趣與關書窮理;參活句與參死句;正法眼藏與旁門小法,等等。但嚴羽只停留在對立因子的說明層面,并沒有深入研究這兩個對立因子的關系及互為條件的復雜性。而漁洋則深入一步探究了文藝審美關系的各個層面問題。他如同嚴羽一樣已經看到文藝活動中存在兩個對立的辯證因子,如優游不迫之美與沉著痛快之美、形與神、言與意、詩境與化境、死句與活句、興趣與學問等,并進行了相應的解說。他還將兩個對立因子的文藝辯證關系揭示出來。如關于唐詩類型和宋詩類型的認識問題上兩人的看法就明顯不同。嚴羽尊唐而棄宋,較簡單地處理了唐宋詩歌的關系。但漁洋卻認為,唐詩有唐詩的韻致,宋詩有宋詩的風調,尊唐而不棄宋。他還探究了辯證關系中矛盾對立面的統一性問題。如論析根柢和興會這一對矛盾體的關系時漁洋認為,一般情況下,根柢和興會二者不可得兼;但是在文藝創作中,只要性情和學問并舉,二者是可以相融的,并說:“斯二者兼之,又干以風骨,潤以丹青,諧以金石,故能銜華佩實,大放厥詞,自名一家?!?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5.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33"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33">[33]顯然,漁洋上述關于文藝辯證關系的認識較嚴羽的認識而言更加符合文藝理論的發展要求。
嚴羽詩學中不完整的屬于文藝辯證關系的觀點,漁洋則給予修正和補充,從而在廣闊的背景中闡釋了文論命題中的要義。如嚴羽論詩講求法度,在《滄浪詩話》中辟有“詩法”一門論述其中的要旨,并說:“須參活句,勿參死句?!钡珖朗系脑姺▎栴}僅停留在詩歌存在“有法”與“無法”的應然層面,并沒有詳細論析獲取“無法”的必然層面,漁洋則進一步探悉了這個問題。在漁洋心中,詩法的最高境界應該是“無法之法”,或者說是進入“入神”的境界。何世璂《然燈記聞》載康熙三十二年(1693)漁洋論詩法的一番作答很值得回味:
七月初八日,登州李鑒湖來謁。問曰:“某頗有志于詩,而未知所學。學盛唐乎?學中唐乎?”師曰:“此無論初盛中晚也。初盛有初盛之真精神真面目,中晚有中晚之真精神真面目。學者從其性之所近,伐毛洗髓,務得其神,而不襲其貌,則無論初盛中晚,皆可名家?!?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5.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34"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34">[34]
于此,漁洋的用意很明顯,他所看重的詩歌法則是游刃有余的境地,是對具體師法的超越。亦可以見出漁洋崇尚的詩法是詩歌的真精神和真面目,而不是外在的形式和格律。也就是說,對詩歌“有法”與“無法”的認識,漁洋的言說比嚴羽的言說更為充實。
漁洋對于嚴羽詩學的超越,不僅是詩學認識問題,而且暗含著一種回應。漁洋尊崇嚴羽詩學,把自己看作嚴羽詩學的繼承者,確實有一定的理論勇氣。他論詩既講求詩歌的審美價值,又不違背儒家的詩學傳統;既指明嚴羽詩學的情趣所在,又說明嚴羽詩學不廢學問的事實,從一定意義上說,他的確較全面地解釋和充實了嚴羽詩學的內容。而這種工作又為此后的詩論家公允地接受嚴羽詩學的理論精髓奠定了學理基礎。翁方綱在《石洲詩話》中曾說:“是有唐之作者,總歸盛唐。而盛唐諸公,全在境象超詣,所以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嚴儀卿以禪喻詩之說,誠為后人讀唐詩之準的?!?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5.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35"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35">[35]朱庭珍在《筱園詩話》中也曾說:“滄浪主妙悟,謂‘詩有別材,非關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是言詩中天籟,仍本人力,未嘗教人廢學也。”[36]連比較偏激的陳僅在《竹林答問》中也說:“滄浪言:‘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窮其至。’其語本自無病,后人截其前四句語,為藏身之固耳?!?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5.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37"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37">[37]這些評價嚴羽詩學的話語都比較辯證,與漁洋此前的觀點十分相近。應該說,漁洋此前的詩學認識已經得到后來詩論家的認可。
漁洋的這些修正工作和超越工作,是很有批評史意義的。其一,不僅使“神韻說”的理論內涵有了廣闊的理論背景,而且使“神韻說”的包容性、辯證性愈加鮮明。其二,經過漁洋的理論整合,使漁洋時代否定嚴羽詩學的思潮漸漸退卻,從而為嚴羽詩學的再發展創造了良好的學術空間。甚至可以說,清詩講求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的統一,也與嚴羽詩學在清代的再接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