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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代文學探賾集
  • 孫紀文
  • 3401字
  • 2019-08-16 19:07:41

進一步說,漁洋的唐詩學思想與清初其他詩論家的唐詩學思想相比,其“宗唐”詩學思想的內涵和詩學主張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

其一,他尊崇的唐詩學是兼容的唐詩學。兼容意味著對初盛中晚四個時期唐詩的兼容,意味著對歷代詩歌的兼容。他的好友施潤章在《漁洋山人續集·序》中云:“客或有謂其祧唐而祖宋者,予曰:不然,阮亭蓋疾夫膚附唐人者了無生氣,故間有取于子瞻。而其所為蜀道諸詩,非宋調也。詩有仙氣者,太白而下,唯子瞻有之,其體制正不相襲。……學三唐而能自豎立者,始可讀宋、元,未易為拘墟鮮見者道也。”[20]他的僚友徐乾學評論漁洋詩學時說:“雖持論廣大,兼取南北宋、元、明諸家之詩,而選練矜慎,仍墨守唐人之聲格。或乃因先生持論,遂疑先生續集降心下師宋人,此未知先生之詩者也。”[21]由這兩人的話中我們不難看出漁洋唐詩學的融通性質。當然,漁洋的兼容并非沒有中心,其詩學思想畢竟有幾個要點:首先,他以唐詩為中心,其他各代詩歌都圍繞著這個中心而有所擇取。其次,在尊崇唐詩之中,他又標舉盛唐詩歌,而且他所指的盛唐詩歌的代表人物并非是李白、杜甫,而是王維、孟浩然。最后,他倡導根柢與興會相融合。根柢與宋詩學的要義有關,而興會則與唐詩學的要義有關。漁洋在《漁洋文》中認為詩歌之道有根柢、有興會,二者大率不可得兼。如果能夠兼容的話,“又干以風骨,潤以丹青,諧以金石,故能銜華佩實,大放厥詞,自名一家”。[22]這樣的兼容才是漁洋唐詩學的理論精髓。

其二,他尊崇的唐詩學是以唐代詩學精神為價值取向的唐詩學,與同時代的其他“宗唐”者迥然有異。漁洋論唐詩,既能區分唐詩初盛中晚的不同韻致,又能從詩歌精神層面把握其中的共性,從而在審美神韻上領悟唐詩的藝術魅力。何世璂《然燈記聞》載康熙三十二年(1693)漁洋論詩法的一番作答很值得回味:

七月初八日,登州李鑒湖來謁。問曰:“某頗有志于詩,而未知所學。學盛唐乎?學中唐乎?”師曰:“此無論初盛中晚也。初盛有初盛之真精神真面目,中晚有中晚之真精神真面目。學者從其性之所近,伐毛洗髓,務得其神,而不襲其貌,則無論初盛中晚,皆可名家。”

于此,漁洋的用意很明顯,他看重的是唐詩的審美境界,是對于具體師法的超越。亦可以見出漁洋崇尚的是唐詩的真精神和真面目,而不是外在的形式和格律。這樣的詩學傾向自然與朱彝尊的宗唐詩學觀不同,因為竹垞盡管宗唐,但他還不曾從詩歌精神的層面把握唐音,此兩家論詩同中有異也,這樣的詩學傾向自然與吳喬、馮班、賀裳俱主晚唐的詩學觀也不同。因為吳、馮、賀只看到唐詩風采的局部,而不曾窺見唐詩韻致的全部。漁洋的見識也相應地與他們的尊唐觀念有了差異。

其三,建立在兼容和審美的眼界基礎上,漁洋倡導“神韻”說,并提出自己系統的詩學主張。這樣的理論建構自然與當時其他宗唐者的詩學思考行為有了區分。盡管施閏章、朱彝尊、徐乾學、毛奇齡等人也有詩學文獻傳世,并且也有《蠖齋詩話》、《靜志居詩話》、《西河詩話》等詩話作品存世,可是只要我們仔細研讀這些宗唐派的理論成果便可以發現,無論是在理論高度上還是在審美趣味上,無論是在詩法的探討上還是在思維方式上,這些成果無法與漁洋的詩學主張相比肩。這是漁洋詩學的獨特之處,也是他后來遭受嗤點之處。正如郭紹虞先生所說:“大抵漁洋之失,即在標舉神韻。標舉神韻即立一門庭,門庭一立,趨附者固然來了,而攻擊者也有一目標。這還是小問題。最重要的,乃在立了門庭之后,趨附者與攻擊者都生了誤會,誤會一生,流弊斯起。所以我以前說過,由這一點言,王船山就比王漁洋為聰明。”[23]郭先生的論述確為卓見。但是,郭紹虞先生也許忽略了一點,即漁洋的理論建構是時代的需要,也是他理論素質的體現。盡管王夫之不乏特立獨行的理論素養,也有宗唐的詩學觀念,更有《姜齋詩話》和一系列的詩歌批評著作存世,但是,正如楊松年先生在《王夫之詩論研究》中所說的那樣:“王夫之在他的詩論與詩評中所提出的問題,前人大都曾經涉及。”[24]也就是說,在肯定船山詩學價值的同時,我們不要過于褒揚他在詩學理論方面的“結構”貢獻。當然也不要簡單地將船山的理論闡發與漁洋的理論建構相比較。這是因為,畢竟漁洋的詩學理論不僅有所發明,而且帶有一定的意識形態性質。這樣的情形與當時還處于民間的王夫之的詩學思想有著本質的區別。所以,神韻的內涵中不僅“有風格,有才調,有法律”問題,也有寄托問題,即寄托著一種漁洋所認同的儒雅精神,寄托著漁洋對時代雅音認同的政治情愫。這樣的深意,其他宗唐者是難以企及的,也是難以理解的。

簡言之,從詩學發展史的脈絡看,清初詩學是總結和反思古典詩學成就與鄙陋的時代。而在古代詩歌發展史上,唐宋詩歌代表著兩種不同的詩學傾向:唐詩以情韻取勝,而宋詩以理趣取勝。“如何博觀約取,轉益多師,而又別出新意,獨鑄偉辭,這是清代詩人的歷史任務。因此,凡是優秀的詩人,決不會只株守一家之言。”[25]同樣,清代的詩論家,尤其是像王漁洋這樣有卓識的詩論家也絕不會只尊崇一家詩學觀念而不知變化。明確這一點,就可以推知王漁洋雖以宗唐為主,但上則溯源于漢魏六朝,下亦不排斥宋元明。也就是說,他有明顯的兼容意識,一種兼容歷代詩學真精神的意識。如他雖然著手編纂《古詩選》、《十種唐詩選》和《唐賢三昧集》等唐詩選本,卻始終沒有棄置宋詩。在《香祖筆記》中他依然評論宋人和宋詩,如說:“宋人詩至歐、梅、蘇、黃、王介甫,而波瀾始大,前此楊、劉、錢思公、文潞公、胡文恭、趙清獻輩皆沿西昆體,王元之獨宗樂天。然予觀宋景文近體,無一字無來歷,而對仗精確,非讀萬卷者不能,迥非南渡以后所及。今人耳食,譽者毀者,皆矮人觀場,未之或知也。”[26]《香祖筆記》乃漁洋晚年之作,他如此看待宋詩,與他上述的詩學眼界是不可分離的。所以,漁洋本人不是一個眼界狹窄之人,他的唐詩學也不是一個視閾狹窄的唐詩學。

從王漁洋與清初唐詩學的互動關系看,經過對于明代唐詩學的反思之后,漁洋為清初唐詩學的重新建設進行了開放式的理論探索,他倡導的神韻說可以說是古代詩學的集大成理論學說。盡管王士禛本人不過是一個理論總結者,他自己也沒有提供多少新的理論創見,但是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有見識的詩論家。而清初唐詩學的曲折挺進又為漁洋重新反思唐詩學的得失提供了時間,故沒有清初唐詩學的文化底蘊和發展基礎便沒有王士禛的詩學思想。所以,王士禛可以稱為清初唐詩學理論建構的首席設計師,而清初唐詩學發展的大背景又為王士禛提供了適合的理論平臺和“神韻說”生存的空間。

(原刊于《寧夏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


[1]齊治平:《唐宋詩之爭概述》,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3頁。

[2]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522頁。

[3]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04—205頁。

[4]同上書,第50頁。

[5]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65頁。

[6]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71頁。

[7]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08頁。

[8]王夫之等:《清詩話·原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01頁。

[9]紀昀:《四庫全書》(第1318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99頁。

[10]同上書,第236—237頁。

[11]王夫之等:《清詩話·漫堂說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17頁。

[12]鄧漢儀:《寶墨堂詩拾》附,北京圖書館藏鈔本。此段文獻為蔣寅先生所提供,見其著《王漁洋與康熙詩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3頁。

[13]王夫之等:《清詩話·漁洋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3頁。

[14]張健:《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71—372頁。

[15]蔣寅:《王漁洋與康熙詩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頁。

[16]《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394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446頁。

[17]紀昀:《四庫全書》(第1313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81頁。

[18]同上書,第83頁。

[19]紀昀:《四庫全書》(第132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439頁。

[20]《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26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708頁。

[21]同上書,第709頁。

[22]王士禛著,張宗柟纂,戴鴻森校點:《帶經堂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78頁。

[23]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22頁。

[24]楊松年:《王夫之詩論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82頁。

[25]劉世南:《清詩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頁。

[26]王士禛撰,湛之點校:《香祖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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