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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代文學探賾集
  • 孫紀文
  • 3465字
  • 2019-08-16 19:07:41

王漁洋歷來被視為清初唐詩學的代表人物,他如何又成為清初宋詩學陣營中的一員呢?我們先從俞兆晟《漁洋詩話·序》引述漁洋晚年對平生詩學思想演變的一段回顧談起:“少年初筮仕時,唯務博綜該洽,以求兼長。文章江左,煙月揚州,人海花場,比肩接跡。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韻勝于才,推為祭酒。然而空存昔夢,何堪涉想?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良由物情厭故,筆意喜生,耳目為之頓新,心思于焉避熟。……既而清利流為空疏,新靈浸以佶屈,顧瞻世道,惄焉心憂。于是以太音希聲,藥淫哇錮習,《唐賢三昧》之選,所謂乃造平淡時也,然而境亦從茲老矣。”[13]這段話包含著漁洋一段曲折的詩學史。即他曾經歷宗唐—宗宋—宗唐的回環往復過程。“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意味著漁洋心中有唐宋詩之爭的情結,并且他也承認曾尊崇過宋詩。

那么,王漁洋何時提倡宋詩呢?這個問題漁洋自己沒有明說。而且關于漁洋宗宋的始末問題,也確實有些難度。不過已有學者進行了探討。如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在《清代文學評論史》中認為,漁洋兼取宋、元詩歌,應該考慮到錢謙益的影響,并且在接觸錢氏之前,漁洋已經對宋、元詩歌頗感興趣。并暗示至少在康熙十七年(1678)前后,宋、元詩歌大盛。這種形勢自然與漁洋的努力分不開。張健先生在《清代詩學研究》中認為,漁洋宗宋的標志性行為是從揚州回到北京任上,是年為康熙六年,“至遲到康熙十八年時,京師崇宋詩的風氣已經相當之盛”。[14]蔣寅先生在《王漁洋與康熙詩壇》中認為:“王漁洋大力提倡宋詩,是在鄉居服闋入朝之后,宋詩風在他的倡導下方始強勁起來。”[15]時為康熙十五年、十六年。筆者以為,漁洋倡導宋詩的時間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局限于具體的年月是徒勞的,因為他從揚州任上開始到返回京師為部曹官員為終結,他一直尊崇宋詩。但是,隨后發生的一件詩學事件卻改變了漁洋的詩學觀,他開始重新考慮步入尊唐詩學的體系中。所以,與其關注漁洋宗宋的開始時間,不如關注他宗宋的終結時間,即返回唐音的時間。這是本文著重思考的問題。

這件詩學事件本文稱之為“徐汪爭辯事件”。據徐乾學《十種唐詩選書后》記載,康熙二十二年(1683)孟秋、王又旦、汪懋麟、陳廷敬、徐乾學及王士禛集于城南祝氏園亭,為文酒之會。其間徐乾學與諸公盛稱漁洋詩歌為國朝正宗,度越有唐。漁洋門人汪懋麟舉觴言曰:“詩不必學唐,吾師之論詩未嘗不采取宋元。辟之飲食,唐人詩猶梁肉也,若欲嘗山海之珍錯,非討論眉山、山谷、劍南之遺篇,不足以適志快意。吾師之弟子多矣,凡經指授,斐然成章,不名一格。吾師之學,無所不該,奈何以唐人比擬?”徐乾學與之討論道:“季甪(按:汪懋麟的字),君新城弟子,升堂矣,未入于室。新城先生之才,足以揮斥八極,丹青萬物,其學問廣博而閎肆。年少通籍,四十余年為風雅宗主,海內學者趨之如龍魚歸淵澤。先生誨人不倦,因才而篤,各依其天資,以為造就。季甪但知有明前后七子剽竊盛唐,為后來士大夫訕笑,嘗欲盡祧去開元、大歷以前,尊少陵為祖,而昌黎、眉山、劍南以次昭穆。先生亦曾首肯其言。季甪信謂固然,不尋詩之源流正變,以合乎國風雅頌之遺意,僅取一時之快意,欲以雄詞震蕩一時,且謂吾師之教其門人者如是。先生《漁洋前后集》具在,惟七言古頗類韓、蘇,自余各體持擇不可謂不慎,選練不可謂不精。其造詣固超越千載,而體制風格未嘗廢唐人之繩尺。君熟讀自得之,何可誣也。……先生何不仿鐘嶸《詩品》、杼山《詩式》之意,論定唐人之詩,以啟示學者,即近日不須辭費。”[16]這段爭辯說明,在汪懋麟看來,漁洋是宗宋派的秉持者,奈何以宗唐派比擬呢?而在徐乾學看來,漁洋指授弟子,各依其天資;汪懋麟性近宋詩,故以宋詩學教之。而漁洋的各體詩歌亦大多未嘗廢唐人繩尺。結果汪被徐譏笑為漁洋弟子中的登堂而未入室者。徐乾學還規勸漁洋仿照鐘嶸《詩品》、皎然《詩式》之意,以定論唐詩而啟示學者。漁洋在聆聽兩人的爭辯之后,對徐乾學的觀點頗為滿意,按《十種唐詩選書后》的說法是:“笑而頷之。”即他默許了徐的觀點。

“汪徐爭辯事件”及漁洋“笑而頷之”的深層含義很有耐人尋味之處。其一,這表明,漁洋在宗唐宗宋問題上該有選擇了,他的態度該昭示于詩壇了,因為連門人都不能把握自己的詩學思想。何況爭論者之一徐乾學、在座的文友陳廷敬在當時已經是朝廷的重臣,漁洋自己此時也位居祭酒之職,他們的詩學傾向與當朝文壇風會有密切的關聯。而且,漁洋也很清楚,當時的康熙皇帝是喜好唐詩的;他更清楚,在康熙十七年他之所以破例由部曹授翰林院侍讀學士,與皇帝稱贊他“詩文兼優”更有密切的關聯。其二,這表明,漁洋該為唐詩學的聳動做些事情了,何況他本人早年也中意于唐詩學。其三,這表明,此時該是他重新舉起尊唐大纛的時候了。或者可以這樣說,自此之后,即自康熙二十二年之后,漁洋的詩學思想便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他已經走入唐詩派的陣營之中。當然,這個走入歷程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其中的委曲還須仔細考索。

他重返唐詩學陣營之后所做的事情主要有兩方面:一是關于唐詩學的理論闡發,如有關神韻理論的闡發;二是關于詩歌選本的編纂,如著手《唐賢三昧集》等選本的編纂。前者從學理上進行唐詩學的建構,后者從行動上進行唐詩學的宣揚,兩方面互相配合。而編纂《古詩選》可謂漁洋返回唐詩派陣營中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他首肯徐乾學規勸之意的變通方式。《古詩選》著手編纂的時間正是康熙二十二年,共選五言古詩十七卷,七言古詩十五卷。根據漁洋《古詩選凡例》中的說明可知,五言古詩以唐代陳子昂、張九齡、李白、韋應物、柳宗元這五家為旨歸,七言古詩以杜甫為宗主,宋、元、明以后古詩隸附其下,源流分明。《古詩選》重新確立了漁洋的論詩傾向,即樹立尊唐詩學的大旗。也可以說,《古詩選》的編纂發出了漁洋尊宋詩學終結的信號。

漁洋在唐宋詩學之爭中所做出的最終重返唐音的選擇,是很有批評史意義的行為。他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當從多方面的因素去考究。就“外在原因”而言,歷史的傳承、明代詩學的影響等都可以視作其中的因素。就“內在原因”而言,漁洋早年形成的且一直愛好唐詩的審美情趣、重感興重體悟的思維方式等都是其中的因素。而以下三個緣由是最鮮明的。其一,宗宋詩風一開始就受到當時詩論家的批評。施潤章在《學余堂文集》卷七中曾轉述宰相馮溥的話說:“宋詩自有其工,采之可以綜正變焉。近乃欲祖宋祧前,古風漸以不竟,非盛事清明廣大之音也。”[17]又如朱彝尊曾說:“今之言詩者,每厭棄唐音,轉入宋人之流派,高者師法蘇、黃,下乃效及楊廷秀之體,叫囂以為奇,俚鄙以為正,譬之于樂,其變而不成方者歟!”[18]以此可見當時人對宗宋詩學的嗤點。由于施、朱兩人的詩壇地位頗高,又有一批追隨者,他們的言論深中宗宋和學宋的流弊,頗具代表性。王漁洋與兩人都有交往,兩人的批評不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也不能不引發他重新對“祧唐禰宋”關系的深入思考。其二,康熙皇帝的詩歌趣味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尊唐詩學的走向。據《四庫全書總目》的有關提要記載,康熙皇帝盡管對宋、金、元、明四朝詩歌加以御定刊行,有《御定全金詩》七十四卷和《御定四朝詩》三百一十二卷付梓,但是,就總體詩歌旨趣而言,康熙皇帝尤其愛好和尊崇唐詩。于此最有力的證據不僅僅體現在康熙四十四年編成了《御定全唐詩》九百卷、康熙五十二年著手編纂《御選唐詩》三十二卷(附錄三卷),更表現在當時朝臣的記錄中,如參與編纂《全唐詩》的張玉書在其《御定全唐詩錄后序》中就曾說:“皇上天縱圣明,研精經史,凡有評論皆闡千古所未發。萬機余暇,著為歌詩,無不包蘊二儀,彌論治道,確然示中外臣民以中和之極,而猶以詩必宗唐。”[19]這樣看來,身處朝廷的王漁洋對于皇帝的詩文愛好傾向是有所領悟的,此后他不可能大張旗鼓地再倡導宋詩,他的詩學主張也不可能不受到皇帝詩歌趣味的影響。因此,隨之而來的詩學傾向的轉變又多了一重政治層面的緣由。其三,尊唐祧宋的救弊目的。漁洋崇尚宋元詩歌本有糾偏補弊的目的。然而諸多的宗宋者在反思明代唐詩學之膚廓纖仄的同時,卻走向淺近流溢的另一端。《四庫全書總目》之《精華錄》提要曾經披露崇尚宋、元詩歌之后的形勢是:“既而宋詩質直,流為有韻之語錄;元詩縟艷,流為對句之小詞。于是士禛等以清新俊逸之才,范水模山,批風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天下遂翕然應之。”由此看出漁洋改弦易轍而宗唐同樣具有糾偏補弊的目的。以上論及的轉變因素和著重論述的三方面的緣由,盡管不能完全解釋漁洋宗唐詩學轉變的深層肌理,但是,至少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漁洋從宗宋派陣營中分化出來而走向宗唐派的詩學領域,確實與時代風會、個人的詩學傾向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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