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中國文化里,《左傳》是一個無法繞過的話題。馬一浮(1883—1967)先生認為“所謂國學者,即‘六藝’之學也”(《泰和會語》),“六藝”即“六經”,是《詩》《書》《禮》《樂》《易》《春秋》等六部文化經典,在馬一浮看來,國學就是以“六經”為基礎的中國學術。《左傳》不在“六經”里,但是如果離開了《左傳》,《春秋經》就會成為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斷爛朝報”而無法閱讀。因此與其說是讀《春秋》,還不如說是讀《左傳》。左丘明雙目失明,而他卻用宏大的歷史眼光和非凡的文學筆力記錄并照亮了整個春秋時代,讓這個時代長久地影響中國人的心靈世界,成為中國人神圣的文化經典。
春秋三百年是中國歷史上激蕩人心的三百年,《左傳》不僅記錄了整個時代的社會生活和風雅精神,也以獨特的文學筆法表現了那個時代的審美追求和藝術境界。古代文人中有許多人表現了對《左傳》文筆的喜愛,杜預自稱有“《左傳》癖”,其中固然有對這一時期歷史的精神感動,但不可否認,更有杜預對《左傳》修辭和筆法的審美由衷欣賞。唐代劉知幾盛贊“左氏之書,為傳之最”(《史通·鑒識》),以為其在文學上“功侔造化,思涉鬼神 ,著述罕聞,古今卓絕”(《史通·雜說上》)。
《左傳》的文學筆法是深藏于中國文化的結構深層的,因此發掘其內在意蘊和藝術精神是一件十分吃力的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說高方同學選擇了一個相當難度的學術課題。好像高方自己也感到了課題的分量,論文寫作的時候,丈夫帶著女兒生活在黑龍江邊遠的小城,而她一個人住在哈師大博士生的宿舍里,古卷青燈,宵衣旰食,寫出了二十多萬字的博士論文。天道酬勤,當她將論文初稿交給老師們看時,所有閱讀的老師都為之高興。東北師大的曹書杰教授,多次稱贊高方的論文寫得流暢清新,別有韻致。
作者對《左傳》“鎖鏈式”結構的分析最見學術功力。《左傳》依經記事,按《春秋》編年體例寫成,而歷史是有自己的進程的,并不簡單地按照編年的順序發生,因此編年體史書以時間為敘述模塊,常常導致情節的分散與割裂。初讀《左傳》,難免會給人以“與經俱來”的斷續零碎之感。其實,《左傳》是有著嚴密的內在邏輯的結構的,作者指出《左傳》中有一種“有效勾連事件的‘鎖鏈式’結構”。“鎖鏈式結構”的明顯形式是上一年的傳文與下一年(或者下幾年)的傳文敘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必須在下一年(甚至下幾年)的傳文方能弄清其中的來龍去脈,這就形成了相互聯系、互為因果的“環”,環環相扣,狀如鎖鏈,故稱“鎖鏈式結構”。《左傳》結構,看似松散,其實嚴密,不可從中間讀進去,這樣的見解顯示了作者對《左傳》內容的嫻熟,也表現出她敏銳的文學感受力。
作者對《左傳》人物群像的分析最富文學情采。有學者統計,《左傳》提到的人物姓名3400多個,這些人物構成了春秋時代的人物群雕,顯示著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和精神風貌。本書將這些人物分為男性、女性兩大系列,深刻地揭示天子群像、霸主風采、諸侯剪影的時代性格,準確地描述從春秋世族貴胄到士族新生力量的心理演變軌跡,從而顯示整個時代的起伏跌宕、波瀾壯闊。可能作者是女性的原因,其對《左傳》女性形象的分析尤其細致準確,飽含情感溫度。從“為人女/妹者的率性長歌”“為人婦者的歲月感喟”“為人母者的風雨低吟”之類的題目上,就可以看到作者對《左傳》女性命運的思考和寄予的深切同情。作者不僅注重歷史人物的時代還原,更側重現代學術視野下的精神心理分析。
高方長于寫作,是有一定影響的作家,其論文寫作也表現出作家式的直覺感動和明快風格。一些學者對學術論文文學筆法,常常不以為然,認為那樣不免喪失了科學性。其實,我們強調學術論文的文學筆法,本身就是強調語言的準確性和科學性。語言問題本質上是思想問題,而不是簡單的修辭現象,思想的高度決定了語言的準確。貧乏的語言、簡單的邏輯、蒼白的情感,已經使得學術漸漸走入八股的死胡同,這就要求我們更注意學術語言的文學表達。像高方論文這樣,多借鑒一些文學筆法,對科學表達也許更準確。
最初讀高方的論文是2011年的春天。三年過去了,這幾年她不斷有新著問世,在學術界頭角漸露,影響漸廣,而我覺得《〈左傳〉文學研究》仍然是她寫得最為扎實、最具功力的學術著作。
傅道彬
2014年3月11日于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