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三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兵。張三瘋說，謝謝你，趙主管。趙三說，你不用謝我，你好好干，我謝謝你。張三瘋說，你謝我？趙三說，文員工資低，不好招，只有你這樣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小孩子，貪玩，不嫌錢少。張三瘋說，我不是小孩子。趙三說，我有你兩個大。張三瘋說，你還沒有我高。這是張三瘋第一天上班，趙三是她的頂頭上司，張三瘋昨天到今天對自己說了八百遍要自己管住自己的這張臭嘴。趙三一點也不生氣，說，我說的是年齡。張三瘋吐了吐舌頭說，我知道你說的是年齡，你有那么老？看不出來，你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比我哥還小。趙三笑了笑，搖了搖頭。張三瘋說，對不起，我不會說話。趙三說，試用期一個月。張三瘋說，你得教我。趙三說，該教的我會教，你不用擔心，上班時間做好本職工作，下班之后不要殺人放火，試用期就能通過。張三瘋說，這么簡單？保證做到。趙三說，你是得給我爭口氣，連續三個月，我換了三個徒弟，你不要讓我下個月又去工廠門口擺地攤。張三瘋說，她們為什么走？趙三說，你不用管人家，我剛才說了，你做好自己的事，少說話多做事，該忍的時候先忍一忍，等你轉了正，也混成老油條了，你看誰不順眼，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張三瘋說，謝謝你，主管。趙三說，你可以叫我師父。張三瘋很高興地叫道，師父！趙三也很高興地點了點頭。
趙三帶著張三瘋在車間里面走，一個微胖的中年人也在車間里面巡視，鼻梁上面架著一付金絲眼鏡，看起來比沒曬黑之前的王小假還要白，趙三叫了聲林總。張三瘋說，你好。趙三說，什么你你你的，林總好！張三瘋說，林總好。林總盯著張三瘋看了幾秒鐘，對趙三說，這位是？趙三說，我們車間新來的文員。林總很高興地說，是嗎，這么漂亮！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放在張三瘋的肩膀上拍了拍說，嗯，真是不錯，對公司印象怎么樣？張三瘋說，不知道。趙三說，她今天剛來，第一天。林總按著張三瘋的肩膀說，沒關系，以后跟著小趙好好學，好好干，小趙很不錯，你以后也爭取和他一樣，做主管。張三瘋扭動著身體從林總手里掙脫出來說，謝謝林總，我會努力的。
張三瘋問趙三，師父，這是個什么總？趙三說，林總也是公司的股東，小股東，公司的大股東有更大的生意，基本上不怎么管公司的事，所以公司實際上都是林總在管。張三瘋說，官最大的人？趙三說，是。張三瘋說，很好，沒有架子，一看就是有文化有本事的人，是吧？趙三說，是吧。張三瘋說，師父，你說是吧？難道你不這樣認為？趙三敷衍道，那就是。
張三瘋回到車間辦公室，看見趙三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張三瘋說，你是誰，找我們趙主管？我們趙主管馬上回來。中年男子在張三瘋身上上下打量，說，你是誰？張三瘋說，我是新來的文員，我叫張丹。中年男子說，我叫丁峰。張三瘋記得剛才趙三給他介紹公司領導的時候，里面有一個姓丁的人，張三瘋打開筆記本，找到自己剛剛寫下的筆記，上面寫著，廠長，丁峰。張三瘋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丁峰將眼睛從張三瘋身上移開，張三瘋努力擠了笑臉出來，說，您是丁廠長？對不起，我今天第一天上班，不認識您。丁峰從趙三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比張三瘋幾乎高了一個頭，張三瘋覺得自己瞬間變成了獅子面前渺小的小綿羊。獅子伸出手說，沒關系，現在我們不就認識了嗎，你叫張丹？張三瘋不得不把手伸出去，放進獅子的掌心。丁峰說，哪個丹，端莊的端還是水墨丹青的丹？張三瘋說，牡丹花的丹。丁峰說，好，比牡丹花還漂亮。趙三回來了，丁峰放開張三瘋對趙三說，你小子怎么不去買彩票？趙三說，要不你給我放個假，我去買？丁峰說，遲了，你的好運氣已經用完了，這么漂亮的文員都能被你抓回來，你已經中大獎了。趙三笑著說，我的運氣一向都很好。丁峰說，張丹，以后跟著你師父好好干，你師父是我的人，你也就是我的人，我不會虧待你們的。丁峰問了幾句車間里的事，走了。張三瘋走到辦公室角落打開水龍頭洗手，洗完手張三瘋說，人為什么要握手？為什么熟的人不用握手，不認識的人反而要握手？趙三說，你想得太多了。張三瘋說，師父，我真的很漂亮？趙三說，你不知道？張三瘋說，以前在白洋鎮我知道，白洋鎮小，現在到了外面，外面大，我不知道。趙三說，女孩子長得漂亮，也好也不好，當然每個女孩子都希望自己長得漂亮，越漂亮越好。張三瘋說，好像是的。趙三說，你們剛才聊什么？張三瘋說，這個人看上去像一堵城墻，像一棵大樹，不像有文化有本事的人，可是也很厲害，我說我叫張丹，他一下就把我們家里水墨丹青四兄妹的名字全說出來了。趙三說，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斯文的人，其實可能是個草包，看上去傻笨粗的人，肚子里可能裝滿了算計。張三瘋說，但是我不喜歡這個人，這個人眼睛不干凈，心里肯定也不干凈。趙三說，別忘了我給你說的話，多做事，少說話。張三瘋說，我記得。
趙三教張三瘋怎么做考勤怎么做核算怎么做統計怎么制作電子表格，張三瘋其實并不笨，學得很快。
張三瘋癱在床上，王小假蜷縮在她后面摟著她。張三瘋說，王小假，請把你的爪子拿開，我都要累散架了。王小假說，你做什么了？張三瘋說，其實也沒有做什么，到處走走看看，比插秧割稻子還累。王小假說，我不累。張三瘋說，你又不用在車間里干活，你是人才！王小假說，不是，因為我什么都不會，所以什么也干不了。張三瘋從床上坐起來看著王小假說，怎么會這樣。王小假說，學校里學的東西用不上，得重新學。張三瘋說，那就學。王小假說，沒有人教我，技術部的人，都不理我。張三瘋說，你剛去，同事們和你不熟，沒有人教你，你自己學，能不能學會？王小假咬咬牙說，能。張三瘋伸手在王小假頭上摩挲著說，你那么厲害，有什么東西能難得倒你？還有，你剛去人家那里，人家不理你，你就理人家，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長了，人家一定會理你的。王小假說，你怎么樣？張三瘋說，我很好，趙三很好，工友、廠長也都很好。
王小假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走進技術部的辦公室。坐在王小假旁邊的女同事阿映輕輕敲了敲隔在兩個人中間的隔板，壓低了聲音對王小假說，別坐著了，部長讓你去他的辦公室。王小假說，現在？阿映重重地點了點頭。王小假去了，過了一會兒，滿臉通紅地回來了，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碎紙片丟進辦公桌底下的廢紙簍。王小假在座位上發了一會兒呆，又彎腰下去，從廢紙簍里把剛扔進去的碎紙片一片不落地撿出來。
中午，王小假躲在食堂的角落吃飯，眼神呆滯，阿映坐到王小假對面，看著靈魂出竅的王小假，暗自發笑。阿映在桌子底下拿腳踢了踢王小假，王小假身上抖了一下。阿映說，上午挨罵了？王小假說，不能說挨罵，因為沒有一個臟字。阿映說，但是一定比挨罵更讓人難受，看你那張心碎了一地的臉。王小假苦笑。阿映說，你哪個學校的？王小假說了學校的名字。阿映說，重點本科！王小假說，我不會撒謊，給學校摸黑了，我對不起我們校長。阿映忍住笑說，你是個很認真的人，他不應該這么對你，也不需要這么對你，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人，對誰都這樣。王小假說，你也被罵過？阿映說，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開心一點？王小假說，一定會。阿映說，你能考上那所大學，成績肯定一直都很優秀，所以你不習慣挨罵。王小假說，為什么要習慣挨罵，我可以把事情做到最好。阿映說，你的圖紙畫得非常不錯，工整，漂亮，比我們教授還要好。王小假聳聳肩攤攤手說，公司請我來不是讓我畫畫的。阿映說，這也是部長的臺詞。王小假說，他也這樣說過你？阿映說，我沒有資格得到這一句，我的圖紙畫得很爛，只有圖紙畫得很好的人才能得到這一句，你應該高興。王小假說，好吧，我試一試，看看能不能高興得起來。阿映說，接下來怎么辦？王小假說，我相信我有一天會非常稱職非常優秀，但是眼下卻很茫然，問題就像是一只肉罐頭，我是肉罐頭前面蹲著的那條彷徨無計的狗。阿映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喜歡狗，要不要我幫你？王小假說，謝謝你。阿映說，我給你拿幾本書，你好好看一看。
同一時間，張三瘋也在食堂吃飯。張三瘋吃完了飯去水池洗碗，身后有人在漱口，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然后噗的一聲把水吐出來，濺在張三瘋腳上。張三瘋回過頭，看見一個洗剪吹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張三瘋懶得理他，轉頭繼續洗碗。身后又響起水在喉嚨里翻滾時發出的咕嘟咕嘟的聲音，然后又是噗的一聲，這一次，水直接射在張三瘋褲腿上。張三瘋關掉水龍頭，端著一碗水走到洗剪吹面前說，你干嘛？洗剪吹說，吃完了飯，漱口，你眼瞎？看不出來？張三瘋說，瞎的是你，兩次吐到我褲子上。洗剪吹說，你叫張丹？張三瘋說，是啊。洗剪吹又喝了一口水，然后仰起脖子開始咕嘟，毫不猶豫，張三瘋將自己端著的一滿碗水迎面朝洗剪吹臉上潑了上去，洗剪吹瞬間變成了落湯雞，同時被自己含著的那口水嗆出了兩根鼻涕。
張三瘋一只手死死地揪著洗剪吹的衣領，洗剪吹當然也想揪張三瘋，但是不知道該往哪里下手，于是抓住張三瘋的手，趙三從看熱鬧的人群擠進去，把張三瘋拖走了。趙三說，你怎么和他干上了？張三瘋說，他惹的我，往我腳上噴水，我就給他洗個頭。趙三說，我都看見了。張三瘋說，你都看見了你不出來幫我，你這個師父怎么當的？趙三說，你一個人對付他就已經是在欺負他了，還要我出手，你好意思，我不好意思。張三瘋說，我是不是像個潑婦？趙三說，豈止是像！你太謙虛了，謙虛使人進步，年輕人，你一定能在潑婦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張三瘋說，我是不是有點過了？趙三說，看是在什么場合，跟什么人，你今天打了這一架，轉正是沒問題了，轉正之后，這樣的架再打上幾場，你就可以當主管了。張三瘋說，打得好？趙三笑著說，打得好。張三瘋說，這個人是我們車間的，叫什么？趙三說，紅中，你不認識？張三瘋說，大名叫什么？趙三說，鐘宏。張三瘋說，他就是鐘宏？怪不得他要找我的碴，我上午去車間巡查，去了三次，他三次脫崗，我給他記了一個小過。
趙三在車間的公告欄上寫道，鐘宏連續脫崗，記小過一次，打擊報復車間管理人員，追記小過一次，車間文員張丹嚴格執行車間管理制度，記小功一次。
王小假下班回到出租屋做好了晚飯，發了一會兒呆，把褲兜里的碎紙片掏出來，一張一張擺好，有幾張已經被汗水泅濕了，有一點模糊，王小假用透明膠帶把碎紙片重新拼成一張完整的圖紙。王小假看了看時間，下樓騎上單車，去工業區接張三瘋。
時間已是白露，這個時候老家已經收了花生，收了玉米，割了中稻，晚稻也已經吐穗揚花，天氣已經開始轉涼，早上和晚上，老人和孩子已經穿上了夾衣，但是南方，還是一團火熱。王小假踩著單車，襯衣很快就被汗水沾在背上。王小假其實也可以和馬路上其他的男孩子一樣，把襯衣脫掉，把皮鞋脫掉，拖著拖鞋，打著赤膊，然后把單車騎得像一陣風。但是王小假是王小假。
王小假到張三瘋工廠門口的時候，張三瘋還沒有下班，王小假把車停好，猶豫了一下，從褲兜里掏出電話，撥通了王建的電話號碼。電話通了，王小假叫了一聲爸，王建嗯了一聲，王小假準備說下一句的時候，電話里傳來的已經是杜三鳳的聲音。杜三鳳說，兒子。王小假說，媽。杜三鳳說，兒子，媽想你了，你還好吧？王小假想說好，但是眼淚唰地留了下來。杜三鳳于是沒有聽到王小假的聲音，杜三鳳叫道，喂，喂，兒子，王建，電話怎么沒有聲音了。王小假擦了擦眼淚說，媽，我能聽到，可能是信號不好。杜三鳳說，兒子，你在干嘛？吃飯了沒有？王小假說，吃過了，沒什么事，在外面玩。杜三鳳說，和你那個小妖精？你們倆咋樣，處得還行吧？王小假說，很好。杜三鳳說，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張丹把你拖出去的，明明說好了在家里考公務員的，突然一聲不吭跑到南方去了。王小假說，不是的，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也找幺雞他們打聽過，只是沒有和你們商量。杜三鳳說，我不管，我和你爸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不管你是在家里還是在南方，就算去了月亮上面，你不能有了媳婦就忘了你老娘。王小假說，不會的，媽。杜三鳳說，和張丹那個了沒有？王小假說，什么那個？杜三鳳說，上床！王小假說，你能不能別那么八卦！杜三鳳說，快告訴我。王小假說，你越是想知道，我越不告訴你。杜三鳳說，你別搶！我還沒有說完呢，哎呀，你這個老東西！王小假把電話從耳朵邊移開，聽到里面傳來了王建的聲音，王小假重新把電話放回來，叫了聲爸。王建說，兒子好不容易有時間打一次電話，你能不能說點有用的。王小假說，爸，你說。王建說，工作怎么樣？王小假硬著頭皮說，沒問題，都很好。王建說，不要到時候這邊的芝麻丟了，那邊的西瓜沒有撿到。王小假說，爸，你放心。王建說，我是怕萬一，我兒子我知道，追妹子不行，別的事難不倒你。王小假清了清嗓子，認真地說，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打完電話，王小假將電話放回褲兜，整理好衣服，挺了挺腰。路燈很高，把王小假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王小假抬起頭，道路兩旁南方特有的常綠闊葉喬木的葉子在路燈下泛著溫柔的冷光，層次分明的枝葉像金字塔一樣規則工整地一層一層往上越收越窄，形成一個一個翠綠的冠蓋。
張三瘋從下班的人潮中走出來，挽住王小假的手臂說，呆子，你在發什么呆？我在大門里邊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你仰著頭，我知道你從來不留鼻血，可是天上沒有星星，天上只有樹葉，你是在數樹葉嗎？有女孩子喊道，張丹，你男朋友嗎？張三瘋驕傲地點點頭。女孩子說，超級帥！張三瘋說，是的！張三瘋說，呆子，我們走吧。張三瘋攬著王小假的腰，頭靠在王小假的背上。王小假說，沒洗澡沒換衣服，后背全是汗，可能有點臭。張三瘋說，我也沒有洗澡沒有換衣服，我也是臭的。王小假說，你永遠都是香的。張三瘋說，你是我的臭男人。王小假說，從同一個工廠大門里面走出來，都是沒有洗澡也沒有換衣服的臭女人，有的上了小轎車，有的上了摩托車，還有的上了自行車。張三瘋說，上了小轎車的人說寧愿在小轎車上面哭也決不在自行車上面笑，可是我寧愿在自行車上面哭也不愿在小轎車上面笑。王小假說，說說你的理由。張三瘋說，因為我在自行車上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王小假說，那你現在想哭還是想笑？張三瘋說，我為什么要哭，我當然要笑，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很高興？王小假說，為什么，因為剛才人家夸我帥？張三瘋緊緊扶著王小假的腰，怕自己會笑得從自行車后座上抖下來。王小假感覺龍頭晃得厲害，不得不放慢了車速。張三瘋說，我不笑了，你走吧，我餓了。王小假說，我也餓了。張三瘋說，我今天和別人打了一架，我有點喜歡上這份工作了。王小假說那你一定打贏了。張三瘋說，完勝！我所有的勝利同時屬于你，我們一起分享所有的光榮。王小假說，我也要拿到屬于我自己的勝利，我一定要勝利。
吃完飯，王小假去洗碗，張三瘋說，放下，我洗。王小假說，我不累，你比我累，你去洗澡吧。王小假把碗洗干凈了，然后把自己洗干凈了。王小假把張三瘋壓在底下。張三瘋像觸了電，一腳將王小假從床上踹到地下。王小假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摸了摸屁股，又摸了摸腦袋，到處都疼，王小假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兒。張三瘋說，對不起！王小假咧咧嘴說，疼！張三瘋說，小建，對不起，我還不想，一點也不想！我們再等等，行嗎？王小假說，我打不過你，你說怎樣就怎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