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島”氣候與海派氣質:“孤島”時期藝術期刊研究:1937-1941
- 游溪
- 8485字
- 2019-09-21 04:07:18
第一節 “孤島氣候”:“孤島”藝術期刊的生發環境
1937年11月12日凌晨,國民黨軍隊在持續了近三個月之久的淞滬會戰中失利戰敗,隨即撤軍西去,之后,上海除英美、法租界以外的全部地區均被日軍占領。而上海市中心毗連的屬于英美和法國勢力范圍的兩個租界,因為日軍礙于當時西方各國列強在上海租界地段之上的錯綜復雜的權益,所以暫且沒有實施軍事占領,只是派遣軍隊自西向東畫圈式地在租界地區進行了“勝利示威行軍”[2],并將兩大租界嚴嚴實實包圍了起來。[3]原來的英美租界和法租界(如圖1.1所示[4])地理范圍被日軍包圍后明顯地縮小了一半以上。[5]據此,自那時起至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東至黃浦江,西達法華路(今新華路)、大西路(今延安西路),南抵民國路(今人民路),北臨蘇州河”[6]的英美租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而這兩個合起來不超過30平方公里的區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島”(如圖1.2所示)。
圖1.1
圖1.2
在日軍占領上海的第二天,也即1937年11月13日的上午,英美公共租界的工部局總董樊克令(C.S.Franklin)就代表租界當局公開宣稱:“工部局保持中立態度,在中日戰爭中不偏袒任何一方,對雙方在租界內的權益一視同仁,租界的行政權沒有變化?!?a id="w7">[7]可見,租界當局以維持中立的立場來指責日本方面野蠻的戰爭行徑,并頻頻以或強硬或溫和的態度對日本軍方提出抗議。正是因為租界在政治上的中立,使得日本企圖迅速控制全部上海地區的目的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此,“孤島”一下子變成了附近省市乃至全國居民的“避難之所”,僅在“八·一三”戰爭結束當天,“就有難民六萬余人擁入租界”[8],蘇州河以南兩租界的人口從“戰前的167萬猛增至400多萬”[9],而蘇州河以北的華界等地區,儼然一座空空如也的“鬼城”。一場戰爭,就這樣把上海從“灘”變成了“島”,從歌舞升平的繁華之都變成了詭異莫測的“戰亂孤島”。
一 復雜的權力斗爭
之所以說當時的上海是一座“戰亂孤島”,其主要原因在于上海兩大租界在日軍包圍之下呈現出的政治權力斗爭的特殊性與復雜性。根據鴉片戰爭后的《上海土地章程》,英國于1845年11月15日在上海設立第一塊租界——“黃浦外灘”以降,美國、法國也緊隨其后紛紛在上海劃定了屬于各自的租界,經過多年的大肆擴張,直到“八·一三”之后日本占領上海,英美公共租界(1899年達到“33503畝”[10],1937年后虹口、楊樹浦兩個地區被日軍侵占)和法租界(除越界筑路之外,約“15150畝”[11])加起來總面積為29.08平方公里[12]。租界(settlement)不同于殖民地(colony),英美法等西方列強在上海領土上給自己國家的人和部分中國人“租借”了一片居住地,擁有獨立的行政自治權和領事裁判權,主要是為了工商貿易、教育宗法等經濟文化方面的溝通和便利,而非軍事武裝侵略般的殖民占領,所以其實質上并不干預當時的中國內政,這與日本的軍事侵略有著本質的區別。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與英美等國正值作戰敵對方,礙于復雜的國際形勢,日本雖對租界虎視眈眈,但也不敢輕舉妄動,在殖民統治除租界以外的上海其他地區之后,發現租界當局對重慶方面、蔣介石國民黨等大后方抗日力量的不作為態度已經嚴重阻礙了日本戰爭的進程,所以他們不僅沒有減少對英美、法租界的覬覦,還一直將中立區的租界視為全面占領中國的巨大絆腳石,從一開始就對租界當局耀武揚威,施加壓力,但是又不能直接采取武裝挑釁,只能通過采取外交談判和參與租界行政選舉等較為隱晦的政治手段來對上海租界進行爭奪,以期將“孤島”置于他們強勢兇惡的恐怖統治籠罩之下。
尤其是1939年年初,自從日本扶植的“維新政府外長”陳箓被暗殺后,租界內接二連三地發生暗殺“維新政府”要員的抗日活動,日本侵略者便通過各種方式夸大其詞、尋釁滋事,在東京與上海的日方人員,也更是發表種種強硬論調,以遏制所謂“恐怖案件”為名,謀其蓄積已久的占領租界之愿望。其一,即訓令日本駐滬當局和租界政府進行談判交涉。日本駐上??傤I事三浦幾次前往訪問租界工部局總董樊克令和總辦費利浦氏,指責租界內警力單薄,不足以維持治安,遂于1939年2月22日下午3時向工部局提出書面抗議:“(一)逮捕中國恐怖活動分子;(二)增強工部局之日本勢力;(三)增加日本警察之人數;(四)根本改組工部局,此外日本政府申明保留采取任何‘廣泛措施’之權利?!?a id="w13">[13]其二,派“大道警察”侵入租界?!笆娜瘴绾蟀藭r十五分,‘大道警察’組成之武裝巡邏隊……十五日午后八時左右,‘大道警察’在公共租界馬路非法捕人?!?a id="w14">[14]其三,在租界內設便衣司令部?!皳馊朔矫婵煽肯?,日方借口防遏租內發生恐怖事端,自與工部局成立協約后,即在漢口路某飯店內闗室,組設便衣司令部,招集大批浪人,從事偵查拘捕工作?!?a id="w15">[15]其四,在虹口區附近組織流氓特務團伙“黃道會”[16],跟隨日軍一起在上海居民區內進行搜捕、迫害、燒殺、搶掠等恐怖武裝活動。其五,企圖控制租界內的新聞、出版、藝術等一切文化宣傳活動。日軍不僅通令租界內的華文報紙必須每天送審,而且,在“1939年2月2日,偽上海新聞檢查所致函工部局警務處長杰拉德,要求租界當局對掛外商招牌的抗日報紙采取壓制措施”[17]。日軍對租界內電影的拍攝和發行放映也是百般阻撓和破壞,試圖通過成立“中華電影股份有限公司”[18],以期達到對“孤島”電影制作進行宣傳上的控制或壟斷之目的。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面對日軍的抗議、談判和暴力逮捕活動,租界政府一方面始終堅持其不偏袒戰爭中任何一方的中立立場,另一方面在對日交涉上卻也顯得有些模糊和曖昧。例如,在發現日本武裝巡邏隊侵入租界的白利南路億定盤路附近之時,英軍和公共租界巡邏隊將其逐出道外;聽聞日方在租界內設立便衣司令部,租界當局以妨礙租界行政權為依據,一直向日方交涉令其取締;日本“大道警察”進入租界一米店內非法捕人,租界當局立即命其放人并行出租界馬路;在日方提出的關于租界內報刊出版制作的要求,租界當局也予以駁回,允許掛洋商的中國報紙、期刊在租界內繼續發行。但是隨著國際戰爭局勢的瞬息萬變,迫于日軍的壓力,后來的租界工部局在“孤島”第三年的時候,還是與日本方面達成以下合作協約:“(一)關于抗日之恐怖事件,本局已執行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九日公布之緊急辦法告示,并準備繼續執行之。(二)除本局警務處以外之權利及責任非經有關系各國認可,不得由本局移讓他人,惟本局曾為日本憲兵隊及領事署警察在偵查恐怖行動方面與警務處之合作,固為本局所準備繼續歡迎,任何合作之辦法,須在獲得本局警務處長統一,并與其商定以后實行。(三)在此交涉開始以前,本局為履行設法預防暴行之責任起見,已實行搜查由水道進入公共租界之人民,此種辦法,本局準備加緊實行,同時本局準備繼續邀請日籍便衣視察人員于搜查時到場。(四)在本市政年度之內,本局已為警務處之日籍組,新募警員四十五名,本局已設法自日本添募人員三十三名,俾將預算內所定額補足,此節亦經本局說明。(五)本局曾謂公共租界內各重要地點之搜查舉動,為本局警務處之通常而繼續不斷之工作,現在此項工作,正在加緊實行中?!?a id="w19">[19]除此之外,租界政府還與日本憲兵合作搜查西區、檢查南京路、封鎖里弄、加緊防務等。這就說明,租界當局既有同情支持或暗地幫助中國抗日愛國活動的一面,也有為了維護自身利益,避免得罪日軍,從而也有會對“孤島”的抗日愛國活動采取阻撓壓制的另一面。
與此同時,隨著“孤島”局面的逐漸形成,租界外由日本通過其扶植的漢奸傀儡政權,如“梁鴻志及其維新政府上海特別市”“蘇錫文及其大道政府”“汪精衛及其國民政府”[20]等勢力,企圖以此來仿效在滿洲推行的“以華制華”的侵略政策。因此,在四年零二十七天的“孤島”歲月中,上海租界宛如一個混亂的“沉浮孤島”,各方權力在此匯集糾纏、錯綜復雜、明爭暗斗,既有英美法租界當局的西方勢力,也有日軍狡猾而頑劣的政治滲透,又有重慶方面的國民黨勢力,還有上海灘傳統的黑幫勢力,更有堅守上海陣地的共產黨抗日組織。然而,這樣復雜的政治環境,卻滋生出了相對繁榮但卻也顯得有些畸形的社會經濟和文化藝術。
二 畸形的社會繁榮
“八·一三”戰爭爆發后,上海地區的大多數工廠、銀行、公司、出版社均遭到了炮火的襲擊,被迫停業,那一年整個上海地區的社會經濟都受到了重創,損失慘烈。據當時的《申報》記載,戰爭中“有4998家工廠、作坊的設備被毀壞,上海喪失了70%的工業能力”[21]??梢哉f,上海這座城市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犧牲最大的一座國際化都市。隨著淞滬會戰的結束,國民黨軍隊撤離,上海除租界地區外全部淪陷,作為占領者,日本其實并不希望上海由此一蹶不振,成為一座破敗之都,反而是愿意讓上海維持一定的繁榮,以便塑造日本政府自身良好的國際外交形象。與此同時,由于租界政府的保護,“孤島”就像一個“國中之國”,擁有著獨立的經濟體系和行政制度,為戰火紛飛的中華大地上保留著一塊相對自由的社會空間,所以整個“孤島”四年期間的社會經濟反倒是呈現出一派特殊的繁榮景象,這和處在戰爭時期的中國其他地方有著很大的不同。
通過援引相關歷史統計數據,我們可以了解到:首先,有關生產制造業方面,當時“孤島”公共租界內開設的工廠,從1937年年底的442家,經過一年的迅猛發展,到1938年年底,已激增至4709家,到1940年,最終達到了5000余家。其次,進出口貿易方面,“孤島”內的進出口商行從戰前的213戶到戰后急速增長至613戶,1938年因戰爭降至3.76億元的進口數額,在隨后的三年內得到了大幅度回升,分別突破紀錄達到14億元、29.76億元和34.1億元,出口方面也和進口方面一樣,大大突破戰前水平。最后,關于“孤島”商戶零售業方面,上海六大百貨公司亦幾乎每天都顧客盈門,最著名的上海永安公司在1939年的日營業額達到百萬元以上,每個職工平均一天接待顧客達五六十人,到了1941年,永安的營業額比1938年翻了將近5倍,利潤額激增11倍[22](如表1.1所示)。與此同時,當時正值抗戰的全國,其輕工業產品絕大多數也都從上海口岸輸出,“孤島”時期的交通運輸業、房地產業、銀行金融業等比之戰前上海和戰時的其他各地,均呈現出一派不可思議的繁榮景象。
表1.1 “孤島”時期四大百貨店銷售額·利潤
這樣繁榮的社會和當時“孤島”內部激增的人口有非常大的關系。戰爭爆發之后,因為“孤島”租界作為當時中國的整個東南沿海中唯一的一個“非戰爭地帶”,這里有英、美、法等西方勢力的保護,暫時沒有受到炮火的洗禮,相對安全,并且交通、商場、醫院、學校等城市基礎設施成熟便利,所以上海地區乃至附近各省市的人流和商流自然都紛紛向這里洶涌匯聚,“居住在閘北、虹口等處的外僑和中國殷實之家,就像滾滾浪花一樣涌進到蘇州河南岸來。滬寧、滬杭兩鐵路沿線的大地主、大豪紳也都紛紛集中到這個‘中立’之區來。同時,閘北、真如、瀏河一帶的農民、手工業者也都扶老攜幼轉移到租界來”[23]。從1937年底到1938年,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孤島”內的居民就達到了450萬左右[24]。約450萬人口聚集在一個相當于4000多個足球場般面積大小的土地上,平均一個人的居住面積只有6.5平方米,如此高度集中的人口密度在當時之中國可謂是一大奇觀。因為人口的急劇膨脹,“孤島”內人民對于生活資料的需求加大,因而消費品市場也就相應擴大,逃亡來的附近各地豪門貴族平日流連于各大百貨公司、高級餐廳、咖啡廳、服裝店、奢侈品商店、舞廳、電影院、游泳館、馬場、畫展、會館,在上海過著驕奢淫逸的物質消費生活,為“孤島”的社會經濟帶來了一片浮華的欣欣向榮之象。而且,來避難的百姓也大量增多,人口的密集又為租界內的工業生產提供了充足的廉價勞動力,從而有利于制造業的復工生產,從而形成了一個別樣繁榮的“孤島”社會。
圖1.3
圖1.4
根據日本高綱博文學者的《戰時上海》一書(見圖1.3和圖1.4)[25],可以看到當時“孤島”社會的經濟繁華和人口繁榮。然而,繁華的背后危機重重,“孤島”上表面的社會繁榮卻日益凸顯出經濟結構的混亂與畸形。日方作為侵略者,雖然想要維持上海昔日的繁榮,以便提高本國政府的國際形象,但于本質上來講卻又不希望讓上海成為過去黃金時代的那般活力四射,他們期望并鼓勵上海和租界人民從生存狀態到社會心態都是“孤島”化的,所以日本也一直在暗中擾亂“孤島”的經濟秩序,從而對租界政府施加壓力,達到占領整個上海之目的。四年以來,日方對輸入“孤島”的貨品進行嚴密控制,企圖大肆牟取稅收,并大量收購滬地流通輔幣,引起金融市場的混亂,使得人心惶惶,再加之有些不法奸商乘機操縱現金貨幣市場,導致了“孤島”物價的持續飛漲,人民可謂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所以當時的英商銀行等多家金融機構開始停止供給外匯,無外乎“因日貨充斥,日本曾借此吸收了大量法幣,套取外匯,而上海這一特殊區域,政府無法嚴密控制外匯,所以黑市場非常猖狂,日方千方百計地要吸取上海外匯基金,在最近數月內英方借華款項反為日本吸收一部分去了”[26]。與戰前相比而言,生活必需品的極度緊缺與漲了約10倍的物價,使得“孤島”人民生活水平大大降低,“在戰前,上海工人生活費支出中,食物和房租分別占53.2%和8.3%,而到1940年,由于物價高漲而實際收入停滯,食住開支占到了總支出的82%以上”[27],“中產階級因而轉入無產階級;無產階級不能維持其最低生活必需;資產階級更瘋狂投機”[28]。這樣就陷入了一種“畸形繁榮”的惡性循環,在“孤島”上避難的豪門貴族和那些平民百姓、逃亡難民,一起在末世的“地獄天堂”之中,表面上營造出的是一派虛假繁華的表象,其實卻維持著度日如年、茍且偷生的不堪生活。
三 特殊的藝術場域
“孤島”復雜的政治背景和經濟狀況催生出了別樣的藝術生發環境。在“孤島”形成之初,人人都擁進租界,并把租界當作避難的“諾亞方舟”。而以日軍重兵把守的蘇州河為界,日軍占領的蘇州河以北地區,以及南市、浦東等地,居民房屋、工廠大量被毀,每日炮火紛飛、戒備森嚴;蘇州河以南的兩租界依然是歌舞升平、繁華如常,富商、窮人都在這片暫時安全的“樂土”上謀生、冒險、消費、娛樂……與此同時,“孤島”相對自由的政治空氣和較為寬松的經濟環境,也使得出版業、娛樂業、藝術品展銷業等文化藝術生產活動,并沒有像大部分中國的其他地區一樣遭到破壞而停滯不前,反而是在經歷了幾番波折之后又重新得到了復蘇。
剛開始,1937年11月12日,國民黨宣布投降并逃往重慶等地,上海的許多文人、藝術家也都紛紛逃離上海,于是上海的文化藝術界呈現出荒涼頹廢的局面:首先是由于交通的阻塞,許多大大小小的出版物不得不暫時停頓休刊。其次是職業化的劇團和企業化的戲院也一樣無法維持下去,開始大批停頓。最后,大多數的學校和專業院校也都關閉,包括專門學者、教授、藝術家等在內的文化人由于失業而不得不開始另謀生路。大部分文藝界人士逃到中國其他地方,開始了逃亡生活,也有一部分人選擇堅守上海這塊陣地,在“孤島”內與日偽敵軍展開殊死搏斗。所以說,在“孤島”這個特殊的戰場上,國民與日方既有武的拼殺搏斗,也有文的較量角逐,中國抗日力量始終在這里展開了多種多樣合法的或者是“非法的”斗爭。例如,在各類報刊的出版發行方面,共產黨人夏衍等同志為了不讓敵人輕易地占領“孤島”這塊宣傳陣地,于1937年12月9日創刊出版了《譯報》,用刊載外國報刊有關中國戰爭形勢的報道,對“孤島”人民進行抗戰教育。不久日軍通令租界內的華文報紙必須每天送審,《譯報》只出了17天,就被迫停刊了。當時駐上海的日本總領事岡本季正公開向租界當局提出了五項要求:“(一)取締一切反日機關,禁止一切反日性質的宣傳品;(二)驅逐中國政府機關及代表;(三)禁止中國政府的郵電檢查;(四)禁止中國方面的新聞檢查;(五)禁止未經許可的中國無線電通訊機構?!?a id="w29">[29]而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法租界當局為了維護自身的在華利益不受損害,也采取了一些有所保留的溫和節制的策略措施來應對日方的抗議:“一是警告各報不得采用過于激烈或引起日人不滿的字眼,如稱日人為‘敵人’等;二是實行報刊登記制度,任何報紙、刊物或小冊子未經登記不得在公共租界內刊行、印刷或分送;三是勸告租界內的抗日報刊停止出版或改變抗日立場?!?a id="w30">[30]于是,中國的抗日力量和進步人士在“孤島”內就紛紛轉入“地下”,利用外國人來做報紙、期刊的董事或主要負責人,繼續堅持文化出版的宣傳工作。而租界當局在執行日偽所提出要求的任務時,對于那些抗日地下組織秘密發行的刊物和掛洋商名字的出版物,也都采取視而不見、網開一面的態度,這就為當時的文化藝術活動起到了一定的保護措施。因此,除了國民黨和其他抗日組織秘密創辦發行的刊物之外,那些掛著外商招牌的報紙、雜志、期刊,不僅報道時事新聞,還進一步開辟了種種文藝副刊。因為“孤島”內部相對寬松的政治環境,“孤島”抗日愛國文化工作者還設法出版了一批國民黨政府不允許出版的書籍,如《資本論》《魯迅全集》《西行漫記》等。這些書籍,不僅對促進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建設具有重大意義,對宣傳中國革命也起到很大作用。
隨著“孤島”生活的慢慢展開,有了賴以生存并且相對自由的發展空間,“孤島”藝術以及藝術刊物開始逐漸活躍起來。除了迅速恢復制片的電影業、場場人氣爆滿的話劇市場、重新開辦畫展的藝術廳、大張旗鼓開業的舞廳等,當時的很多藝術刊物也都重新印刊、出版發行。以電影期刊方面為例,在整個民國時期,上海地區發行的各種電影期刊總共有207種[31],而在特殊復雜的“孤島”時期,上海共出版發行電影刊物就已經多達70余種。其中,既有在戰爭中持續創刊的老牌電影期刊,如《電聲》《新華畫報》《青青電影》等,也有在“孤島”時期才創辦的刊物,較為具有代表性的是《國光影壇》(1937)、《南海銀星》(1938)、《亞洲影訊》(1938)、《好萊塢》(1938)、《銀花集》(1938)、《明星》(1938)、《電影新聞》(1939)、《銀影》(1939)、《銀鑾殿》(1941)、《電影藝術》(1941)等。這些刊物既有曲折表達抗日救亡的主張,也有關于藝術理論知識的啟蒙。與此同時,很多藝術期刊上紛紛注銷各種進步言論,對“孤島”時期的藝術界提出了新的要求和希望。例如,東方曦[32]在《談“孤島文藝”的發展》中說道:“我們處在一個腥風血雨的時代,然而我們卻過著僑寓一般的生活——不,所謂僑寓一般的生活還不夠說明它真正的情狀和性質,因為在這里,一個僑民應享的權利隨時有被剝奪的可能,×人隨時可以憑借它的暴力對這些非武裝的民眾加以橫暴的壓迫甚至戕害,國家的法律和權利既無法來保護這些待宰的羔羊,國際的正義也不能來遏阻×人×性的行動,因此生活于這里的人的大部分,都在用著半死狀的精神麻痹法來保護自己。只有極小的一部分,只有那些富有自持性和警覺頭腦的一部分人,他們正在和這環境奮斗,他們用盡一切方法來克服環境的鉗制,企圖督促這班蟄眠者的覺醒,他們企圖和這個大時代奏著合曲?!覀兊奈乃嚬ぷ髡?,正是這一小部分中的一個積極的細胞。”[33]還有與方在《向文化界提出一個最低要求》中從哲學、經濟學、社會史、政治、文學藝術五個方面的書籍、刊物出版等方面提出了要求和希望,認為“在中國,提高大眾文化水準的一件事,正是一個艱苦奮斗的過程,發動了全部文化工作者去干,還是要好幾個年頭才見些成績,然而這正是中國文化發展的必要前提!文化人是不能畏縮或松懈這責任的”[34]。以及在多種期刊上都曾出現的一篇社論——《勖孤島文化工作者》,其中作者發表自己的觀點:“孤島文化工作者實在是值得驕傲的,可是戰斗的任務卻絕沒有終了,而是需要更英勇更堅決的延續下去,環境也許是越來越壞,壓迫威脅也許是越來越強,但堅守住自己的崗位是必需的,直到最后勝利的來到?!?a id="w35">[35]這些言論一方面既說明了“孤島”藝術場域的特殊與復雜,另一方面也深深地反映出堅守在“孤島”陣地的藝術家和文化工作者們內心的渴望。
由此可見,當時的藝術生發環境雖說是有利于藝術活動以及藝術期刊的產生,但其中之關系卻也相當復雜,留守“孤島”的文化精英與復雜的政治勢力一直處于反抗、斗爭的狀態,因為“藝術家或作家,籠統地稱為知識分子,是統治階級中被統治的那一部分人,藝術家與權力的斗爭從而構成新的藝術位置的空間”。并且,“在一個場中行動者同體制不斷斗爭,他們是根據構成這個游戲空間的規律性和規則(以及在特定的緊要關頭超越那些規則本身),使用不同程度的力量,并因此有了不同的成功的可能性,來占用在游戲中處于危險境地的特殊產品。在一個特定的場內占統治地位的那些人,占據的就是一個能使這個場朝著有利于他們的方向發展的這樣一個位置,但他們必須始終同來自被統治者的‘政治的’或其他方面的抵制、要求、競爭進行斗爭?!挥挟斎藗冮_始反叛、抵抗、有所行動,歷史才存在?!?a id="w36">[36]所以說,“孤島”時期的藝術就是這樣,在不斷波動、不斷抗爭中曲折發展起來的,藝術家和文化工作者在這片“地獄天堂”之上,內心中充滿著糾結和矛盾,他們與世界接軌的渴望和民族性的訴求兩者掙扎著共存,從而在環境的迫使下,從主動到被動,再到走向“被動中的主動”,他們希望通過藝術來達到某種程度的救贖。但隨著時間的發展,日本方面對“孤島”文化藝術的控制加強,汪偽等政權在上海殘酷嚴苛的文化監管,國民政府出現了消極的文化宣傳政策,以及租界當局搖擺不定的曖昧態度,都使得當時作為工業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產物的“孤島”藝術家及其藝術期刊,帶有著特殊的歷史文化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