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白蘞緊緊地盯著炙焰包裹下的墨玉石匣,眼眸之間閃爍著不易察覺的光芒,嘴角溢出一絲異樣的微笑,繼續說道:“父親救得了自己的女兒,卻救不了他最賞識的司馬子卿,更救不了他自己。他眼睜睜地看到司馬子仁回到圣都,卻無能為力。在此處,正是在瑜昑玉椅之前,司馬子仁出示了先帝的血詔,眾朝臣沒有一人提出異議。”
“司馬子卿身死不足一月,父親便死于他最疼愛的女兒之手。醫道的禁忌之術,豈能心懷僥幸?父親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智,最終讓妹妹煉成了一顆魔心。上官白芷有了一身令人艷羨的修為,也背負了一世的詛咒,再也無法以本來面目出現在世人面前。”
上官白蘞很想停下這段回憶,然而,半空的炙焰卻不給他片刻喘息的機會。墨玉石匣內的白絹若有閃失,豈是上官家族能夠承擔的?他只好繼續說道:“父親離世時,妹妹恰好年滿十五歲。當然,她永遠也只有十五歲,修為可以不斷提升,年齡卻不會改變,甚至容貌心智......一切都不會再有絲毫改變,就好像一個精心煉制的人偶,或是一件精密的法器。”
“我將她藏在家中的凈室,想盡千方百計,試圖找到破解之道。有人會覺得奇怪,如此完美的一個傀儡為何要去破解?”上官白蘞冷笑一聲,自問自答:“她哪里能稱得上是一個傀儡?她根本就是一件魔器,一件無法控制的邪魔之器!”
“白芷的修為提升得非常快,父親離世之時,她魔心初現,應該算是初入坐忘。兩年之后晉入無相,不足三年,我就已然不是她的對手。若非凈室的禁制,她早就逃之夭夭。”
“許多年來,我一直嘗試各種辦法,希望能控制她的魔心,恢復心智,離開沉重的鎖鏈,過上正常的生活。最終,我煉制出了鎖靈針。”
“當然,只能算作是復制品,與宗祠內被先圣君尊禁制的那對鎖靈針相比,差的是針內之魂。不過,也足夠了。妹妹以銀針鎖靈之后,便只聽從我一人,修為強大,溫順乖巧。我將她改名為玲瓏,以師徒相稱。因妹妹自小養在深宅,極少見到外人,故而無人對她生出疑心。”
“除了子仁與子義。他們見過幼時的白芷,雖然相隔了近十年,容貌卻仍然有幼時的影子。我也沒有刻意瞞著他二人,當然,這些年來,白芷也替他們掃除了不少異己。”
“煉制鎖靈針,原本僅是為了讓妹妹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卻沒想到,司馬子義帶來一個奇怪的少年,要我將他身上的匿形術提煉出來,并轉到他人身上。”
“盜取他人修為,我只知道妖族的馭靈之術可以辦到。但是,妖族心法乃是妖王代代相傳,我等人族之輩怎么可能見到?翻遍醫道典籍,亦未有此類論述。除了......”
上官白蘞凝視著炙焰下的墨玉石匣,看著那些繁復的符紋,遺憾地說道:“除了這些從上古留傳下來的典籍,不知是什么文字,無法辨認,上官家族的代代家主只知道,它們萬般珍貴,縱觀四海八荒,亦僅存這一冊孤本。”
仿佛回應上官白蘞一般,炙焰的赤光更為耀眼,狂野的氣息肆無忌憚地四下漫溢,更襯托得石匣內的白絹岌岌可危。上官白蘞好似被人套住了脖頸,急忙說道:“上古典籍無法研讀,其他書卷又一無所獲。我只好再次煉制鎖靈針,將那個少年的記憶隱藏,成為司馬子義的傀儡。僅此兩對,我再未煉制鎖靈針,本以為神鬼不知,萬無一失,卻沒有想到......”
上官白蘞在心中生出一絲猜測:“莫非,天君身邊有人修習了洗靈術?否則,斷無可能探知到司其腦后的鎖靈針。”
此念剛剛萌芽,只聽嗖嗖幾聲,數個大小形狀一致的墨玉石匣從書叢中飛出,石匣之上無一不是雕刻著繁復的符紋。石匣一一開啟,數卷白絹緩緩浮出。
上官白蘞大驚失色,雙膝一軟竟跪伏于地,顫聲說道:“圣君!我私煉法器確實有違律法,但是并非從這些典籍之中學到,還請圣君不要焚滅這些絕世孤本......”
天落不動聲色地揚了揚手中長笛,數道炙焰依次攀上石匣,赤紅的火舌令人觸目驚心。他平淡地問道:“雌雄靈劍呢?”
“靈劍?”上官白蘞心頭一顫,爬起身來看了看身側的司馬子仁,見他垂著眼睫,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對自己毫不理會。上官白蘞因形勢所迫,也來不及多想,便說道:“自司馬子卿夫婦離世之后,雌劍靈力消散,雄劍卻依然月華閃耀。子仁將此事說與我聽,不免心生疑慮,擔心靈劍主人還魂。”
“不過,天下人皆知,神域向來看重律法,斷不會做出違逆天道之事,更何況是還魂此等邪魔之術。我們猜測,大概玉弦族人因崇拜玉月,魂靈久久未散。果不其然,大半年之后,雄劍靈力同樣消散無跡,成為一柄死劍,我們就此放下心來。”
“然而,靈劍沉寂了十三年后,突然恢復了靈力,劍身之上隱隱閃耀月華之光。我查閱典籍,暗中猜測,莫不是靈劍有了傳承之人?若是依修為傳承,定是有人修習月華并晉入了坐忘境。若是依血脈傳承,難道司馬子卿在世上留有子嗣?”
“若是子嗣,十三歲才初悟坐忘是不是太過平庸了。我與子仁未將其太過放在心上,只道是玉弦族的某個后人,與靈劍有著某種淵源,不過是巧合罷了。然而,未過兩年,靈劍月華驟亮,劍身歡鳴,似乎得到某種召喚一般。”
“子仁推測,定是那人提升修為境界,與靈劍的聯系更為緊密。一年多的時間便提升了一個境界,再說資質平庸就是自欺欺人了。子仁要我盡快想辦法找出這個人來。”
“我要白芷四處游歷,留意修習月華的少年。然而兩年過去,除去神域與北冥,她尋遍各個大小門派,均未發現這樣的修行者。同時,我反復研究典籍,終于找到一法,可以借靈劍之力找到與之感應的人。”
“去年元宵之夜,我讓白芷去到禁殿盜出靈劍,并假意留下尋仇的字跡。然而,待第二日子仁來到凈室,尚未來得及施法,一個蒙面男子將我二人擊傷,趁昏迷之際奪走了靈劍,直至此時依然下落不明。”
這一段倒是與司馬子仁說得并無分差,天落亦不再糾結,隨口問道:“上官白芷現在何處?”
提到白芷,上官白蘞又是一陣頭痛欲裂,無奈地說道:“帝宮失了靈劍,自然是全境緝捕,再讓白芷拋頭露面未免不合時宜。”他心中嘆息一聲,接著說道:“齊自諾在青巒峰私藏著一支軍力,我便請他將白芷隱匿在凐凅嶺中。”
聽及此言,司馬子仁倏然抬眼望向上官白蘞,厲聲質問道:“你早就知道凐凅軍?!”
上官白蘞不禁冷笑,“沒錯,我早就知道。你應該有自知自明,論修為境界,你能在帝宮安坐近二十年,已屬奇跡。若不是齊自諾心存忌憚,恐怕早就踏上修行之巔,如今也不會淪落至此。”
天落冷言打斷道:“上官白芷離開圣都后,聽從何人之令?”
上官白蘞回過神,答道:“我觀齊溢乃是正人君子,便將白芷交給他,若我不在時,便聽從齊溢之令。”然而,齊溢已然離世......這正是上官白蘞頭痛之處,更沒有料到,天君會追問此事。“齊溢已死,若其生前有所令,白芷仍會遵令。若是沒有......多半會是聽從取了齊溢性命的那個人。”
天落眉尖輕揚,“明風煦?”
是的,明風煦也死了,死在齊自諾的手上,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令人費解的是,數萬凐凅軍當中并無上官白芷其人,一個如同魔器一般的人,就此失去了蹤影。
言盡至此,天落亦不再多問,將長笛擲向地面層層疊疊的書叢,炙焰騰空而起,眾人的驚呼之聲還沒有來得及發出,數千冊書卷盡數化作虛無。長笛一聲輕嘯,從半空擦著那一排精制的墨玉石匣劃過,炙焰仿佛烈日當空,赤光爆閃,亮得讓人無法直視。耳聽一陣金石相斫之聲,光芒淡去,炙焰退散,只見一縷青煙飄搖,大殿之中再無只頁片縷的典籍。
上官白蘞圓瞪雙眼,不敢置信地愣了一息,面色變得青黑發紫,忽而大吼一聲:“豎子!”一口逆行之血堵在當胸,再也發不出一個字來,只是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指著天落,雙眼竟然溢出血來。
天落召回長笛,悠然地問道:“史卿杜陽林,方才上官白蘞的供詞,你可聽得明白?依律當作如何處置?”
杜陽林還未從醫道圣典被焚燒殆盡的震驚之中緩過神,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點到,不免一個錯愕,驚得站起身來,慌亂答道:“回,回稟君尊,依神域之律,當銀針斷脈,焚毀禁典,以絕傳承。同時罰沒私煉法器,緝捕上官白芷,再做懲處。”
天落略略點頭,“那么,請史卿當即施針斷脈罷。”
“這......”杜陽林心中發怵,復又跪了下去,“銀針斷脈乃是醫道,我等皆未修習,不,不知道如何施針......以往,此刑皆是,皆是由上官家主施針......”
上官白蘞終于嘔出胸中淤血,寒聲說道:“沐天落,你以醫典為質,我已然順從于你,樁樁件件,句句屬實,你竟然仍舊一意孤行,焚盡天下醫道圣典,如此暴殄天物,所謂天道又將何在?”
天落不以為然地說道:“以醫典為質?本君有這么說過嗎?你有何資格與本君談條件?還是,你自以為能蒙騙或是脅迫于本君?不過都是你的一相情愿罷了。”話音且落,他找到先前掉落于地的數枚銀針,召回至身前,悄然施放氣息于銀針之上,左手在衣袖之中暗拈訣印,只見銀針如同一道閃電沒入上官白蘞的胸腹之中,醫脈當即盡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