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都,申時。
公子惜去到帝宮宣讀天詔,并非是在雨石苑的墨香閣內,而是封禁多年的璟暄殿。
璟暄殿,正是十九年前,司馬子仁當著眾臣出示先帝血詔的地方,乃是歷代圣帝與群臣議事之地。一幢鎏金玉瓦的建筑,金色琉璃為窗,素色玉石作門,無處不在的氏族紋飾,金色鐵線蓮枝蔓纏繞,浮雕于白玉石墻,陽光照耀之下,金光四溢。
然而,自司馬子仁即位,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就此封禁。圣帝改以清雅的墨香閣作為議政之所,竟然也借此成全仁義之名。
公子惜當然不會理睬這些沽名之事,徑直來到璟暄殿,揮手解了封禁,也不顧忌殿中塵埃遍布,陰冷彌漫,喚來值守帝宮的玄鎧尉將,將圣帝及眾臣請來進殿聽詔。
當尉將說出聽詔二字之時,司馬子仁仿佛聽到什么鬼話一般,頓時將面前的書案拍成齏粉,喝問道:“天詔?從何而來的天詔?!”
前日黎明時,齊自諾與司馬子仁的一番交涉,正是為了這世間再無“天詔”。然而,尉將怎會知道這些?他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御心公子惜宣眾臣即刻前往璟暄殿,于申時宣讀天君詔諭,特命末將請圣帝移步璟暄殿。”
司馬子仁強行壓住怒火,心中暗自計較:難道齊自諾連個十幾歲的小孩子都對付不了?還是,他又在暗地里作妖?猶疑之間,司馬子仁想到去往青巒峰的一萬玄鎧軍,便問道:“言總督可有消息?”
“并無消息。”
“先鋒營呢?”
“一切依常,并無異樣。”
兩天的風平浪靜,忽然來了個天詔,而且偏偏在封禁多年的璟暄殿內宣讀,這就奇了......司馬子仁思之左右,雖是猶疑不定,卻也不便就此與御心族撕破顏面。
璟暄殿之中,數十位朝臣跪了一地,司馬子仁亦不例外。待這一道長長的天詔念罷,眾臣皆是驚懼不安,暗地議論悄然四起。
司馬子仁更是驚惶交加:原來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才是作妖的!三個無念境界的人,其中兩個人還是一步而逍遙,帶著一萬玄鎧精銳,這樣都殺不掉一個小孩子?!難道他是無論怎樣都殺不死的妖怪?!
司馬子仁遠遠望著公子惜手中的白絹,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這一番舉動,該不會是御心族在搞什么把戲吧?
恰巧,公子惜掃過一眼,從容言道:“不多時日,君尊自會召見眾朝臣,也請諸位仔細斟酌,如何履行屬臣之責,如何遵循天道之規。”
君尊召見......司馬子仁不免游思沉浮:“若是沐氏斷了傳承,卻不知君尊會是何人......若是御心公子悟坐上了天君之位,這天下又當如何?”
散了眾朝臣,司馬子仁仍是一派春風和煦的模樣,謙遜溫和得毫無破綻,“聽聞公子一路風塵來到圣都,著實辛苦。若是無有他事,不妨移步雨石苑墨香閣,且以煮茶聊解乏意罷。”
公子惜亦不推辭,與司馬子仁于帝宮內一路淺談慢行,來到墨香閣內安坐。喚來茶官布茶,待茶過三巡,司馬子仁斟酌再三,試探問道:“敢問公子,不知君尊現在何地休養?傷情可否要緊?”
公子惜卻是慢條斯理地品茶,吊足了胃口,才緩緩言道:“其實,君尊并未受傷。區區封山的結界,又怎會傷到君尊。”
司馬子仁不由心中一個咯噔:并未受傷?前日公子憫與公子憾拿著蒼翠劍去找齊自諾興師問罪,說是沾染妖毒,誤入結界再受重創......
眼見司馬子仁滿面疑云,公子惜微微笑道:“子仁帝,你該不是當真希望齊自諾能在泠曙山一擊得手吧?他若是功成,你確定他會善待司馬一族?還是,天真地認為自己可以偏安一方?”
天真?若非血脈傳承,天生便是帝王之后,司馬子仁自認或許真能成為無瑕之玉,與子卿兄弟怡怡。他立即拋開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公子誤會了,寡人怎會對君尊心生不敬。只是目不識人,未能看清齊氏的狼子之心,確是慚愧。”
公子惜亦不揭穿,與他不痛不癢地閑聊了半個時辰,便告辭離去。
柳溪莊。及至戌時,正在書房內查看各分莊文書賬目的影屏,忽而掌中聚集一團銀云,驚喜之間,急忙去到茶室,找到對弈正酣的公子惜與公子憫,興奮言道:“君尊來信!”
公子憫手中棋子一頓,“這么快?!”
影屏將掌中的銀色云團送至棋盤之上,二人掃過一遍,公子惜不由笑道:“君尊當真是讓我等一刻都不得安閑。”
影屏問道:“公孫雴云是否已然離開圣都?”
公子惜一面把玩手中白子,一面肯定地說道:“午后離開柳溪莊之后,他回濱水沼澤看了一眼,便乘赤隼去往暗影森林的方向。此時,應該已在迦楠院了。”
公子憫卻有些擔憂,“他能這么老實?不去泠曙山看一眼?”
“看什么?無非是確認月影的生死罷了。然而,他豈是看重他人生死的人?若是月影死后重生,必然要向一干人尋仇,最終得以攪亂天下,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結果。”
影屏又問道:“公子惜,你看那司馬子仁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公子惜仍是不以為意,“什么主意?大概是與齊自諾一樣,認為我御心族意欲翻覆天下。”
公子憫不禁噗哧一聲,“齊自諾也就罷了,畢竟親眼所見。怎地司馬子仁也會這么想?”
公子惜卻擺擺手,“要說這泠曙山當真是一個詭異的地方,我去山外探過一番,也是琢磨不透。一片死寂之地,寸草不生,唯一活動之物僅僅是山腹之內的熔漿。也難怪齊自諾等人深信君尊已然殞命。”
影屏卻是想到另外一件事,“要不是天石是在暮宗山失蹤......”
公子憫又笑道:“我說影屏莊主,天石于去年歲末遺失,月影卻是六年之前失蹤。莫說兩座山相距百十里,時間也是隔著五年吶!”
公子惜止住公子憫的玩笑,嚴肅地說道:“公子憫,你不如即刻去一趟墨香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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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卯時。竹淵莊園,醉竹院。
云生站在二樓檐廊之上,望了望仍是漆黑一片的天色,揉了揉迷蒙的雙眼,暗自發著牢騷:“天不亮就要備好早膳,難道修仙之人都不用睡覺的嗎?原本以為,這位冷公子住幾天就會離開,沒有想到,一夜之間,他竟然成了竹淵莊院的新東家。”
一陣寒風掃過,云生攏了攏單薄的衣衫,接著自言:“若是他天天均是天不亮就要伺候著,那真是......也不知道為啥,再沒見到與他同行的另一位公子,大概也是忍受不了他這般冷如冰霜的性情吧......”
正胡思亂想著,云生忽覺得眼前一暗,一股比秋風更森冷的氣息從身旁飄過,只見一身玄衣的天落躍至院中,隨即,平淡清冷的聲音響起:“你且記住,醉竹院須每日仔細清掃,各個房間須時時焚香,院落不許見雜草落葉,青竹不許見塵埃枯黃。每日戌時之后,書房及茶室必見燈光,且不得移動或取走房內任何物件。我若發現有一項沒有做到,便斷你一指。你可聽得明白?”
云生聽得一個哆嗦,好像嚴冬時節從冰窟窿里撈出來一般,心里暗道:“這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偏偏被他說得如此恐怖。”寒意森冷之下,他結結巴巴地應道:“公,公子放,放,放心,小~的,一,一定做,做,做到。”
話音且落,碎羽滑行而至,優雅地停在天落身邊,親昵地摩挲著衣衫,歡快地低鳴。天落也不多言,躍上碎羽之背,飛快地消失在黛藍色的天幕之間。
未及半個時辰,天落依著靈體的記憶,引著碎羽來到柳溪湖上空,盤旋數周,尋得一片茂密的白樺林,鉆入密林,于林間穿行片刻,停在一幢燈火璀璨的小樓前,正是柳溪莊內白墻金檐的聞櫻閣。
聞櫻閣檐廊之下,影屏、公子惜、公子憫及公子憾四人已是等候多時,眼見白鶴徐徐降落,便齊齊伏身行過禮,將天落迎入正堂之內。
天落仍是微閉雙眼,在梨木椅端坐,隨意地說道:“諸位不必拘禮,且請落坐罷。”待眾人坐定,他問道:“圣都之事,諸位頗費心神,如今是否安排周詳?”
公子惜微笑言道:“依君尊之意,均已安排妥當。”
天落略略點頭,“辰時,在臨水小樓內召見司馬子仁即可。”
影屏立即起身,言道:“我這就去將茶室收拾一番。”
“不必。”天落淡淡地說道:“不過階下之徒而已,書房即可。”
公子惜悄悄打量著天落,問道:“不知君尊打算在圣都盤桓幾天?”
“兩天足矣。”天落以靈識暗暗掃過數人,“你們先去臨水小樓,我隨后即至。”
眾人起身告辭,公子惜卻落在最后,躊躇片刻又返了回來,憂心忡忡地問道:“來到圣都后,我聽公子憫提起血毒之事,我見君尊一直閉著雙眼,難道是因血毒之故?”
天落卻緩緩睜開雙眼望向公子惜,紫色雙眸依然流光溢彩,星輝醇厚,隱隱透著湛藍色的光芒,“公子過慮了。”
公子惜頗為意外,略為尷尬地笑道:“惜確是想多了。”言罷,便欲離去,天落卻說道:“無妨。你且安坐片刻。”
二人于聞櫻閣內暢談一番,及至辰時臨近,便一同穿過白樺林,來到臨水小樓外。
司馬子仁已然在臨水小樓的書房中等候,站得端正,滿面謙謹,儀態一絲不亂,行止內斂平和,未見分毫逾越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