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大起大落,竟然會濃縮在這一息之中。
這個火屬離位的石屋,知秋已經來過無數次。一扇門等著他和月影進入后閉合,而后,對面石墻的符紋變幻,開啟另一扇門,再走入無限往復的死路。
當天落依次行過那八條分屬不同卦位的石路之后,石屋左側便多開了一扇門,這間死氣沉沉的屋子似乎有了一絲希望。而最近的這一次,石屋右側,最后一面石墻漸漸虛幻透明時,知秋幾乎已經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無限生機,以為下一息,便能和天落帶著月影離開這個人間煉獄。
然而,這一切僅僅是他以為。
當那道無數次終結過自己生命的月華又一次閃亮時,知秋甚至有點期待這次是真正的結束。
神識自幽冷的深淵再次回到心脈之間,站立在熾熱赤紅的巖石之上,知秋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放幾經沉浮的心緒。只是茫然地看著天落依舊果斷地施放鎖靈針,月影稍作停留之后,就平和順從地走向那條劍意狂暴的石路。
天落自是感知到知秋的情緒,仍是一面將殘魂矛遠遠拋給他,一面以靈識說道:“最后一息之前,你小心拔去鎖靈針,便可馭靈。并非沒有機會,你不必太過在意。”
知秋反復回想著那道漸漸虛幻的石墻,勉強問道:“那一面透明的石墻就是生門嗎?”
“四面石墻,我已經穿越走過三扇石門,唯有這扇門是第一次出現,理應通往脫困之路。”
知秋看著天落遠去的身影,暗自想道:“拔去鎖靈針,月影先生應當恢復所有的記憶,但是心智會如何呢?”
這一路,知秋有些心不在焉,每每講一段往事,思緒就會落到拔針這件事的上面。那個念頭一旦在心底萌芽,就像荒草一般瘋長,充滿誘惑,教人神往。“提前拔去鎖靈針,月影先生應有數息的清明,他一定會回答我的問題,還能與之交流片刻。”
知秋沉浸在這個念頭之中,忽而聽見月影說道:“知秋公子,你不必氣餒,雖是身處困境之中,必有解決之道,不過是多試幾次罷了。”
“嗯?”知秋一怔,心里不免生出些許酸楚,忍不住叱道:“你這個家伙,真是夠了!”
月影亦是腳下一頓,正詫異之時,知秋趕緊解釋道:“月影先生,我不是說您,而是說那個家伙。肯定是他教您這么說的,對吧?小小年紀,大道理一堆,還不得不服。多試幾次罷了?您可知道,他已經試了多少次嗎?”
月影納悶地說道:“這不是首次嘗試嗎?”
知秋有些牙癢,恨不得現在就將鎖靈針拔下來。不過,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月影先生,方才他跟您都說了些什么?”
“僅此一句。其他的均不得告訴你。”
知秋有點想罵人。“月影先生,您是否知道自己已經被那個家伙控制了?”
“知道。只因必須解救知秋公子,不得以而為之。”
知秋再次抓狂,“既是救我,為何要殺我?您是如何被他說服的?”
月影更為驚詫,問道:“知秋公子,你怎知我要殺你?”
已經殺了多少次?!那道熟悉的月華,如期而至,從未讓人失望。這世上怎會有人煉出鎖靈針這種東西?知秋略略冷靜少許,靈機一動,“有人告訴我的。”
“知秋公子既已知道,為何仍是跟隨于我身后?難道,”月影是百般不解,“你也被人控制了?”
要不身處地獄之中,知秋肯定會狂笑不止。往后,要是月影記起這一段對話,會不會......一旦觸及擺在面前無解的困局難題,知秋心中剛剛生出的一點明媚,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月影先生真的能有“往后”就好了,那個超越一個時辰的“往后”。但是,知秋根本不敢將希望寄托于那一息,那個生命最后的一息。
眼看時光緩緩流逝,知秋的心思不斷地飄到提前拔針這個問題之上,就算不是為了詢問自己的身世,能與神智清明、擁有記憶的月影先生聊上片刻也好。
知秋回想最初幾次見到月影時的情形,從一言未發到一問一答,到后來寥寥數語之后自墜熔漿,仔細推算之下,他應該有五息時間。
既已打定主意,知秋便不再猶疑,仍是與月影講述自己在憩霞鎮烈焰莊的各種瑣事。直至時辰臨近,他忍著一身劇痛,快步走到月影身后,先以神識探了探腦后的鎖靈針,故作隨意地說道:“月影先生,這漫天飛劍實在是讓人生煩,我們不妨行得快一些,早點去到前方的石屋吧。”言罷,他凝神聚息,以神矛點地,縱身高高躍起,越過月影,落到前方,也不顧忌劍氣橫飛,拔腿向前飛奔。
月影見狀,自然不能讓劍氣落在知秋身上,亦加快速度,劃出凌厲的殘月斬落每一道劍意,緊緊跟在知秋身后,未及一盞茶的時間便來到了石屋之外。
在石門外站定,月影頗為不悅地說道:“知秋公子不該如此莽撞。你若是被劍意擊傷,我該如何向他交待?”
知秋頗不以為然,“好了好了,下不為例。月影先生,您可知道自己的腦后有銀針鎖靈?”
“知道。知秋公子若是要拔除銀針,此刻尚未到時辰。”
“早晚是要拔除的,也不在乎這數息時間。”知秋沒有想到,天落連拔除鎖靈針的時辰都告訴月影了,“拔除銀針之后會是怎樣一番情形,您不好奇嗎?”見月影沉默不語,他又說道:“我確實非常好奇。月影先生,您不如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之心吧。”
月影不是沒有動心。近一個時辰的相處,心中對這個善于講故事的少年生出許多愛憐之心。不過是提前拔除鎖靈針罷了,那個人又沒有說禁止提早拔針。而且,他也確實很好奇。
既然月影沒有表示反對,知秋再次確認了一下時辰,數十息之后,直至那個時刻及至,他放下手中殘魂矛,聚集氣息于雙手,探向月影的腦后,果斷地將兩枚銀針拔出。
只聽微顫的一聲“知秋!”月影轉身握住知秋的雙肩,哽咽之中,再也無法說出下一句。
二人近在咫尺,知秋只見一雙空洞赤紅的雙眼瞪著自己,眼角黑色的血淚滾滾,一雙手將自己的肩膀捏得幾近碎裂。僅在須臾之間,濃厚的黑霧便將月影完全掩蓋,雙手也顫抖著離開了自己的肩頭。
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一道赤血殘月驟然破開黑霧,刺眼的光芒從他眼前飛速閃過,瞬息之間,神識飄離支離破碎的身軀,墜入森冷的深淵之中。
以這種方式回到巖石之上,知秋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天落,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二人相對無言。片刻之后,只聽天落平靜地說道:“你只有再多死一次了。”話音且落,長笛穿胸而過。
三人在巖石之上重聚。月影躊躇不決地望向二人,天落并未給他開口的機會,仍是以銀針鎖靈,而后緊緊抓住知秋的手臂,縱身躍至石路上,平淡地說道:“此次,你與我一路罷。”
知秋稍稍平復心境,跟上天落飛速的腳步,問道:“你不是說時間所限,只能一人通行嗎?”
“你一向以自己的速度為傲,應當不會誤了時辰。”
知秋想到自己的過失,仍是非常愧疚,“天落,我剛才......我沒有想到月影先生,心智清明的時間連數息都沒有......”
天落立即打斷,言道:“那時他生命最后的數息,不難想像妖毒已經到了什么程度。”
知秋頗為懊惱,想到月影一身驚天的修為,卻被妖毒折磨得心智無存,更是心痛欲裂。他思前想后,問道:“馭靈能在一息的時間里,吸盡妖毒嗎?”
“一息時間,希望能將他的心脈保住。離開此地之后,再想辦法將妖毒去盡。”
保住心脈,也算是活著離開這個地獄了。
知秋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你既然能替月影先生去除妖毒,為何不將自己身上的妖毒去除?”
“馭靈吸納的是天地間自然的氣息,豈能用在自己身上?”
一個時辰,在飛速奔跑之中緩緩流逝,最后的石屋已在百丈之外。天落分出靈體直接閃至石屋門外,將銀云包裹的銀葉送至石屋內。此時,寄托生機的那面石墻,如人所愿地變得越來越透明,赤紅的符紋光芒閃爍,好似一道神光由外穿越,照亮生的希望,一掃心頭陰霾。
在最后一息之前,靈體踏入石屋,卻驚訝地發現,月影站在門外,無論如何都無法走入石屋,好似一道無形的屏障橫在面前。縈繞月影的黑霧已經散淡,他的身形開始變得虛幻,周身氣息迅速消匿,心脈飛快地走向死寂。
在石門閉合之前,當知秋與天落先后躍入石屋中的時候,月影的身影幾近透明,僅剩隱約閃亮的月華,一縷游離的魂識若即若離,無限留戀,萬般無奈地在門前徘徊,好似在訴說著最后的訣別。
為什么會這樣?!知秋很想大聲質問,喉嚨間卻被一口逆血卡住,徒勞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