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醉竹院。
隨著雪色的流云緩緩落在院中,知秋滿面欣喜地回到醉竹院,未及躍上二樓檐廊,便在心中喚道:“天落,你在茶室還是書閣?”
“你先去茶室罷。”
知秋依言徑直走向茶室,推門而入,房內(nèi)空無一人,茶案之上沉香繚繞,整間屋子香氣暗襲,沁人心脾。茶案一旁的小爐上,銅壺之嘴已是水汽蒸騰。
知秋一面盤膝坐于矮榻上,仔細沖泡著茶水,一面興奮地言道:“天落,果然如你所料,月影先生的劍陣解除了兄妹二人身上的控制。不過,縱是他二人合力,在劍陣之中亦是困了近三個時辰,確實吃了不少苦頭。真是沒有想到,月影先生的劍陣竟是如此了得。”
“這兄妹二人天賦驚人,品性剛毅,實在教人意外。雖是屢戰(zhàn)屢傷,卻是毫不退卻。未過多久,二人配合越來越默契,直至心意相通,兩對飛輪竟然劃出雙影刀陣來。”
“最后,也不知是什么緣由,待劍氣之傷遍布周身,二人氣血幾乎衰竭之時,劍陣之勢驟然而止。風(fēng)尋他們將兄妹二人背出劍陣的時候,真是慘不忍睹。他二人均是面色青灰,甚至已現(xiàn)死氣,劍意仍在傷口游移,星輝暗閃。”
“風(fēng)尋他們幾個看見兄妹二人傷口間的星輝,皆是一臉驚恐之色,仿佛嚇傻了一般,哈哈......”
“幸好飛刀門有自制靈藥,內(nèi)服外敷,對本門武器修為所致之傷簡直是立竿見影一樣的療效,立即止住了外溢的氣血。加上閉關(guān)之地的寒玉床,實在是療傷圣地。小半個時辰之后,二人的氣息緩緩順暢起來,面容之上的死氣消失得干干凈凈,青灰之色變得白皙,甚至透出一絲血色。”
“風(fēng)尋確是一個心思縝密之人,悄悄問我關(guān)于月影先生的生死之事。其實,此事我也無法確認,只能告訴他,世上之事若非親眼所見,不可妄下定論。”
“大概又過了一個時辰,二人終是轉(zhuǎn)醒過來,兄妹相認,同門相聚,皆大歡喜。風(fēng)尋與雨怒對你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就連一向矜持的霜斷,也是毫不顧忌世子的身份,分外難得地大行跪拜之禮。看來此次,你這天君之威......”
知秋正說得開心,聽到動靜抬起來頭,看見身著一襲素色衣衫的天落緩步走入茶室,一頭烏黑的長發(fā)隨意系著發(fā)帶飄在肩頭身側(cè),發(fā)稍還微微浸著濕潤,眉宇間干凈得絲塵不染,雙眸流光暗閃,周身銀光四溢,仿佛披著一件月色長袍,踏星辰而至,少了許多冷冽疏離,卻添了一分仙氣禪意。知秋不由愣了一愣,竟忘了方才的話題。
天落走向茶案,在知秋對面的矮榻上隨意坐下,淡淡說道:“看來,在淬刃崖頗為順利。”
“啊?哦......”知秋回過神,給面前的脂玉杯中斟上茶,緩了緩心緒,接著說道:“影刃兄妹傷得不輕,痊愈還需時日。他們打算在淬刃崖上養(yǎng)好傷之后,仍是扮作匿刃宗的門人,暗中探明手中名狀的雇主,以此作為回報。他們還鄭重承諾:‘君尊但有使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正如你那日所言,不出賞金便將其收買過來了。如今,整個飛刀門都是你的了。”
天落拾起玉杯淺啜慢飲,不以為然地說道:“并非如此。我對影刃說過,如若有事,便來尋你。”
知秋撇了撇嘴角,全然不當(dāng)一回事,瞬間換了話題,“你去到圣都了吧?如何去的?將蒼翠長劍交給公子憫與影屏莊主了嗎?”
“是的。讓靈體送去的。”
提起靈體,知秋忽然想起一事,“那時,執(zhí)長笛擊暈?zāi)愕模遣皇庆`體?怎會是人形?”
話音且落,天落周色銀光斂去,一個虛實相間的身影并肩坐在一旁。如此瞬息間的變故,倒是將知秋驚得松掉了手中的玉杯,眼見即將摔在地上,被靈體伸手穩(wěn)穩(wěn)接住,輕輕放于茶案之上。
知秋穩(wěn)住心神仔細看去,如同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一虛一實,只是眼眸的顏色不同,一對是深深的紫色,另一對是清澈的湛藍。
“這些天,你便是將靈狐變成人形了?”知秋總算是回過神來,回想到這幾日很少見到靈狐,此刻終于真相大白,不免忿然:“你這個靈體,也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天落眉尖微動,靈體瞬間變幻成靈狐的模樣,躍到茶案上蜷伏于一端,冷眼看著知秋。
為了掩飾窘迫,知秋故作正經(jīng)地開口問道:“圣都那邊如何了?看到蒼翠長劍,齊自諾如何自圓其說呢?”
“自是推脫得干凈。另外,黑衣人也被他滅口了。”
“滅口了?他禁居在王府之內(nèi),怎會有如此神通?”
“黑衣人急于報信,自己送上門去領(lǐng)死罷了。”天落將公子憫送來的信息簡要敘述一番,知秋卻是越聽越奇,忍不住驚嘆道:“齊自諾當(dāng)真是心狠手辣,連自己的親兄弟都是毫不留情。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明風(fēng)煦對齊溢亦是不同一般的毒辣,好歹,齊溢也是被齊自諾當(dāng)作親兒子一般撫養(yǎng)長大的。難道,這就是齊氏家風(fēng)?”
聽及此言,天落難得皺了皺眉頭,沉默不語。
知秋自知這話說得有些不妥,訕訕一笑,問道:“早上你解下的泫光甲呢?沒弄丟吧?”
“嗯。”天落由腰間抽出黑玉長笛,引出那只泫光甲落在茶案之上,“你替我戴上罷。”
“那個,嗯......”知秋一面小心地替他戴上泫光甲,一面問道:“為何要脫下泫光甲才能聚北斗星陣?”
“泫光甲屏蔽氣息,而我修習(xí)的天罡之氣僅存于雙手之中。”
“為何存于雙手?氣息不是囤積于心脈之中嗎?”
“原本是打算治愈手傷,卻是無用,就此作罷。氣息存于何處又無定規(guī),誰說一定要囤積于心脈之中?”
知秋啞然失笑,“所以,一般人還真是看不出你的修為境界來。大概,這世上也只有嵐先生和悟先生二人才能看得明白吧。”
天落不置可否,悠悠言道:“明日,我們?nèi)ャ鍪锷剑瑒?wù)必要抓緊時間了。”
“嗯?為何?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有人去了青巒峰御風(fēng)堂。”
“誰?”
“一個棘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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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時。
這次,知秋喚來伙計云生,不再提結(jié)賬二字,反而預(yù)付了數(shù)日的房資,樂得云生更是殷勤百倍。依著要求,云生備了許多方便易帶的食物,一一包裝妥當(dāng),堆放于膳堂內(nèi)的桌上。
天落換回一身玄色衣衫,烏黑長發(fā)梳得一絲不亂,黑玉發(fā)冠戴得端正,滿桌食物盡數(shù)收入長笛之中。知秋在旁邊看得心中一樂,笑著說道:“你的長笛裝了如此眾多的東西,拿在手中不重嗎?”
天落將長笛插于腰帶間,淡然說道:“你又不是沒有拿過長笛。”
知秋開懷笑道:“確實,與一般長笛并無二異。真是奇哉怪哉!”
隨即,天落喚來碎羽與流云,二人朝著泠曙山急馳而去。一路上竟是難得太平無事,不過一柱香的時間,便已遠遠望見滿目瘡痍的殘山斷垣,籠罩在一片陰云之中。距離泠曙山尚有千丈之距,兩只白鶴便不再接近,只是于高空盤旋嘶鳴。
知秋不由自嘲言道:“看來,今天的好運氣就只能到這里了。現(xiàn)在只能步行至泠曙山了嗎?”
天落也不言語,自行引著碎羽俯沖而下,尋著一處還算平整的一方亂石之地,緩緩落下。
知秋緊其隨后,由流云躍下,“此山遠遠看去,無路可行。方圓千里的亂石之山,你怎知天石會藏在哪個角落呢?”
天落一面將靈識散開,探過前方山勢,一面說道:“你與我要尋的,是天石,它不可能悄無聲息便讓人尋到。再說,此山外圍設(shè)有陣式結(jié)界,首先須得破了陣才能入山。”
“結(jié)界?”知秋遠遠望去,眼中盡是大大小小的亂石,再抬眼掃過天空,頭頂陰云飄浮,透著一絲不祥,“什么結(jié)界?”
“客棧的伙計不是說過嘛,永遠都走不進此山。”天落收回靈識,接著說道:“你先將圣光護住自己,尋得落腳之處,往山巒中心方向走罷。且試試這結(jié)界究竟如何。”
知秋依其言,小心腳下亂石,在前面帶路,天落緊隨其后。如此慢行不足一盞茶的時間,亂石之間漸漸彌漫起淡淡的白霧,霧氣中隱約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嗚鳴之聲,細聽之下,竟似哭泣抽啜,微弱的聲息卻直搗心脈,糾纏不休。
天落提醒道:“不要理會那些聲音,仔細看腳下的路。”
知秋將注意力盡量集中在眼中之路,行進不足數(shù)十步,卻發(fā)現(xiàn)視線越來越模糊,四周的白霧濃稠得好像化不開的米漿,實難辨清腳下亂石的全貌。
知秋不得以停了腳步,轉(zhuǎn)身無奈言道:“難道這就是結(jié)界嗎?”言罷,他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后并無人影,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霧氣,悄無聲息,心中不禁升起一陣恐慌,大聲喚道:“天落!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