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湖邊，差不多兩百個冰屋拔地而起，面湖而立，在清晨凌冽的寒風中，似乎與清冷的大地融為一體。

湖邊幾乎沒有人活動，只有幾個負責放粥的吏員在架鍋煮水，等糧食運來，就可以下鍋開煮，昨日剩下的余糧已經運回縣里了，郭威怕糧食動人心，也不嫌麻煩。

昨日已經跟郝昭商量好了，郭威派人正在趕制木籌，等發了木籌再組織放粥，因此讓流民先在冰屋老實呆著。

于至和于間匆匆趕到，但見湖邊兩百冰屋，像極了兩百個墳墓，重重疊疊，密密麻麻，人間至凄慘景象不過如此。

于至雙腿一屈跪在地上，以手撫地，痛哭流涕，直哭的老淚橫流，肝腸寸斷，哀嚎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于間也跟在旁邊干嚎，他很想像于至一樣涕淚直下，但實在擠不出眼淚。

于至又哀嚎道：“我大漢這些可憐的百姓，何曾被這樣殘忍對待過？那郭威簡直不是人啊，這樣殘忍的暴行，翻遍史書也不曾看到，昔日商紂之炮烙剖心亦不及其萬一！可恨，可恨啊！”說完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撐著地面，仿佛隨時要哭暈過去。

這時從一個比較小的“墳墓”里鉆出一人，正是郝昭。

郝昭也是莫名其妙，這是哪一出？但是見于至好像快不行了，趕緊過去要扶他。

哪知于至猛地一掄胳膊，劃了一個大圓，躲開郝昭，咆哮道：“你不要碰我！你是那暴徒的幫兇，也是害民的禽獸！”

郝昭在冰屋就聽他嘴里不干不凈，此時被人直面罵作禽獸，還是害民的禽獸，也有些怒了，慍聲道：“縣丞大人怕是醉了，來這里發什么酒瘋？”

于至更加激動了，害民賊還有理了？又高聲怒罵，連帶郭威、郝昭一起，上至祖宗，下至父母兄弟都沒放過，用了比喻，排比，夸張等各種修辭手法，又兼張牙舞爪，指指點點，竟罵出了氣勢恢宏的感覺。

郝昭臉都綠了，要是比拼武力，一百個于至都得被郝昭打趴下，但是這嘴上功夫，于至一陣痛罵，郝昭一句也插不上。

于至正罵的酣暢淋漓，突然被人一巴掌扇在臉上，沒防備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被來人補了一腳，直接撲在地上。于至都蒙了，這郝昭惱羞成怒打人不成？回頭一看，卻不是郝昭，是一個衣衫襤褸之人，大冬天鞋也不穿，此刻睚眥欲裂，瞪著于至，怒道：“你怎么能這樣辱罵恩公！”

于至也是出離的憤怒了，大聲叫道：“賤民安敢如此！郝縣尉，沒看見賤民要造反嗎？還不拿下！”

郝昭心道打得好，還沒動作，又有更多的流民沖出來，人人一臉怒色，指著于至大聲道：“你怎能這樣辱罵恩公！”

眼看一群人要上去群毆于至，郝昭趕緊攔住。

于至這才看清，這些人都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又看這些人人人睚眥欲裂，頭上冒著白汽，一個個仿佛地獄里的惡鬼，漸漸目露恐懼之色，倒吸一口涼氣，大吼一聲：“鬼啊——”轉身想跑。

可畢竟年老體弱，腿也被嚇軟了，在地上撲騰了一會，竟然爬不起來。倒是于間年輕力壯，嗖的一聲，一會就跑沒影了。

于至望著侄兒的背影，心中悲苦，叫一聲：“我命休矣！”閉目待死。

郝昭見狀，趕緊朝流民們揮揮手，示意他們各回各屋。流民見了于至丑態，心中怒氣稍解，都遵命回屋。

郝昭用手拍著于至肩膀，道：“縣丞大人，縣丞大人？”

于至本已閉目待死，聽到郝昭聲音，如聞天籟，睜開眼睛，見眼前只有郝昭一人，急忙道：“縣尉大人快帶老夫離開此地，此地有惡鬼啊！”

郝昭心中好笑，忍笑道：“縣丞大人果然醉了，光天化日之下，哪有惡鬼？”

理是這個理，可是這個世界太多事不符合常理，惡鬼乃是于至親眼所見，還能有假？于至又央求郝昭帶他離開。

郝昭忍笑過去扶他，一股騷臭氣息撲面而來，這老倌居然尿了褲子。

于至見郝昭正把他往那個小號“墳墓”里扶，心里明白過來，原來這郝昭也是“惡鬼”，要把自己拉進“墳墓”啊！于至雖已年過半百，但是絲毫沒有想死的意思，努力掙扎著，口中大喊：“我不去，我不去！”

郝昭也不廢話，進了冰屋這老倌就全明白了，硬是把于至架進了冰屋。

可憐的于至，毫無反抗之力，滿懷著對死亡的恐懼和對世間的留戀，還是進了這“墳墓”。

……

郭威、李天寶和二丫帶著衙役壓著糧車，駛向湖邊。

李天寶昨日忙著接待兗州來的公差，劉刺史果然讓李天寶自行征兵防備黃巾。這是大喜事，郭威心里最后一塊石頭也落下來了，有兵可用，就徹底不怕流民生亂了。

今日李天寶來視察賑濟工作，二丫也非要過來，就都跟著來了。

二丫老遠就看到了湖邊兩百座冰屋，一座一座覆著白霜，潔白無瑕，迎著初升的太陽，熠熠生輝，漂亮極了。

二丫雙手合十，眼里閃著星星，贊嘆道：“好美啊！”又同樣的姿勢轉向郭威，道：“石串哥，你好厲害！”

李天寶也是一臉贊嘆，不過還是有些疑慮，道：“石串，里面的人，當真沒事？”

郭威還沒說話，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主簿老爺來了！”

原先安靜的湖邊，只一瞬間便人聲鼎沸，所有的人都第一時間沖出冰屋，一看果真是郭威，都屈膝拜下，口中大聲道：

“謝主簿老爺就我等于水火！”

“主簿老爺愛民如子啊！”

“祝主簿老爺公侯萬代！”

……

還有不少人喊：“主簿老爺法力無邊！”

……

郭威傻傻的看著這跪了一地的人，心亂如麻，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啊，這事怎么處理？

正在郭威手足無措的時候，突然從小冰屋里沖出一人，像中了箭的兔子一樣，往遠處奔去，也不管縣尊就在眼前，原來是于至。于至一邊飛奔一邊大喊：“管家，管家，快派快馬把快馬追回來！”

郭威心想，大早上的這樣練肺活量，練繞口令，想改行說相聲不成？回頭一看，還跪著一地人呢，趕緊去扶起跪的最近的那一個，又趕緊讓其他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