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個冬天
- 白玉成霜
- 春旬
- 3007字
- 2019-06-09 00:12:31
霜河身子一頓,對于融盛的來勢洶洶她有些難以招架,卻排斥異常,雙手抗拒地撐在兩人之間,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將他一把推開,自己一個趔趄后退數步。
融盛穩了穩身子,他的氣息有些不穩,唇角還是紅的,眼神卻漸漸冷淡下來,像是熄了燈的房間。
“我知道了。”
霜河垂下頭,別開臉,不想看他的表情。
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她渾身上下充斥的排斥賭住了口,眼神里的火焰熄滅后淡淡看了她一眼,便決絕地轉身走了。
融盛是個驕傲熱心的人,他一直以來都知道自己是島主的兒子,所以從小到大看似活潑好動,實則心里有一扇明鏡,是他不斷的自我反省和戒律的容器。他不似白鈺般溫潤,但心思的細膩并不比他少幾分。
霜河突然很后悔,方才以一種不顧數年情誼的方式,將他直白地拒絕。他想說什么呢?以一種那么落寞的眼神,那么欲言又止的神情。
后來她還是知曉了。
在被燒毀的竹林里,在被火焰吞噬的三江山里,她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向生的彼岸掙扎著,天上是蔓延的火燒云一般瑰麗的紅,而那句話如魔音般灌入自己耳中宛如一句冰冷的嘲弄。
[他從來不是你的白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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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少年人,白鈺的傷好得很快,過了幾天就結痂了,開始長出新肉來。
這幾天一直是霜河給他上藥,平日里和青璽住得近,她也多多少少耳熏目染,學到了一些醫術。拿到青璽的藥方后,就沒再叨饒過那位冷清的醫女。
這些藥物直接觸碰到傷口會有些刺激,往日那些身強力壯的漢子都忍不住哼哼幾聲,但白鈺卻出奇的安靜。他低著頭注視著給他在傷口邊緣小心擦拭的霜河,睜著烏黑的眸子,一聲不吭。仿佛這些鉆心的痛楚對他而言不足一提。
霜河輕柔地上完藥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勾了勾唇角:“疼不疼?”
白鈺搖搖頭:“不疼。”
“好乖好乖?!?
白鈺抬頭,笑得眉眼彎彎:“為什么這么喜歡摸我的頭?”
霜河想他比自己小,平日里又乖巧又安靜,像個小弟弟,又像只人畜無害的幼犬,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但這話當然不能當面說,她捏了捏白鈺的鼻子,親昵道:“因為你可愛。”
“可愛?”他迷惑挑眉,這個詞語似乎對他而言并不常見,霜河想了想,換了個說法:“因為你討人喜歡?!?
他仿佛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笑意掩飾不住地漫出眼眸,他的發頂軟軟的,蓬蓬的,像是某種小動物的毛發。
“對了,之前答應你的……”霜河示意他稍等,自己小步跑到了自己的廂房,小心地捧出來一個圓滾滾的小東西,獻寶似的遞給他。
是那只竹兔子。
前幾天白鈺陪她上山時,白鈺問她要一只小兔子為報酬。為了與他的那只相配,霜河給這只小兔子變了一朵花和幾根可愛的睫毛,頗費精力。
白鈺把兔子捧在手心,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說道:“這只兔子多像你?!?
“哪里像?”
“可愛?!?
他勾起唇角,現學現用:“討人喜歡?!?
霜河怔了怔,爾后低頭笑了起來,白鈺歪著頭想看他卻被她躲了去,一股莫名的羞赧涌上心頭,讓她莫名想要躲開白鈺清凌凌的眸子。
“霜河。”
她的手突然被人攥住,滾燙的溫度從掌心涌來,像是烙紅的鐵塊,讓她下意識抬起頭來,撞入了他深深的視線里。在這種注視下,她突然之間就被點了穴般無法動彈。
心臟的跳動快到不可思議,面頰上敷上一層淡淡的粉,好似成熟的桃兒,催著人把他摘下。似乎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她應著自己內心無法忽視的心愫,緩緩閉上了眼睛。
“霜河姐,你在家嗎?我娘讓我給你們送點土豆!”
門外聲音乍起,是個還在變聲期的少年。兩人迅速分開,霜河理了理頭發,往門口飛快看了眼,回頭對上白鈺的視線。
四目相對,倏忽一笑,她眨了眨眼睛,臉上的滾燙未消,喜悅卻如按捺不住展開的花兒,讓她的聲音都帶了一絲歡快:“是迅哥,我去給他開門。小兔子你收好。”
白鈺慢慢松開她的手,留戀般用指尖輕輕摩挲半晌,依依不舍道:“嗯。”
迅哥比白鈺小了兩三歲,已經開始變聲,逐漸也有了寬肩窄腰的青年模樣。他看到霜河打開大門,臉上帶了些拘謹。
“我我我娘說,上次的藥多虧你和盛哥,所以家里的土豆熟了就、就讓我送給你一點,你別客套了快收下我先走了!”
說罷少年便把盛了數十顆胖滾滾土豆的籃子往霜河懷里一擱,扭頭便要離開,霜河連忙招呼他:“迅哥,天這么熱不進來喝杯茶嗎?”
跑得氣喘吁吁地的少年笑得露出白牙:“不用了!”
“那你小心點,別摔了?!?
回到屋子里,霜河笑意吟吟地把土豆給白鈺看了眼,告訴他今晚可以烤土豆吃。白鈺卻沉默了下來,秀眉蹙成結。
“怎么了?不喜歡土豆嗎?”
他搖搖頭:“那個孩子喜歡你。”
霜河覺得好笑:“我看著他長大,自然是有情誼的?!?
“不是那種喜歡,霜河?!卑租暟涯腔@土豆從她懷里拿走,放到地上,然后拍拍手捧著她的臉,左瞧瞧右看看,看的霜河不好意思地推開他,才開口道:“很漂亮,怪不得。”
“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霜河。”他低聲喚了喚她的名字,像是示弱又像是撒嬌,讓她的心尖兒都顫了顫:“你明白的,你怎么會不明白?你總是像這樣欺負我。”
霜河無聲笑了笑,伸手又要摸他腦袋,卻被他拉住了手,放在自己精瘦的腰間,然后張開雙臂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在懷里。
“別鬧……”
他柔聲說:“我沒鬧?!?
“白鈺,聽話,你放開我,我要去洗一洗土豆?!?
這句話卻讓面前的人收緊了手,她的臉猝不及防觸到了他的胸膛,那里有一股淡淡的藥香,混雜著他本身的味道,竟然讓她產生了一絲貪戀,不想抬起頭來。
在她看到不到的視角,白鈺唇角的笑意漸漸消散,他低頭靜靜地注視著懷里的溫香軟玉,眸子深處閃過一絲掙扎的寒芒。
她沒有問他任何事情。
他的回憶也好,法術也好,所有的充滿疑點的點滴,他不說的,她便不問,如此信賴地把自己的身體靠在他的懷中。
霜河是純白的,無暇的,溫柔的。
而他喚起的所有記憶,都在扯著他往一切美好的東西背道而馳。他甚至一閉上眼睛,都能想起那些夢中的片段,那個幼小的瑟瑟發抖的自己,無助地睜著烏黑的眼睛,和背后那雙一把將他推入深淵的手。
他在斷崖下曾問,如果她的白鈺不是現在無暇的,完美的,純潔的,那她該如何是好?
她沒有來得及給他確切的答案。
夢里的孩子抱著膝蓋躲在柴火房里,外面的雪水帶著寒意滲到門檻內。他穿著沾滿灰塵的錦繡的衣裳,像是一尾掛著臟污水絮的漂亮金魚。
宮人的腳步聲匆匆,在門前停留時給他希望,而后又匆匆離開像是把他遺忘,將那渺小的希望打碎滿地。冷,滲入骨髓的冷,像是將人活活剝開,捧出心肝脾肺凍在冰中,嘴唇是丑陋可怖的烏青,臉蛋是瀕死的慘白。
他想起昨日在花園里發現的那只凍死的野貓,雪白的皮毛掛滿了不光彩的灰塵,毛絨的身子硬的像石頭,冷得像冰窖里的冰。不知道自己在柴火房里關久了,被人遺忘掉,會不會也是那般死在地上,毛發打結,身體冰冷,睜著眼睛仿佛沒有看夠這個美麗卻殘酷的世界。
好餓。
他想起去年娘親抱著他在街上買的炸春卷、豆沙包和糖葫蘆,使勁兒吞了口口水,抽抽搭搭地哭出來。
寒冷不能讓人痛苦,而饑餓可以。饑餓更能給人以瀕死的威脅,讓人切實地感受到死亡的痛苦和生的迫切。
小小的手上都是灰塵和泥土,他捏起地上的爬蟲,懵懂地塞到嘴里,苦澀的汁液變成了最好吃的緊實的肉,比得上豬肉餃子和滾燙的牛肉湯。
爬蟲細棍兒般的爪子在空中掙扎,爾后被塞進森森白牙的口中,斷成碎末。之后是安寧地生活在這里幾代的肥鼠,小孩子不知那兒來的力氣,又或許是吃得太胖行姿臃腫,竟然也最終被人攥在手里,撕扯掉頭頂臟兮兮的毛皮,化成他貪婪的咀嚼音。
午夜,終于有宮女匆匆點著燈籠打開柴火房的大門。
銀白色的月光傾瀉一地,照亮她水靈的眸子。
角落里,小小的孩子蜷在地上,手里拿著半截老鼠的身子,嘴邊還有些許散發著腥臭的肉末和血痕。他靠在滿是蛛網和螨蟲的柴火堆里,睡得香甜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