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輩子
- 白玉成霜
- 春旬
- 3368字
- 2019-04-17 00:15:32
白鈺這一覺,睡得顛三倒四烏煙瘴氣,夢境連綿,令人筋疲力盡。他的意識是清醒的,身子卻像陷入了泥淖一般無法動彈,全憑清醒的意識苦苦支撐,告訴自己身在夢中。
這個夢,之所以令人疲憊,是因為在夢里他只是個三四歲的孩童,身材矮小,手無縛雞之力,且還是個遍體鱗傷被人像小貓小狗一般拎起來往地上活活一摔的孩童。
他蜷著身子,痛的說不出話,怕得瑟瑟發抖,走絲秀麗針腳綿密的厚靴子在他面前走來走去,踢得地當當作響,有力極了。看到他身子抖如篩糠,那些女人爆發出愉悅至極的大笑來。
“世子,世子,地上冷,你莫像豬狗一般窩泥潭。快快起來,讓本公主看看你的臉,世子,抬起頭來。”
白鈺乖乖抬頭,懵懂的眼神還未觸及那靴子主人,一個熱辣辣的巴掌攜著掌風“啪”地一聲甩到他臉上。
“這小畜生真真聽得懂人話,我讓他抬頭領巴掌,他便抬了。”
白鈺睜開眼睛,是陌生的天花板。不如方才的富貴,卻讓他無端舒出一口長氣,狂跳不止的心臟平靜些許。
昨日他正式搬到了霜河這邊來,動了動身子,發現屋內的擺設還是一副女子閨房的模樣,干凈整潔的梳妝臺和銅鏡還沒來得及搬走,昨日忙的太累,簡單收拾下就讓他早早休息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眉目露出一抹疲乏。
這樣下去身體有些吃不消,不如跟她商量一下,去青璽那邊開些安神補腦的方子。
清晨的山林彌漫著一層霧氣,潮濕清新,連竹林草木也顯得越發的鮮翠欲滴。霜河每天早睡早起,去林子里散步蓄養精神。昨天經他一折騰,還是強忍著困意起床,把窗戶支開了。
涼爽的山風帶著夏季的氣味迎面撲來,不由得讓人心情大好。
她剛打理完畢,一抬頭,清俊的少年郎一身白衣地站在門前,早上的朝霞把他的身影鍍了層金邊兒,像畫中走出來的霧氣繚繞的神仙,直教人忍不住看癡了。
如此白衣似雪的翩翩公子,貌若玉琢,眉目清秀,簡單的白衣都被他穿得玉樹臨風,昨晚那樣狐媚橫生的他是真的嗎?還是自己詭異的夢呢?
白鈺沖她溫柔款款地勾了勾唇角,霜河的目光有些復雜。
“起的這么早,昨晚沒睡好嗎?”
他點點頭:“做了很長的夢,有些累。近日都是這樣。”
“什么樣的夢?”她小心翼翼地試探。
白鈺抬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或許是我的回憶。”
她的呼吸頓了頓。
霜河的無端想起那日卜婆遞給她的厚重而破舊的羊皮紙。那樣兇煞的命格在先,他的回憶究竟有多不堪,才能讓他如此疲憊?
“那你昨日如此怕黑,可是與你的過去有關?”
白鈺這才露出一絲驚訝:“怕黑?”
霜河肯定地點點頭,而他卻皺起眉,思索一番后,略微無助地搖頭道:“我不記得了,昨晚只有那些夢境片段,你說的這些我都不記得。”
她本想繼續一探究竟,比如他為何如此怕黑,為何會有那種迷惑心智的香味,但他這副模樣,顯然還未回憶起多少。
“沒關系,會想起來的。”霜河安撫地沖他笑了笑,起身道“你先去堂廳等著,我待會兒做好早飯端過去。”
“霜河。”他在身后喊住了她。她轉過頭,看見白鈺挽著唇角,竭力露出鎮靜的微笑的模樣,扶著墻的修長的手卻露出了條條青筋,微微顫抖。
“我夢到了富麗宮殿和一位穿著錦繡的女子,但卻不是什么錦衣玉食的美夢,因為夢里的我是孩童,被她揪著領子、打了巴掌、摔在地上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霜河,你說這真的是我的過去嗎?”
她愣了愣,一層薄薄的淚水慢慢滲到了眸子里。
“我是不是不要回憶起來,比較好?”
他如此深切地、無助地、恐懼地望到了她眼底。他努力地想和她在這里,天高水遠的過一輩子,可是身后卻有個聲音告訴他,那些日夜糾纏不休的噩夢是真的,真切的,總有一天她會知道一切,那些如野獸般殘忍的真相會像潮水一樣淹沒他們的頭頂。
那天,窗柩上跳躍的陽光像蝴蝶一般飛上了他的面容,清澈的眉眼和垂在肩頭柔軟的烏絲都如此清晰地熨燙在她心頭,明明是這么美好的畫面,卻在日后的回憶里變成疤痕一樣無法消除的冰冷的印記。
……
青璽喜靜。平日里喜歡抱著醫術,找片清凈的角落鉆研。她家后院偶爾會收留些傷勢嚴重的病患,為了尋得寧靜,便在竹林里蓋了一個書齋,無事可做時就在那邊煮茶靜修。
她這日,便是在竹林里煮了一壺茶,捻著小茶杯,低頭吹了吹茶水。
遠遠地,那個她喜歡的男人穿著一身翠綠的衣裳,腳步穩健地邁了過來。少女心懷總是詩,往日冷靜自持的小醫女,此時也忍不住捏了捏裙角,一本正經地端起嫻雅的姿態來。
融盛三步并做兩步,急急地趕了過來,腦門上還有一層薄汗,俊臉也染了層緋紅。青璽心疼地拿著帕子,矜持地遞到盛哥面前:“盛哥如此趕路,可是有急事?”
“珍玨今日隨我上山采山菇,不知誤食了什么腹痛不止。你快隨我去看看!”
她神色一凜,頓時沒了那些旖旎心思,這就轉頭進屋收拾東西。卻突然想起方才答應霜河的事兒——剛剛霜河去集市買蠟燭,順便過來拜托她為那個小郎君開一處安神的方子,兩個鐘頭后她過來拿。一時間急上心頭,不知該托誰把方子交給她。
“收拾好了嗎?珍玨那邊疼的厲害,她大概堅持不了多久。”
“好了,只是之前答應霜河的藥方,如今不知如何給她。”
“救人要緊,這事兒到時候我跟她說罷。”猜到又是為白鈺求的方子,融盛狹長的眸子中閃過一絲苦悶:“那邊離得不遠,要是傷勢不重,你可以早早趕回的。”
“那好,我們現在就走。”
于是人走茶涼,那張方子被她放到了杯子底下,萬一霜河尋來了,她仔細找找也能發現。更何況,珍玨那邊人命關天,耽誤不得!
青璽默默道了聲歉,反正只是安神藥方,一定是不要緊的。
……
到了約定的時間,霜河便準時訪上門了,可敲了許久的門,只有后院里幾個病人低啞的回應,說青璽姑娘和盛哥兒出門了,不在。
“她可曾給我留了份藥方?”她問道。
那病人皺眉想了想,似乎很是苦惱:“不太記得了,要不姑娘你明日再來,她定然就回來了。”
“只能如此了。”
霜河沒拿到藥方,回去的路上心里有些發澀。想起昨晚白鈺備受煎熬的模樣,突然眸子一亮,腳步一拐順勢走到了竹林里,尋了根兩枚拇指粗壯的竹子,折斷成了兩半。
她雖然修為不高,但木系法術之中最擅長變化之術,太過復雜的還不行,但簡單的應該不在話下。
于是,過了半晌,她的掌心里出現了只翠綠翠綠的小兔子,兩枚竹葉當耳朵,一塊小筍當尾巴,雖然有些粗糙卻憨態可掬,乖巧可愛。
她左右看了眼,覺得心滿意足,便愛不釋手地捧回家了。
日頭西斜,白鈺的屋子里已經點上了下午買回來的蠟燭,挑燈夜讀。他一人在房間里并未束發,只穿一件寢衣,模樣不似白日的整潔莊重,卻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中,多了一絲朦朧的美感。而那些絲綢般灑在他白皙的臉頰旁的烏發,給他更添幾分清俊柔美。
霜河在外面敲敲門,得到他的應允后,笑瞇瞇地走進來。
“在讀書嗎?”
“嗯,我從融盛那邊借來幾本島史,想了解一下這里。”
“孺子可教也,如此學習精神值得嘉獎。”她笑得眉眼彎彎,“猜猜獎品是什么?”
在那一瞬間,白鈺覺得她像個藏著糖果的小孩子。
“嗯……扇子?”
“不對。”
“發簪?”
“也不對。”
他皺了皺眉,似乎還在苦想,霜河索性不再鬧他,雙手伸到他面前,展開。
嫩白的掌心里,蹲著一只竹子變得小兔子。
“白鈺的小兔子,可愛嗎?喜歡嗎?”
他珍重地點點頭,小心地收下了。似乎也是覺得十分可愛,指尖在兔耳朵上揉了揉。
“為何要送我這個?”
霜河突然面露慚愧:“今日不是說好要給你開安神的藥方?結果不湊巧,青璽她臨時外出,藥方我便沒拿到手。不過今晚有這個小兔子陪著你,你不用怕啦。”
她沖他笑了笑,連自己都察覺不到,屋內那簇心臟般溫暖明亮的火苗,跳到了她斟滿笑意的眸子里。
白鈺突然從桌前起身,把她抱在懷里。
他個字是要高些的,輕而易舉地就用雙臂抱住了她的肩膀,將她臉上的驚訝神色盡收眼底。墨色的發絲從肩膀處傾瀉而下,掃過她的臉頰,竟是十分柔軟。接著,白鈺低頭在她的頭頂蹭了蹭,像一只乖巧的小狗。
霜河的心臟詭異地跳動了一瞬,一股電流從頭頂竄到心尖兒。
“謝謝,我很喜歡。”
他溫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干凈好聽的像夏季掛在門上的風鈴。他身上的味道干燥又好聞,貼在他的胸膛上,兩個人的氣味彼此交融,卻無端讓她尋到了一絲安心感。
“霜河,我覺得就這樣,我和你一直過下去,也不錯。”
她的臉紅了紅,想低頭掩飾下自己的神色,卻發現有一塊猙獰的皮膚離自己極近,在他光滑的胸口上如此突兀刺目。
那是他的箭傷,是塊伴隨他一生,永遠不會消失的疤。
她覺得白鈺說的沒錯,就這么過一輩子多好。
他就每天長大一點點,長高一點點,到了及冠之時,必定是個面如冠玉,溫柔款款的青年。等到那時候,他或許會愛上一個女子,成立一個家庭,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做她的白鈺,被人愛著陪伴著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