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宮燈垂在涼亭四角居，高臨下地泄開暖暖昏黃的光暈，老仆兀自感慨著：“小世子也是個命苦的，從小就作為蜀國質(zhì)子困在京城，生了大病腦袋傷著了，好不容易兩國戰(zhàn)事停歇可以歸家，蜀王就死了。太后可憐他年幼失怙，又低智愚笨，讓皇帝送他回蜀國世襲王位。”

說了半晌，老仆發(fā)現(xiàn)葉臻只是望著空茶盞走神。

仰躺在藤椅上的葉臻，叱咤朝堂二十多年的刑部尚書，傳說其容貌昳麗，龍章鳳姿，是朝野上下都敬服的人，如今，葉臻卻如同枯柳敗絮，面容消瘦，身姿清癯，身下鋪展著厚厚的被褥，只有那雙清明的眸，還依稀可見當年的驚才絕艷。

院子里人來人去，葉臻表情沒有絲毫波動，雙眼仍舊凝著桌上的空茶具。

“老奴是一個仆人，本不該多說什么，但自從夫人去世后老爺你就甚少開口，十天半月不曾言語都是常有的。身邊的人都只道夫人罪大惡極，死之前也要下毒謀害老爺。但老奴知道，即使如此，您心中也是在念著她……可是她真的已經(jīng)死了，是老爺和我親手葬的！”

“咳！咳咳……”葉臻眸子動了動，枯瘦的身子聳動起來，捂著手帕不停地咳嗽，老仆知道他這是動氣了。

默默攬了袖子抹淚，老仆說著：“老爺心里也可憐小世子吧，不然也不會讓他們在山莊里暫歇一宿，老奴去看看他們有沒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蜀世子一行人是出發(fā)回蜀國的，京郊沒有旅店，眼看著就要露宿山野，未曾想遇到了在此養(yǎng)病的葉臻，得以借住一晚。

晚飯后，蜀國使臣帶著小世子來向葉臻致謝，透過厚厚的帷幕，能隱約看見涼亭里躺著一人，風葉響動，燈火搖曳，滿庭寂寥。

刑部尚書今年也才三十過六，正值壯年，除十八年前險些卷進一樁滅門之案外仕途清明坦蕩，那件案子……也幸得皇帝圣明，查清原委，最后滅了顧氏滿門。

使臣想著，在蜀國時曾聽說葉臻有過納娶，怎么也不見在身邊伺候？

現(xiàn)在還是料峭寒冬，生病的人總是畏風怕寒的。使臣還想著會不會打擾了葉臻養(yǎng)病，踟躕間身旁小世子煩躁不安起來，稚聲稚氣的嚷道：“我要晏夫子，我要晏夫子……”

使臣無奈揉揉眉，哄著說：“臣就去將晏夫子找來，等晏夫子來了，世子就和臣一道去拜謝葉尚書，可否？”

小世子偏著頭轉(zhuǎn)了轉(zhuǎn)眸子，脆聲答應(yīng)著好。

使臣轉(zhuǎn)身，忽的被小世子攥住了袖袍：“我害怕，有人在盯著我，好冷。”

“不怕，臣很快就回來。”

使臣看了看四周，沒發(fā)覺什么異常。一邊拍著小世子脊背安撫，一邊在心中嘆著：明明長得周周正正的世子，怎么就智力障礙了呢，他要怎么跟殯天的蜀王交代，怎么向蜀國列祖列宗交代啊！

正在曲折回廊中穿梭著，忽然聽到稚氣的一聲驚呼。

“抓壞人啊！”不好，是世子！

使臣連忙折返，只見涼亭外黑影攢動，密密麻麻圍了幾層，慘叫聲混雜刀劍入骨的聲音，血腥頓時彌散在庭院里，侵襲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霎時間眼前又多出來一波人，是山莊里的守衛(wèi)在和黑衣刺客打斗。

使臣跌跌撞撞，一陣力道推搡過來，迷蒙間看見是小世子，驚慌夾雜著喜悅。

“小世子別怕，臣保護你離開！”

使臣手忙腳亂攙著小世子起身，卻聽他口中驚叫，喃喃著要去救晏夫子。退到?jīng)鐾ぶ校~臻還安然躺在椅子上。

使臣焦急的護著小世子到身后，刺啦的聲音，是布帛撕裂，一聲清脆，陶瓷叮當，刺客的利劍斬斷了厚重帷幕，連帶著桌上的碗盤也砍碎。

使臣手無寸鐵，直直挺在小世子身前，又彎下身把凳子盤子都往面前扔去，有什么丟什么，刺客仍舊步步緊逼。一劍刺來，使臣只覺一陣尖銳劇痛，身前破了個洞似的汩汩流血。

耳邊傳來世子的一聲輕呀，隨即一柄長劍沒進身體。

“世子！世子！”耳邊是小世子急促紊亂的喘息，使臣腦袋被刀劈斧砍般一陣光火。耳邊喊叫、撲殺都如浮光掠影般落不到實處，巨大的恐懼困裹著使臣。

“放肆，什么人如此大膽敢闖入司寇府行兇！是誰派你們來的！”老仆一改龍鐘之態(tài)，疾言厲色道！

山莊守衛(wèi)增多，刺客漸漸落了下風，被逼到了涼亭邊。有人想要挾持藤椅上的葉臻。慌亂間掃落了葉臻一直看著的茶盞，葉臻平靜如水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

他抬眼看著兇狠冷漠的刺客，眼里卻是比刺客更加冷漠，陰騖的眼神里透露著寒意。

刺客被看得后退一步，他們都知曉這是什么地方。

瞥了一眼地上重傷的小世子。

“撤！”

刺客從葉臻面前步步后退到了院墻。

“世子怎么了？”一道婉約身影出現(xiàn)在院落邊攪亂原本緊張沉靜的氛圍，女子還未反應(yīng)過來就有幾名殺手掠身過去，刀尖直直朝向女子臉龐。

“鏘！”刺客里忽然有人挑落了同伴的劍：“你瘋了，太子說過不能傷了她性命！”

幸存的刺客陸續(xù)撤出院落，轉(zhuǎn)眼只剩下兩人還在對峙，一步一步，虎視眈眈，想要抓過晏夫子。

“不，不可以傷害我的夫子！”

小世子匍匐爬著，喘息著、竭盡全力的叫著，而他的一聲呼喊讓所有人目光聚焦到了晏夫子身上。

只覺清風拂面般，女人面容清麗溫和，簡單的一襲青衫像書院里的學子。

刺客冷眼一橫，用力將晏夫子推撞在院墻上，手中利劍就要插進女子胸膛，“噗”的一聲，血濺起在臉上，眼前一黑，定睛看卻是葉臻的身體。

“司寇！”

電光火石間，刺客被守衛(wèi)擊殺倒地。

晏夫子頭撞在冰冷的院墻磚石上，迷夢朦朧間只見有人輕柔撫著自己臉。

晏夫子昏昏沉沉，怔怔地看著替自己擋了致命一劍的人。

“是，是你嗎，夫人……”自晏夫子出現(xiàn)，葉臻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那是印刻心底的人，心心念念直抵靈魂深處的她啊。

葉臻口中隨著呼吸不斷涌出黑紅血液，枯槁的臉上卻幾不可見的浮現(xiàn)出一絲喜悅來：“我就知道……夫人不會先我而去的。我們曾有過約定，夫人一定會，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