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啟改革議程:中國經濟改革二十講(第三版)
- 吳敬璉 馬國川
- 10114字
- 2019-04-02 13:46:02
第一講 中國再度面臨“向何處去”的問題
馬國川:30年來的改革和開放,改變了中國的社會經濟結構,促成了中國在全球經濟地位的上升,也對世界歷史進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然而,近年來,中國卻似乎走到了歷史發展的一個新十字路口。一方面,被改革開放釋放出來的活力使中國經濟蒸蒸日上;另一方面,權力腐敗幾乎蔓延到社會的各個角落,貧富懸殊的程度使世人震驚,而且這一切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由這里,就提出了一個“中國向何處去”的嚴肅問題。
吳敬璉:目前,中國這種光明與黑暗“兩頭冒尖”的圖景的確顯得十分突出。從光明面看,30年來中國經濟持續高速增長。2010年中國國內生產總值(GDP)超過日本,躍居全球第二位;中國出口超過德國,躍居全球第一位。與此同時,人均可支配收入大幅度提高,成億人口脫離極貧地位。
像我這樣經歷過苦難年代的人對比現在和當年的情況,簡直恍若隔世。短短的30年,這個國家的經濟就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現在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當年為了取得最起碼的生活必需品,需要持有從糧票、布票、肉票、食用油票到婦女衛生紙票等幾十種票證的生活情景。
可是事情還有另一方面,中國經濟迅速發展所付出的代價也極其高昂。近年來資源短缺,環境破壞愈演愈烈;特別嚴重的是,腐敗蔓延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貧富差別懸殊,威脅到社會穩定。
馬國川:現在我們需要回答的問題是:什么原因使這種“兩頭冒尖”的現象愈演愈烈?因為只有弄清楚發生問題的原因,我們才有可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有效辦法。
吳敬璉:在我看來,這種“兩頭冒尖”的表現是與20世紀70年代末期開始的改革的整個歷程,或者說從蘇聯式的社會體制向現代中國轉型的方式密切相關的。在這個歷史過程的不同階段里,提出了性質有所不同的“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
馬國川:您的這番話,提出了解答我的問題的一種思路。我們不妨從啟動改革前夕的狀況開始我們的討論。
上世紀70年代末期中國所面對的,是一種“國將不國”的深重危機。在當時的情況下,絕大多數中國人對于“中國向何處去”問題的回答是高度一致的。
吳敬璉:是的。50年代末期“大躍進”造成的大饑荒剛剛過去,經濟逐漸恢復,極左路線的領導又發動了十年動亂的“文化大革命”。如果說,1949年以后的多次政治運動和“大躍進”使普通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受難,那么在“文化大革命”中,即使作為舊路線執行者和舊體制支柱的黨政高級干部也飽受迫害之苦,連國家主席也未能幸免。據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的葉劍英1979年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一次講話中指出的,“文化大革命”的掌權者“利用篡奪來的權力,大搞法西斯專政,上整干部,下整群眾,制造大量冤案、錯案、假案,把許多老同志打倒,把大批干部和群眾打成‘走資派’、‘反革命’,進行殘酷迫害。包括受牽連的在內,受害的有上億人口,占全國人口的九分之一”。
經歷了如此巨大的災難和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朝野上下比較容易地形成了一種共識:這就是盡快對極左的方針路線和原有的“經濟管理體制”作出改變。就像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李先念在1978年夏天召開的國務院務虛會議上所作的總結中指出的,“當務之急,是既要大幅度地改變目前落后的生產力,也要多方面地改變生產關系,改變上層建筑,改變工農業企業的管理方式和國家對工農業企業的管理方式,改變人們的活動方式和思想方式”。不過,當時對于要向哪里改變,或者說這種改變要達到什么樣的目標,并沒有達成明確和一致的認識。
在這種情況下,從實踐方面看,中國領導人采取的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摸著石頭過河”,“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方針。不管是什么樣的政策和制度,只要能夠有助于恢復經濟、穩定社會,都可以拿來應用。當時采取的策略是,在保持命令經濟的主體地位和國有經濟的主導地位的條件下,作出一些變通性的制度安排,為原來遭到最嚴格禁止的民間創業活動開拓出一定的空間。
第一,在土地仍然歸集體所有的條件下,以“包產到戶”的形式恢復農民的家庭經營。第二,在保持公共財政與企業財務合一的前提下,實行“分灶吃飯”的財政體制,使各級地方政府有了促進本地經濟發展的積極性。第三,實行“雙軌制”,在物資的計劃調撥和行政定價的“計劃軌”之外,開辟出物資買賣和協商定價的“市場軌”。第四,在國內市場的“大氣候”尚未形成的情況下,構建對外開放基地的“小氣候”來與國際市場對接。
民營經濟“輔助作用”的發揮,促成了國民經濟的穩定恢復和發展。
馬國川:在這個時期,理論界似乎也在進行摸索。
吳敬璉:在理論層面上,最早摸到的一塊“石頭”,是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在60—80年代先后進行的“市場社會主義改革”。所謂“市場社會主義改革”并不是要建立真正的市場,而是要在保留國有制的統治地位和計劃機關統籌全國經濟的條件下引進某些市場機制。當時有不少經濟學家研究蘇聯60年代的利別爾曼(Ecsei Liberman)建議和柯西金改革、南斯拉夫的“自治社會主義”、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和匈牙利的“新經濟體制”。
在中國,也有一種和這種市場社會主義想法相類似的改革思路,這就是“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
馬國川:從黨政領導機關的歷史文獻看,1982年的中共十二次代表大會還明確地把“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確定為中國改革的目標。
這樣,作為對“中國向何處去”問題的回答,中國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形成了一種各界人士都能接受的改革戰略。這種戰略和蘇聯與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戰略很不相同,不是把工作重點放在國有企業的改革上,而是放在民營經濟自上而下的發展上。您曾經把它稱作“增量改革戰略”。您能否具體地談一談這種改革戰略的優劣和后續影響?
吳敬璉:從一方面看,這是一種十分成功的改革戰略。由于采用這種改革戰略,使中國避開了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曾經陷入的“國有經濟改革陷阱”,在大體維持國有經濟原有規模的同時發展民營經濟,并依靠民營企業的強大競爭力保持了經濟的迅速增長。
但在另一方面,這種戰略并沒有改變各級政府和國有經濟在資源配置中的主導地位,它的延續造成的命令經濟和市場經濟雙重體制并存的狀態,為權力尋租提供了巨大的空間,使腐敗活動日益蔓延開來。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利用政府計劃分配調撥物資的權力牟利的“官倒”現象,就已經成為社會議論的焦點。
在這種背景下,重新提出了是否應當改變改革戰略和設定更加明確的改革目標的新一輪“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
馬國川:1984年的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以“社會主義有計劃商品經濟”取代“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作為改革目標模式,雖然沒有完全擺脫“有計劃”的影響,但無疑是在回答“中國向何處去”問題上的重大突破。與此相適應,改革的推進方式也開始從增量改革嘗試向整體推進轉變。
吳敬璉:在改革的目標模式和改革的推進戰略這兩方面,都有一個逐步明確的過程。
從改革的目標模式方面說,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東歐改革已經風光不再,連原來進行得最順利的匈牙利也陷入困境。與此同時,市場社會主義改革的倡導者W.布魯斯(Wlodzimierz Brus)等也紛紛否定了自己早先的想法。1989年出版了布魯斯和另一位流亡英國的波蘭改革派經濟學家拉斯基(Kazimierz Laski)合寫的書《從馬克思到市場》,明確否定了市場社會主義的觀點,轉而尋求建立真正的市場。
這樣,中國經濟學家漸漸失去了對“市場社會主義”的熱情,轉而向市場經濟國家尋求可以借鑒的榜樣。當時世界上最有影響的市場經濟模式,一種是東亞式的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模式,另一種是歐美式的自由市場經濟模式。大致上說,在這兩種模式中,東亞模式往往為官員們所鐘愛。像鄧小平本人就十分欣賞“四小龍”,特別是新加坡的許多做法。而歐美模式則為具有現代經濟學知識的學者所向往。雖然兩種模式在如何界定政府的職能上有很大的差別,但在當時命令經濟還占有統治地位的條件下,這種差別并不顯得那么突出。而且在當時的情況下,即使以自由市場經濟為改革目標的人們也承認,在市場還沒有發育起來的條件下,政府不能不承擔更大的協調責任。人們還傾向于同意發展經濟學家格申克隆(Alexander Gerschenkron)的說法,在落后經濟追趕發達經濟的過程中,為了發揮“后發優勢”,強有力的政府往往是利大于弊的。于是,支持改革的學者和政府官員在改革中達成了某種共識,即改革的初步目標應是建立起某種政府在資源配置中發揮較之工業化國家更大作用的市場經濟。這可能就是有的學者所稱的“中國80年代的改革共識”。
馬國川:即使達成了這樣的階段性共識,采用何種方式或何種戰略去達到這種體制目標,其實也經歷了更長、更曲折的過程。
吳敬璉:的確是這樣。市場制度的核心是它的自由價格制度。所謂“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就是指由自由競爭形成、能夠反映資源供求狀況(稀缺程度)的價格決定資源的流向。所以,不論要建立哪一種類型的市場經濟,建立自由競爭的市場體系都是問題的關鍵。然而這不但有許多技術問題需要解決,而且由于會損害尋租者的特殊既得利益而受到阻撓和抵抗。
所以,以建立競爭性市場體系為核心的整體改革經過多次試驗和挫折,直到1993年11月的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實行“整體改革和重點突破相結合”的方針,以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為目標推出改革路線圖,中國經濟的改革戰略才從“增量改革”轉向“整體改革”。
馬國川: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以后提出的許多改革措施卓有成效,為中國經濟持續高速增長作出關鍵性貢獻。
吳敬璉:根據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制定的總體規劃和實施方案,在此后幾年中,中國的經濟改革取得了不小的進展。
第一,國民經濟的所有制結構明顯優化,從國有經濟一家獨大的結構,變為多種所有制企業共同發展。除少數行政壟斷的行業外,民營經濟成為主要的經濟成分。在就業方面,民營企業成為吸納就業的主體。2006年民營企業就業人數達到全國城鎮就業人員總數的72%。國有企業的改革也取得了重要的進展。主要表現在:絕大多數非金融類的國有二級企業已經改組為國家控股的股份有限公司。在金融類企業中,21世紀初實現了四家國有商業銀行的海外整體上市。這些公司在股權多元化的基礎上搭起了公司治理結構的基本框架。
第二,初步建立起競爭性的市場體系。其中,商品市場在20世紀末期已經建立,金融市場則在21世紀初加快了發展。市場自由價格機制作用的發揮,使稀缺資源的配置更加具有效率,支撐了經濟的高速增長。
第三,國內的市場化改革與對外開放相配合,使中國能夠抓住全球化帶來的機遇,把中國的市場疆域擴展到全球。到世紀之交,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加工工業生產基地。
馬國川:中國雖然在20世紀末建立起市場經濟的基本制度,但是,為什么權力尋租的空間仍然巨大,腐敗活動也難以遏制呢?
吳敬璉:我認為,問題的癥結在于,中國的改革還沒有獲得完全的成功。
我在前面講過,20世紀80年代中期多數人形成的改革目標共識,是建立一種類似于日本等東亞國家的“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但是,在日本等國的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模式下,政府干預主要通過中央銀行對信貸活動的“窗口指導”和通產省(MITI)對產業發展的政策引導實現的,政府并不直接進行經營活動。中國的情況與它們不同,中國現行體制是從列寧的國家辛迪加(state syndicate,一些東歐經濟學家把它稱為Party-State Inc.,即“黨—國大公司”)演變而來,擁有龐大的直接管理國民經濟的國家機器和強大的掌握國民經濟命脈的國有經濟。因此,雖然東亞新興市場經濟的發展歷史表明,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以及和它相適應的所謂“威權發展模式”的進一步改革,其阻力是很大的,但是這與中國舊有體制市場化、法治化和民主化所遇到的抵抗和反對完全不可比擬。
這樣,中國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建立起來的新市場經濟體制,是一種較之東亞新興市場經濟,政府和國有經濟對國民經濟和整個社會更加具有控制力的“半市場、半統制”經濟。它的主要特質,是包括政府機構和國有經濟在內的國家部門(state sector)仍然在資源配置中起著主導的作用。具體說來,表現在以下方面:(1)雖然國有經濟在國民生產總值中并不占有優勢,但是它仍然控制著國民經濟命脈,國有企業在石油、電信、鐵路、金融等重要行業繼續處于壟斷地位;(2)各級政府握有支配土地、資金等重要經濟資源流向的巨大權力;(3)現代市場經濟不可或缺的法治基礎尚未建立,各級政府的官員有著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他們通過直接審批投資項目、設置市場準入的行政許可、價格管制等手段對企業的微觀經濟活動進行頻繁的直接干預。
這種“半市場、半統制”的經濟是一種過渡性的經濟形態,它既包含新的、自由市場經濟的因素,也包含舊的、命令經濟或稱統制經濟的因素,既可以通過限制行政權力,使政府逐步退出微觀經濟活動領域,專注于公共服務的提供,或把它建設成在法治基礎上的現代市場經濟,也可以通過強化政府配置資源的權力和對微觀經濟活動的干預,使國民經濟向國家資本主義的方向發展。推動現有體制向哪一個方向發展,就成為進入21世紀以來爭議的焦點。
馬國川:也許正是有鑒于此,2003年的中共十六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
吳敬璉:使人感到遺憾的是,這一決定的執行情況很不能令人滿意。
首先,在所有制結構的調整和完善方面,雖然小企業的“放活”和“改制”進行得還算順利,到21世紀初期,全國中小型國有企業,包括基層政府所屬的鄉鎮企業已經全面改制,其中絕大部分成為個人獨資或者公司制的企業;但是,在21世紀初國有經濟改革改到能源、電信、石油、金融等重要行業的國有壟斷企業時,改革步伐就明顯慢了下來。在某些地方的國企改革中,還出現了改革遭到扭曲,“掌勺者私占大鍋飯”的權貴私有化的現象。近年來,圍繞重要行業中國有企業究竟應當“進”還是應當“退”的爭論又起。有些論者提出,在這些行業中,國有經濟的比重不但不應當降低,還應當提高。2004年以后,社會上開始出現了被媒體稱為“再國有化”或“新國有化”的開倒車現象。
第二,政府對企業微觀經濟活動的行政干預,在“宏觀調控”的名義下有所加強。從2003年第四季度開始,中國經濟出現了過熱的現象。在對宏觀經濟形勢進行判斷時,主流意見卻把問題的性質確定為“局部過熱”,采取的主要措施也是由主管部委聯合發文,采用審批等行政手段對鋼鐵、電解鋁、水泥等“過熱行業”的投資、生產活動進行控制。從那時起,各級政府部門紛紛以“宏觀調控”的名義加強了對企業微觀活動的干預和控制。行政力量配置資源的能力和手段大為強化,而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則遭到削弱。正如英國的阿克頓勛爵(Lord Acton)所說:“權力易于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會導致絕對的腐敗。”行政權力的擴張導致尋租活動制度基礎的擴大,使腐敗日益盛行。
第三,政治改革滯后。中國啟動經濟改革開放不久,1980年鄧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作了著名的“八一八”講話,啟動了政治改革。1986年他又多次指出,不搞政治改革,經濟改革也難于貫徹,要求加快政治改革。不過,這兩次改革都沒有能夠進行下去。鄧小平逝世以后,新一代領導人在追悼會上再次提出政治改革問題。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口號,“十六大”又重申了這一主張,而且還提出建設民主政治和提升政治文明的問題。但是,十年來進展十分緩慢。例如《物權法》《反壟斷法》等市場經濟的基本法律,都用了13年的時間才得以出臺。對于一個所謂“非人格化交換”占主要地位的現代市場經濟來說,沒有合乎公認的基本正義的法律和獨立公正的司法,合同的執行難以得到有效保障。在這種情況下,經濟活動的參與人為了保障自己財產的安全,就只有去“結交官府”。于是,就出現了從事尋租活動的“新動力”。“買官賣官”的活動開始盛行起來。
馬國川: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持續高速增長,在人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的同時,對現狀不滿的情緒也開始在一部分人中滋長。腐敗的加劇和蔓延是導致社會不滿的一個主要原因,而造成腐敗的重要源頭,就是在政府介入微觀經濟活動的過程中,行政權力利用干預市場活動的機會進行尋租活動。尋租活動基礎的擴大使腐敗活動日益猖獗。據經濟學家王小魯的研究,2005年中國的灰色收入規模達到4.8萬億元,三年后的2008年則達到5.4萬億元。中國租金總額占GDP的比率高達20%—30%。巨額的租金總量,自然會對中國社會中貧富分化加劇和基尼系數的居高不下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腐敗所造成的最嚴重的社會后果,是居民財富和收入的差距急劇拉大。多項研究的結果顯示,中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已經由改革開放前的0.16上升到0.5上下,屬于世界上收入分配嚴重不平等的國家。收入差距的持續擴大,不但造成社會矛盾,而且對改革的走向產生了嚴重分歧,甚至有越來越尖銳化的趨勢。因此,人們不得不思考這樣一個重大的時代命題:中國改革向何處去?有識之士警告說,“權貴資本主義”,即毛澤東所說的“官僚資本主義”或者“封建的、買辦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危險越來越大了!
我記得,1998年末在紀念改革開放20周年的時候,您曾經引用英國作家狄更斯的一段話,來概括當時中國改革的現實——“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失望的冬天;我們前途無量,同時又感到希望渺茫;我們一起奔向天堂,我們全都走向另一個方向。”當時您還指出,“改革的兩種前途嚴峻地擺在我們面前:一條是政治文明下的法治市場經濟道路,一條是權貴私有化的道路。在這兩條道路的交戰中,后者的來勢咄咄逼人,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這種潮流對我們民族前途和未來的威脅。面對深層次的社會問題,當務之急是從最基本的地方入手,構筑起法治社會的基礎。”
這就是說,兩種趨向在賽跑。十年過去了,看來賽跑的雙方至今仍然勝負難分。
吳敬璉:目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極左往往是對于極右的懲罰。在貧富差距、腐敗蔓延和權貴資本主義的傾向變得日益明顯的情況下,有些人利用這種情勢誤導大眾,鼓吹否定改革和開國家主義的倒車。
本世紀初期以來,對于造成當前權貴資本主義情勢的原因,存在著兩種不同的判斷。比如說,支持改革的人們將中國社會存在的種種不公歸因于市場化改革沒有完全到位和政治改革嚴重滯后,而另一些人則把腐敗蔓延、貧富兩極分化歸罪于市場化改革。后者認同傳統政治經濟學的觀點,認為市場經濟必然帶來貧富分化和勞動者生活水平下降。這種認識上的差別乃至對立本來是完全正常的。
但在上述兩種觀點相持不下的情況下,某些改革前舊路線和舊體制的支持者就利用大眾對腐敗等問題的正當不滿,以及他們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某種傳統優勢,玩弄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言辭來誤導大眾,極力鼓吹中國遇到的種種社會經濟問題都是市場化改革造成的,把斗爭的矛頭從壓榨剝奪大眾的特殊利益者身上轉移到反市場化改革的方向上去。
他們指責中國改革“背叛了列寧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理論”;在經濟上,“中央領導在上邊極力號召各地‘大力發展非公有制經濟’,閉口不提大力發展公有制經濟”,“這幾年提出的‘抓大放小’政策已經造成嚴重的后果”。在政治上,“繼續推行自由化”,“拋棄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學說,背叛無產階級專政”。“這兩年,中央莫名其妙地提出一些沒有階級性和革命性的口號和主張,例如什么‘以人為本’‘和平崛起’‘和諧社會’‘小康社會’等。”在外交上,“繼續執行投降妥協的路線。我們黨這些年根本不講馬克思主義的國際主義了,也不提帝國主義。新班子上來也不講”。“這些年世界各國的民族民主革命和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我們不僅不支持,反而跟著帝國主義屁股后面污蔑那些民族民主革命運動是什么‘恐怖主義組織’‘破壞穩定的力量’。”“在改革中,私化、西化、腐化、分化基本完成,并且一再借改革開放在制度上肯定下來,培養了一批親美的新資產階級分子。”他們還極力鼓吹,目前中國遇到的種種社會經濟問題,從腐敗猖獗、分配不公直到看病貴、上學難甚至國有資產流失、礦難頻發等都是由市場化改革造成的。
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回到極左路線支配下的舊體制去。例如要求,“在城市,把在改革開放期間一切被私有化了的公有財產,全盤收歸為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在農村,實行土地國有化、勞動集體化、生活社會化的三農政策”;在政治上,則要重舉“階級斗爭為綱”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旗幟,實現“對黨內外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
馬國川:正是在這樣的思潮影響下,國有大型企業改革的步調明顯放緩,國有經濟的行政性壟斷不僅沒有受到觸動,反而強調國有經濟應當對包括電力、石油石化、電信、煤炭、民航、航運在內的七大行業“保持絕對控制能力”;對包括裝備制造、汽車、電子信息、建筑、鋼鐵、有色金屬、化工、勘察設計、科技等九大行業,也要“保持較強控制力”;在一些地區和某些領域還出現了“國進民退”“新國有化”的現象。
吳敬璉:除了被廣為詬病的工礦業和房地產市場的“國進民退”現象,土地資源的“國進民退”例子同樣驚人。目前的法律規定,城市土地歸國家所有,農村土地歸農民集體所有。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的加速城市化的過程中,有大量的農村土地被政府征購為城市建設用地。十多年來,新增的城市建設用地,80%以上來源于農民集體土地。這種征用,并非農民作為土地產權主體與政府的平等交易,而是借助政府排他性的權力。在這樣的制度安排下,政府征用農民所有的集體土地,并非以該土地的市場價格補償,而是按照該農用地的農業年產值補償,最高補償標準只能是該土地農業年產值的30倍。實際上,在很多地方,補償標準不過是農業年產值的10倍左右。各級地方政府通過“低價征地、高價賣出”,使農民向政府轉移的價值總額,據說高達20萬億—30萬億元。無償平調農民財產規模之大,令人震驚。
此外,2009年為了確保8%以上的GDP增長率,中國政府實施了4萬億元的計劃投資、10萬億元貸款的經濟刺激政策,這些投資和貸款主要給了國有大型企業和政府項目。由于貨幣投放最終是要由所有持有貨幣的居民“埋單”的,所以海量發放投資和貸款,意味著巨量財富從居民家里轉移到政府手中。
于是,近年來就出現了這樣一個“怪圈”:壟斷和行政權力對資源配置及微觀經濟活動的干預,造成尋租基礎擴大,并導致腐敗蔓延;但在錯誤的輿論導向之下,罪責卻被強加在市場化的改革身上,進而成為加強行政干預和國家壟斷的理由。
馬國川:伴隨著種種“回潮”現象,2004年以來,主張回到國家主義舊體制的言論逐漸升溫。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以后,這種傾向表現尤為突出。在應對金融危機的過程中,中國政府救市的能力和效率、中國經濟的率先復蘇得到了好評,“中國奇跡”成為某些人士熱衷的話題。在他們看來,中國靠的就是“強勢國家”的行政手段。他們把這種行政手段看作中國特有的“政治優勢”。一些學者在批判自由市場經濟和當代主流經濟學的同時,把政府掌控國民經濟提高到“中國模式”的高度,鼓吹中國經濟中政府行政權力過度干預的缺點不僅不需要改正,反而創造了“北京奧運”“高速鐵路”等種種“奇跡”,應當成為發達市場國家學習、效仿的楷模。一些人甚至認為,世界要靠政府強力控制經濟乃至整個社會的“中國模式”拯救。
吳敬璉:全球金融危機發生之后,由于出現了社會信用鏈的斷裂,為了防止系統性風險進一步擴大,一些國家的政府常常要用它的信用去補充甚至取代部分商業信用,以便使金融系統不至于全面崩潰。這本來是一種短期性做法。但是,在中國的社會條件下,有些人就很容易把它解釋成是一種社會發展的新趨勢。于是,有些人把前幾年有人針對“華盛頓共識”提出的所謂“北京共識”提升到了“中國模式”的高度,聲稱以強有力的政府控制整個社會經濟體系為特征的“中國模式”將成為世界仿效的榜樣。那么,這種行政手段究竟效果好不好?中國現在是不是存在過度使用國家行政調控手段的傾向?這些手段符合市場經濟的本質要求嗎?
從歷史的角度看,運用政府的力量穩定經濟,是世界各國在歷次危機中都采用的。中國的特點是政府的自由裁量權不受限制,因而介入的強度更大。像2009年用海量投資和貸款把GDP的增長速度拉高到9.1%,這恐怕是任何其他國家的政府所不可能做到的。不過,政府這樣高強度介入經濟,從短期看,成績很大。但是,從較長的時間跨度看,到底是福是禍,其實是很值得懷疑的。
如果進一步強化國家對經濟和社會的管控,放任行政權力干預市場,并且通過理論包裝使其得到某種正當性,將是相當危險的。沿著這條道路前行,中國能夠得到的,絕不是什么“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而只能是國家資本主義和權貴資本主義。
馬國川:在中國這樣一個在歷史上長期高度集權的國家,政府部門和官員特別容易利用手中的權力,營造巨大的尋租環境。對于貪贓枉法的官吏來說,擴大這種權力又是特別有利的。所以,國家資本主義必然導致權貴資本主義。
吳敬璉:這樣一來,極左和極右就殊途同歸,到達了同一個終點。
馬國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60年的歷史表明,離開了通過市場化、法治化、民主化的改革走向富裕、民主、文明、和諧的現代國家的康莊大道,就只能是一條向少數人專制和大眾普遍貧困的舊體制復歸的邪路。
吳敬璉:把上面講的這一切概括起來就可以看到,中國現在正站在歷史的三岔路口上。我們再度面臨“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中國是否能夠在未來的歲月中續寫輝煌,將取決于我們能否選擇一條正確的前進道路。培根說,“歷史使人明智”。因此,我們需要總結歷史的經驗與教訓,讓歷史照亮中國未來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