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的返鄉之旅
——評王樹人先生的《回歸原創之思》
游子的心在歌唱,
故鄉幾多山隘口,道道隘口迎客門,
走過這道門,遠處風光更迷人……
每個人不管身在何處,擔任何職,都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客人”。我們每個人都是“身在異鄉為異客”。這不僅對那些少小離家老大不回的人來說如此,就是對于終生固守祖屋的人來說亦如此。因為成年世界已不再是原本的世界,不再是我們曾在其中自由—自在的世界:
那里,桃李花開,溪水潺潺,
云朵下的森林,隱藏著遠古的神龕;
時間褪下了歲月的衣裳,
與我們一起
在神秘里嬉戲游蕩。
那里,滿山野果,清泉芬芳,
我們饑腸轆轆,卻不餓虎撲食,
因為我們滿心喜悅
這不期的恩賜。
那里,風舞落英,雨飄寒煙,
天井上的星空連著我們午夜的夢想,
我們不急于把這叫地球,把那叫太陽,
而只把她當做相遇的唯一。
那里,沒有學校把我們加工,
我們還沒有養成壞習慣:
惡狠狠地將手伸向天穹,
炫耀自己堅硬有力的雙鉗,發誓
不僅要鉗住萬有的名稱,
還要從宇宙鉗出神秘與空洞。
這是一個“無知”的世界,一個不確定的世界,然而,也正是一個起點的世界,原本的世界。因為尚無知識而不執迷于各種名相(概念),使我們守護著原本的自由和開放;雖然我們也稱呼世界的萬物,然而,我們稱呼萬物,卻不是要給出它的概念,不是要確定它或抓住它,而只因為驚訝于與它的不期相遇。因為不確定,萬物是那樣恍兮惚兮;因為沒有預期,它在相遇中才又那么自然—真切而保持為自身。萬物在恍兮惚兮中保持著一切可能性(守樸)而保持為真正完整的自身,因而是最真實可靠的。它與不執迷于名相而自由開放的我們,保持著最為對等的關系:這就是完整的自身之間的相遇,也可以說是一種原本的自由與完整的自身的相遇。因其對等而最為親切,因其真實而最可信靠,因其完整而是我們生活的一切分化、展開的起點。
然而,不管人們從這個原本的世界走出多遠,建立起多么紛繁復雜的歷史世界,多么輝煌偉大的塵世功業,人們都渴望回到這個保持一切可能性于自身的起點,都無法忘懷這個恍兮惚兮而又最為親切、可靠的原本世界。人們建立的歷史世界永遠只是原本世界的片段,而不可能是它的整體。因為我們是借助于概念走出原本世界而開始了我們的歷史,因而,也是借助于概念才建立起歷史世界,并且因而隨著概念的變化而改變著歷史世界的面貌,但是,任何概念都不可能把握整體,也即不可能抓住一切可能性,而只能“鉗出”其中的某些可能性。概念必定是有所放棄、有所遮蓋,才能有所抓住、有所確定。因此,不管被開辟的歷史世界如何絢麗多彩,我們都不會滿足于這個世界,停留于這個世界,而總要不時竭力回到那個恍兮惚兮的原本世界,以便重溫自由與完整,重溫相遇的親切與信靠,重溫在沒有歲月沒有季令的時間里嬉戲的永恒,并洞察這個世界的片面與缺損,覺悟這個世界的臨時與短暫。
實際上,我們總是生活在兩個世界。我們無可選擇地被拋入世界,正如我們無可選擇地被賦予自由。如果說我們在自由的相遇中打開的是那個原本世界,那么在概念中開辟的就是這個日常世界。雖然我們通常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但是,我們的自由使我們總是不時涌起突破這個世界的沖動,返回使我們的自由存在得到安寧的那個世界。自由使我們總是在兩個世界之間往返。在這個意義上,返鄉與出走,實際上是我們無可選擇的存在方式。我們的自由讓我們生活在返鄉與出走之間。
正如荷爾德林詩中所說,故鄉有許多隘口,每道隘口都是我們返鄉的途徑。這也就是說,我們有多種返鄉的方式。最為普通的方式,就是穿越空間,回到青苔上印著我們童年足跡的故鄉。當我們見到兒時的伙伴,老屋前的山水,在意的不只是“近來人事半消磨”,而更在于“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的那種親切、純真與永恒。童年的玩伴雖然長留故鄉,卻也與我們一樣在艱辛立業的歲月中消磨得難以相認,而房前那湖清波也早已不是從前嬉戲的那池春水,屋后那杜鵑、燕雀更是幾度春秋幾度遷延,但是,它們卻曾與我們的童年共在,與我們的那個世界共在,因而它們最能全方位地讓我們重溫到湖水、春風這些萬物在褪去歲月的時間里顯露的永恒與真實,他人退出角色、身份的自由與純真,最終重溫自己在源頭處的自在與健全。
然而,這也是一種最為外在的返鄉方式,因而它不可能是能夠保障我們真正回到那個原本世界的可靠方式。因為即使每個人都能夠跨越空間回到故鄉,也未必就能找到自己的童年,看到自己的伙伴。所以,人類更多的是通過宗教、哲學、歷史與藝術等方式來返回原本世界。其中宗教與哲學則是人類最基本的返鄉方式。
真正的哲學,既是人類精神的自由開顯,也必定是人類的一種返鄉之旅。王樹人教授近十多年來對“象思維”的不懈追問與探討,就是一次哲學意義上的返鄉之旅。從《傳統智慧的再發現》一書提出“象思維”概念,到《回歸原創之思》對“象思維”的系統而深入的闡述,甚至再到《感悟莊子》一書在“象思維”視野下對《莊子》的解讀,都貫穿著一個努力,那就是中止概念思維(或叫“概念式思維”),擺脫概念世界,返回“象思維”(也叫“象思”),從而返回到原本世界,用王樹人教授的概念說,也就是回到“非實體性”世界。
這是一次充滿挑戰,也充滿風險的返鄉之旅。
實際上,“回歸原創之思”也就是回到“象思維”或“象思”。這里,象思維首先被當做一種具有原創性的思維(方式)。那么,為什么“象思”就是一種原創之思呢?或者退一步問:為什么“象思”就是一種創造之思?如果說概念思維是相對于象思維的另一種思維,那么,概念思維難道就不是一種創造之思嗎?一切科學都是一種概念體系,都必須借助于概念才能構成自己的知識體系,那么,難道科學不具有創造性?顯然不是,那么,如何理解科學的創造性?如果說我們之所以要返回象思維,是因為它是我們的本原性思維,那么,這也就意味著,概念思維是從象思維發生的。于是,進一步的問題是,概念思維又是如何從象思維中產生的呢?
在對“象思維”進行系統闡述的這部作品里,象思維是與非實體性存在相對應,而概念思維則是與實體性存在相對應。換成我比較喜歡用的說法就是,與象思維共在的是非實體性存在,而與概念思維共在的則是實體性存在;如果說實體是以對象的方式與概念思維共在,那么,非實體性事物則是以共屬方式或合一方式與象思維共在。但是,為什么概念總是與實體相對應?難道實體總是以概念的方式存在?只有當我們確認,實體必定是以概念方式存在,我們才能確定,非概念思維(如果有的話),必定不與實體性事物打交道,而只是與非實體性事物相對應。如果實體的確是以概念方式存在,那么,就如“概念思維如何從象思維中產生”是一個問題一樣,實體如何從非實體中產生,也成了無法回避的一個問題。同時,“象思維”這一核心概念的提出,也就意味著,在作者看來,有一種不借助于概念的思維。那么,它借助于什么進行思維(思想)呢?借助于“象”。以象而思,是為“象思維”。于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出現了:象是什么?它可能什么也不是,因為如果它不是一概念物或實體物,我們也就無法問它是什么,那么我們又如何理解這個“象”?
這些問題既是讀者在閱讀上述作品過程中會提出的問題,也是作者在闡述有關“象思維”理論的工作中一直要面對的問題。正是這些問題使作者的返鄉之旅充滿挑戰與風險,充滿艱辛與喜悅。
關于“象思維”之象,王樹人先生將它解釋為“大象無形”的象,這個象同時也是“觀”中之象,因而在根本上也就是“精神之象”。這也許是作者這趟返鄉之旅所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因為正是這個精神之象被王先生稱為“原象”。所謂原象,也就是最本原、最原初的象。一切事物都是通過這個原象被給予我們,或者說,它使各種事物給予我們成為可能的。因此,它不是事物的具體形象或表象,卻一定是形象或表象給予我們的前提;它也不是事物的空間形態與時間形式,但一定是空間形態與時間形式給予我們的基礎。否則,它就不是原象。原象之為“大象無形”之象,就在于它既不是事物的空間形態與時間形式,更不是事物具體的形象或表象。事物之作為“有”給予我們,必定是有“形”、有“態”、有“式”。然而,原象之為原象,它本身卻無形無態無式。在這個意義上,原象是一個無,而不是有。一切有必定是在一定的形式與形態中給予我們。因此,真正說來,象思維之思不是思有之思,而是思無之思,或者說是打破有而進入無的思。如果說原象是一個無,那么,也就意味著,象思(維)之思,就是“真我”或“本我”,而這個真我不在別處,就在無中。與無共在的思想才是真正的思想,與無共在的我才是真我。這應是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的真正所在:思與象、我與物、天與人共在于無而為一體。與思共在于無的象,才是原象,與物共在于無的我才是真我。就此說來,“精神之象”必定又是“物—我”共在之象。
所以,不管王先生是否同意,他的哲學返鄉之旅真正到達的乃是一個無。不過,這不是一個抽象的無,恰恰是一個具體的無,一個我們棲居其中的無,也即一個物—我、思—象共在其中的無。我相信,這也是一切返鄉之旅必定要到達的地方。
然而,哲學的返鄉之旅就到此為止了嗎?也許這還只是跨進故鄉的一道隘口。而“走過這道門,遠處風光更迷人”。在荷爾德林的鄉愁中,故鄉的風景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展現在我們眼前。最讓我們著迷的地方,也最需要艱難的跋涉。就我們這里討論的話題來說,我們仍需面對一系列問題,仍有系列關隘有待跨越。
首先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那個作為“原象”的精神之象如何是一切事物給予我們的前提?或者說,原象是如何使事物給予我們成為可能的?更具體問,原象不是具體的空間形態和時間形式,那么,它又如何使事物在空間與時間中給予我們?特別首先要問:原象如何具有時間維度,以使一切通過原象給予我們的事物具有時間形式?不管是事物的形象,還是意義,都是在時間形式中給予我們的,因此,追問原象的時間性存在成為首先需要加以回答的先導性問題。
從“思”的角度說,上面的問題也就是:作為本原之思,“象思”如何是一種時間性存在,以至于它能夠讓在這個本原之思中給予我們的事物具有時間形式并展現其各種形態?在這個問題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進一步討論一個關鍵問題:本原的“象思(維)”如何產生出概念之思(維),真我如何轉身扮演起了非我?這一問題的解答,才能真正說明,由概念構造的實體世界為什么不是我們的原本世界,而的確是一個讓我們飄零其中的異鄉他邦。這一工作的完成,無疑是哲學的返鄉之旅至為關鍵的一道關口。
當然,王樹人先生并非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他在著作里和私下的討論中,也試圖面對這個問題。他把語言看作是概念產生的關鍵。也就是說,是語言使我們進入了概念之思。問題是,語言有多種言說方式,它并不一定要以概念進行言說,甚至它首先并不是以概念進行言說。概念的給出,固然與語言相關,但終究是以思想(意識)本身的活動為根本。如果思想(意識)不進行自身同一物的構造活動,也就不會有概念物出現。一切概念物必定首先是一自身同一物,而自身同一物則是第一概念物。在思想的最初構造活動中,概念與其相應的概念物是同時給出的:讓物在概念中呈現與給出該物之概念是同一個活動的同一件事。思想正是通過構造自身同一物從“無”過渡到“有”。借用王先生的術語,也就是說,當“思”從與“思”共在于無的“原象”里奪取片段以作為某種確定物—這“思”也就開始了其概念之思;無形無式無態的“象”也才開始自我遮蔽又自我呈現為有形有式有態的萬有。所以,“有”的世界是思想在尋找確定性活動中給出來的一個片面的世界。思想在構造自身同一物的活動中,要借助于語言在命名活動中給出的名稱,但是命名之名并非就是概念。如果把語言看作是本原之思向概念之思轉化的關鍵,那么也就意味著,只有放棄語言,才可能回到本原之思,也即王先生所說的“象思”。這等于說,語言與本原世界無關,語言在本真存在之外。然而,在我看來,這將使思想、語言和真理問題陷入巨大風險之中。我們要有能力從異鄉解放,回到原本世界,但我們不是也不可能回到混沌;我們也需有能力從概念演算的執迷中擺脫,回到思想本身,但并不是要放棄理性,退至無理性。真理不在概念中,但一定在理性里。我們之所以有可能破萬有而悟真無,乃在于我們永遠置身于自由理性之中。簡單說,正是自由理性使我們有可能了悟一切,使我們有能力進行解放與返鄉。
不過,上面的討論只涉及王先生這部作品的基礎部分,卻并沒有涉及它的主體部分。在“象思維”理論基礎上對中國傳統思想進行重新闡述,構成了這部作品的主要內容。所以,它有一個副標題叫“‘象思維’視野下的中國智慧”。如果說基礎部分標志著王先生的返鄉之旅到達的最遠之處,那么,對中國傳統思想的一系列解讀則是他向讀者展現的返鄉見聞。其中,對老莊、佛禪以及傳統詩—畫的闡明,尤顯悠遠、靈動而感人。
雖然人們可能不會完全贊同王先生對傳統思想的理解,但是,人們卻不可能不因他的“返鄉見聞”而油然生出穿越亙古的鄉愁。因這橫貫古今的鄉愁,我們的記憶永久保持著開放性,我們的未來永遠打開著希望和夢想。
二〇〇七年二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