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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叛國

太后在羲和宮接受治療,青砂每天會去陪這位不是很老的“老人家”聊聊。她雖然不信佛,佛經卻讀得很多。太后很喜歡和這個長相討喜、笑容乖巧的小姑娘品茶論佛。

蜂蜇療法療效顯著,不過短短半月,太后的腿疾便得到了很大的緩解。除了陰雨天,平時已不會痛了。

又過了一個月,太后自覺恢復得很好了,提出想去京城西郊的甘露寺小住幾日,向佛祖還愿。

考慮到去宮外走動走動,對太后的身體也確有益處,穆成澤很是不放心地同意了。親自點了一隊大內侍衛護送,又擔心李嬤嬤年紀大了照顧不周,非得讓司棋司畫跟著,這才憂心忡忡地將太后送上了車。

太后一離開,孫冶臨自然也搬出了羲和宮。衛無雙覺得羲和宮一下子變得非常冷清,并且很快便開始覺得無聊。

青砂卻只覺神清氣爽,不需要每日談佛論經的生活真是無比美好。

轉眼,離碧秋被捕一事已經過去近兩個月了,劉靖那邊卻沒什么行動。雖然知道他不可能有太過明顯的行動,衛無雙和穆成澤還是隱隱有些不安。

然而,就在他們惴惴不安、自尋煩惱各種猜測的時候,碧秋死了,死在天牢里,沒有中毒,也沒有外傷,就好像是睡覺睡得好好的便猝死了一般。

衛無雙沖進沈青砂房間時,她正在擦拭一個瑩白如玉的白瓷壇,擦得很認真很專注。衛無雙腳步一頓,那是——葉楚的骨灰壇!

青砂側對著門,長長的睫毛低垂,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聽見推門聲,她停下手中的動作轉臉看過來,素白的臉上是一雙黑瞳,潑墨畫一般。分明是毫無波瀾的眼神,衛無雙卻莫名覺得青砂很難過。

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瓷壇,青砂起身行禮。

“碧秋死了。”衛無雙上前一步,在她耳邊緩緩吐出四個字。

沈青砂眼神一顫。

“本宮想讓你去看看。”

“奴婢想去牢中看看。”

同時說出意思一樣的話,兩人都笑了。

“請娘娘稍等片刻。”

青砂捧起桌上的瓷壇放到屋角的案上,虔誠地點上香。衛無雙靜靜看著。那天葉楚被火化后,青砂獨自一人收殮了她的骨灰,裝在青壇中放在自己屋中,每日擦拭,早中晚三炷香更是從不曾忘記。

其實,葉楚也算是幸運的吧?衛無雙心中暗忖,至少死后還有人這么真心實意地惦記,而大部分人,莫說死后,便是生前也難得到一人如此待己。

跟在衛無雙身后,沈青砂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到天牢里。她眨眨眼,這種狐假虎威的感覺真好。

衛無雙越走越快,碧秋的死讓她覺得很郁悶,看守天牢的這幫家伙一個個都是飯桶!本能地覺得,如果是青砂的話,一定能看出什么來。

碧秋的尸體還在原地,不曾被搬動過,想來是衛無雙想讓她查驗的緣故。只是沒想到,牢中還站了一個人,這背影,青砂一愣,那人慢慢轉過身,果然是穆成澤。

她正要行禮,穆成澤手一壓,“去看看尸體吧。”

取出手帕掩住口鼻,她極為仔細地翻看著碧秋的尸體。死者面色如常,表情也很安詳,身上衣衫整齊,看不出掙扎的痕跡,確實很像無疾而終。

但,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猝死!

青砂閉上眼,努力回憶以前看過的典籍。會導致猝死的原因有很多種,最常見的是有心疾者突受刺激或心口遭到巨力撞擊。此外,很多霸道的毒藥也能令人瞬間毒發致死。可惜,碧秋年紀輕輕既無心疾,也完全沒有中毒的跡象。

青砂想了想,解開碧秋的外衣,在碧秋的背上一寸寸摸索過去,她的眉毛微微擰起。脊椎完好無損,莫非真是內傷?咬著唇,她開始考慮要不要解剖,一邊想一邊無意識地將死者礙事的頭發撥到一旁。

突然,她眼睛一亮,碧秋耳下約莫一寸的地方有一個極小的傷口,因為太小所以看起來就像一個紅點,若不是她這么隨手一撥,還真是不容易發現。

她似乎……發現真相了。

雙手不聽控制地微微顫抖,聲音也因激動而發顫,“給我匕首。”

一把匕首遞過來,她頭也不回地接了,利落地劃開傷口,扔開匕首,她眼睛眨都不眨地伸手,從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中用力一抽,抽出一根極細極長的繡花針。

“碧秋是被殺的,兇器就是這枚繡花針。”捏著兇器轉過身,發現身后的兩人俱是瞠目結舌的表情,穆成澤還保持著一手向前遞出的姿勢。后知后覺的某位這才反應過來——剛才那把匕首是堂堂晏國皇帝陛下親自遞給她的。

沈青砂小朋友額頭冷汗直冒,連忙取下系在臉上的帕子擦干凈手,包好兇器,然后撿起被她隨手扔到一旁的匕首,低眉垂目恭恭敬敬地遞過去,“皇上,多謝您的匕首。”

剛要接過來,突然想到這把匕首剛剛切了尸體,穆成澤頓覺胸口一滯,連忙揮揮手,趕蒼蠅一般道:“一把匕首而已,賞給你了。”

“呃,”沈青砂握著匕首有些莫名其妙,不過,恩還是要謝的,“奴婢謝皇上。”

衛無雙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看著兇器,好奇地問道:“這么細的繡花針也能殺人?”

“這里,”她抬手在自己頸邊比畫了一下,“娘娘是習武之人,應該知道,大力敲擊這里的話,是可以令人瞬間暈厥的。其實,用力按住這里,不用一彈指的工夫也能令人昏迷。這里是人很脆弱的地方,這根繡花針雖然很細,卻比一般的繡花針要長,用力一刺到底的話,足以令人猝死。”

“等一下,”衛無雙打斷她,“這根又滑又細根本無法使力的繡花針要如何完全刺進皮肉中?你想說兇手內力極高?”

沈青砂明顯一愣,睜大眼睛看著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眨眨眼,很認真地說:“娘娘,其實,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作頂針,用起來很方便的。”

衛無雙頓時窘然,穆成澤微微背過身去,若不是有沈青砂在場,氣氛也不允許,他真要笑出來了。

沈青砂滿面無辜,繼續剛才被衛無雙打斷的話,“查一查昨晚亥時之后進過這間牢房的人應該會有收獲。”

“不必查了。”穆成澤淡淡道,“不過就是滅口,棄子的下場。”

青砂抿了抿嘴,是的,不必查,因為知道指使者一定是劉靖,所以查了也沒有用。她今日來也不過是為了證明碧秋是被滅口的,她確實是劉靖的棋子。

“比起這個,朕現在更想知道,”穆成澤轉著手上的扳指,“司琴,哦不,沈青砂,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果然被這么問了,她坦然一笑,迎上穆成澤玩味十足的目光,“回皇上話,奴婢的父親是京畿提點刑獄沈子寅。”

穆成澤訝然之后選擇了沉默,盯著沈青砂看了良久,終于說了一句:“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女兒也一樣。”

“謝皇上夸獎。”

穆成澤嘴角一抽,“朕不是在夸獎你。”

“沒關系,奴婢把這當作夸獎就好了。”她甜甜一笑,腮上的兩個小酒窩讓人很想戳一戳。

穆成澤搖了搖頭,也笑了起來,“朕還以為像沈子寅那么嚴肅的人,教出的女兒肯定也很端莊無趣呢,還好還好。不過,你小小年紀琴便彈得那么好,又懂這么多驗尸方面的知識,一定和沈子寅刻板嚴厲的教育分不開吧?”

沈青砂皺了皺眉,“父親是很溫柔的,從來不逼我們做不喜歡的事情,更不會打罵我們。在奴婢心里,父親是這個世上最溫柔的人。”

穆成澤再次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反問,“你說沈子寅溫柔?!”

“是的,很溫柔。”沈青砂認認真真道,“從小到大,奴婢不曾見父親發過脾氣,父親喜歡喝茶下棋,偶爾喝酒,喝多了會傻笑,喝醉了倒頭便睡,總之一點也不嚴厲刻板。”

穆成澤在腦中想象了一下“喝多了會傻笑”的沈子寅,覺得有些錯亂,實在是想象不能。

“對了,你既然是沈子寅之女,為何會當了羲和宮的宮女?你未選上妃,卻又不出宮,沈子寅也不管你?”皇帝于一片錯亂中突然想起了關鍵問題。

“因為……”她微微一笑,“奴婢不想出宮,不想嫁人。家父疼愛奴婢,所以任由奴婢胡鬧。”

穆成澤失笑,“哪有女孩子家不想嫁人的,你只是年紀還小罷了。”

“如果嫁非良人,不想嫁也是情理之中的吧。”她垂著眸,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臉上的神情有些悲哀。

穆成澤心中大致了然,晏國上至皇親貴胄,下至平民百姓都熱衷于指腹為婚、結娃娃親之類的。對于這種近乎愚蠢的做法,他嗤之以鼻。孩子還未出生,誰知道會生出個什么樣的來?即使不可能生出個哪吒,生出個弱智殘疾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吧?

以沈子寅那刻板嚴肅的性格,是決計做不出悔婚的事情來,能夠默許沈青砂“胡鬧”,已足夠看出他是真的很疼愛這個女兒。

穆成澤桃花眼中笑意點點,真不知道沈青砂要嫁的究竟是誰,竟差勁失敗到讓人家小女孩避如蛇蝎,寧愿當個宮女也不愿嫁的地步。等閑下來,可得派辛丑去好好查一查。

“這樣啊,”欺負沈青砂低著頭看不見,穆成澤無視衛無雙瞪過來的目光,笑得像只狐貍,“今天的話,朕就當沒聽過。你可以繼續待在羲和宮,但你的身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要小心謹慎,莫要和其他宮人多接觸,更不能做錯事情,否則,朕即使再同情,也只能送你出宮了。”

“奴婢明白,謝皇上恩典。”沈青砂跪下謝恩。穆成澤這話說得好聽,其實說白了就是——想要留下來,你就乖乖地聽話,嘴要嚴,別惹是生非,否則就趕你出宮讓你嫁人去。

你看,剝掉那華美的偽裝后,這是多么明顯的威脅。她總是看得如此清晰明白,這個看似處處透著溫情的世界,其實冷冰得近乎殘酷,傻子才會感動。

太后的甘露寺之行很順利,不知是因為寺廟的環境令她心情舒暢,還是孫冶臨醫術高明,抑或是司棋司琴照顧得好,太后的身體狀況一日比一日好。

在甘露寺住了十來天后,太后辭別了住持,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不過他們并未回宮,轉而去了北郊的白馬寺。在白馬寺住了十來天的時間,太后再次動身,這次去了城東的明月觀。

短短兩個月時間,太后去了五家寺廟道觀。

穆成澤看著手中回報的折子,哭笑不得。他的娘親大人這是打算將京城附近的寺廟道觀都住一遍嗎?這又是寺廟又是道觀的算是怎么回事?雖說佛道一家,可也不能出了佛門進道門吧。再說,也沒聽說她老人家對道學有興趣啊。

他一頭霧水,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隨手扔開折子,召來馬奎,擺駕羲和宮。與其自己一個人苦惱困惑,不如拉一個人陪自己一起糾結,穆成澤內心如是想著。

心里想著事情,恍恍惚惚走進羲和宮,突然便瞧見了不遠處那個小小的身影。穆成澤不由得腳步一頓,沈家丫頭?

小丫頭屈膝倚在樹下,午后的陽光勾勒出她的輪廓,她逆著光,微低著頭全神貫注看著手中書冊,露出半張側臉。

明明是極不合禮數的行為,不知為何卻竟讓他亂糟糟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沖身后的馬奎一擺手,他放輕腳步走過去。

沈青砂看得很認真,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書上突然出現一片陰影。她愣了愣,緩緩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與穆成澤對視了數秒,終于瞳仁一亮,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動作迅速地合上書,不見半分慌亂地站起身,她屈膝行了個非常標準的禮,“給皇上請安。”

居然這樣也能處變不驚,真不知道該說這丫頭從容冷靜還是淡漠遲鈍。穆成澤忍不住翹了翹嘴角,覺得無比有趣,桃花眼中閃過一絲促狹,“母后似乎很喜歡你?”

沈青砂微有些詫異,“回皇上,太后宅心仁厚,對奴婢們都是極為疼愛的。”

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擴散開來,這個丫頭真是有趣得很,衛無雙真是撞大運,誤打誤撞也能撿回這么個“寶”。

“既然母后這么疼愛你,出宮前見得最多的人也是你,想必你對于母后的想法很了解。”穆成澤決定不再打太極,單刀直入道,“朕問你,母后這次出宮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皇上折殺奴婢了,奴婢怎敢揣度圣意,”她抬起頭,看著穆成澤微笑,“太后的想法奴婢不知道,但奴婢知道,無論太后做什么,都是為了皇上好。”

清淺的笑容,如花落水中,穆成澤有那么一瞬被這雙澄澈的眸子恍了心神。

“奴婢還有事要做,皇上若沒別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她屈身退后兩步,轉身離去。

看著那施施然遠去的背影,穆成澤眸色轉深,若有所思。片刻的沉默后,他笑起來,眉間郁結一掃而空。

一拂袖,他痛快轉身,高聲道:“馬奎,回宮。”

“回宮?”馬奎一愣,“不去見娘娘了?”

穆成澤勾起嘴角,邊大步向前走去邊笑道:“已經不需要了。”

馬奎一愣,連忙跟上,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已走遠的沈青砂。方才他隔得很遠,不曾聽見司琴和皇上說了什么。不過,這位司琴姑娘真的很厲害啊,皇上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樣的笑容了。

關于太后的行蹤依舊每日呈到穆成澤的案上,他卻不再為此糾結。有些事明明很簡單,可自己就是怎么也想不通,直到別人隨便的一句話,醍醐灌頂一樣驅散眼前所有迷霧。

只可惜,這樣平靜祥和的日子并未能持續太久,一封八百里加急快報,帶著令所有人不安的消息飛入宮中。次日,太后風塵仆仆趕了回來。

邊疆騷動,羌國和西戎同時集結數十萬大軍,駐扎邊界附近。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卻又無比微妙。緊張的是邊境大軍壓境,大戰一觸即發;微妙的是,即將開戰的雙方是羌國和西戎,和晏國當真是半文錢的關系也沒有。

但是不管這場仗最終能不能打起來,畢竟戰場是在晏國邊境,事關國家興亡,絲毫不能放松。

自晏國一統中原以來,已經許多年未曾發生過戰亂了,有年歲大的,一想起多年前那諸國混戰的情形便不寒而栗。戰爭給百姓造成的創傷是永遠無法消弭的,習慣了太平安逸的晏國人經受不起戰爭的殘酷洗禮。

整個晏國仿佛被一層陰霾籠罩著,彌漫著不安和憂慮。

時間一天天過去,邊疆的奏報一封接著一封送來,穆成澤的臉色也越發陰沉,緊皺的眉頭幾乎沒有松開過。

衛無雙的臉上也失去了笑容,她甚至比穆成澤更加關心邊疆傳來的消息,任何風吹草動都不放過。

穆成澤每日下朝后會來羲和宮小坐片刻,一來告訴衛無雙邊界的最新消息,二來也是不放心。畢竟駐守邊疆的是她父親,而如今兵權基本掌握在劉靖手中,依靠衛廷手中那點駐防軍隊,若是真打起仗來,只怕兇多吉少。

青砂默默收起了琴,終日窩在房中看書。裊裊茶香中,少女清秀的臉龐上不見笑容,卻也不見憂慮。

桌上的沙漏被翻轉過去,她合上書,抬眼看向不遠處的一個牌位,墨瞳中是如水一般的平靜,與外界焦躁低落的氣氛那樣格格不入。

大戰最終還是未能避免,眼見著天氣一天天轉冷,僵持了近一個月之久的羌戎兩軍在第一場雪飄落的時候正式開戰。

羌國和西戎激戰數日后,戰事終于開始明朗化,羌國縱然強悍終究國小,速戰速決的計劃失敗,后續的財力物力明顯不足,敗勢一現便一發不可收拾。

眼見著羌國這場傾國之兵的背水一戰便要以覆國收場,羌人卻突然干了一件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情——他們對晏國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幽州城的守城將士不足一萬,面對羌國三十萬大軍的突然來襲,簡直是螳臂當車。不過短短半個時辰,幽州城便被攻破。

幸而元帥衛廷深謀遠慮,在見到羌軍向幽州方向撤退時便著手將城中百姓連夜護送出城。羌軍入城后,將城中財物洗劫一空,而后迅速撤離,倒是不曾傷及那些被俘虜的晏軍的性命。

漫天的大雪阻止了西戎追擊的步伐和決心,羌人以環境為掩護,化整為零,一夜之間從西戎的視野中消失。大戰結束,雙方雖各有損傷,但羌國主力到底是成功脫逃,避免了舉國傾滅的悲劇。

至此,西戎與羌國之間的一場大戰開始得轟轟烈烈,結束得卻是如此平靜。

戰報送到京中,文武百官懸在喉嚨口的一顆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雖說幽州城成了一座空城,但萬幸的是沒有任何人員傷亡,也就當是破財免災了吧。

在衛無雙頭頂盤旋數日的陰霾終于散去,整個羲和宮也終于多云轉晴,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穆成澤擬好了論功行賞的圣旨,準備派人去宣衛廷回京覲見,想著借這個機會讓衛廷和衛無雙見上一面,權當是送給表姐壓驚的一份禮物了。

所有人都很開心,除了沈青砂。

她今日連著被香灰燙了三次,沏茶時摔碎了壺蓋,鎖骨處更是一陣陣地刺痛。

“真要命!”沈青砂按著鎖骨處,咬牙嘟囔。

所謂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她的鎖骨就和一般人的右眼似的,一疼必出事,靈驗得讓她自個兒都嘆為觀止。

沈青砂一直都是一個很有思考精神的好孩子,所以閑極無聊的她很認真地開始思考。然后,她還真的想明白了。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如今大家都被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誰都沒有發現一個關鍵問題——從始至終,劉靖什么也沒做,這未免太不正常。

她摩挲著手中的茶杯,呆呆發起愣來。人生禍福如朝夕,世事半分不由己,想明白了又怎樣,還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傍晚時分,穆成澤心情愉悅地在羲和宮陪著太后和衛無雙用膳。馬奎神色匆匆從門外進來,遞給穆成澤一封八百里加急密報。

穆成澤漫不經心地拆開,只掃了一眼便變了臉色,正在對面撫琴的沈青砂鎖骨突地一痛,連忙按下琴弦。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是太后摔落了手中瓷盞。

“母后,怎么了?”旁邊不明狀況的衛無雙關切問道。

“沒什么,一時手滑。”太后笑得僵硬,只是衛無雙并沒有注意到。

穆成澤迅速合上密折揣進袖中,站起身,“朕還有些公務要處理,表姐你陪母后慢用。”

沈青砂看著皇帝大步離去的背影,眸色漸濃,鎖骨處真實的痛感告訴她,真的出事了。

回到書房中,也不讓人掌燈,穆成澤輕輕敲了敲桌子,三長一短,一道黑影矯捷地落在屏風后。

“你連夜動身,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邊關,找到衛將軍問問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影接過密折,行了一禮,而后如同出現時一樣,轉眼便消失在一室黑暗中,從始至終不曾發出任何聲響。

這就是影衛,他花費十年時間培養,連太后和衛無雙也不知道的存在,亦是他對抗劉靖的最后一個籌碼。

在黑暗中靜靜坐了半晌,“馬奎。”

燭光亮起,“奴才在。”

“你親自跑一趟,帶宋毅回京吧。”

“今日天色晚了,奴才先伺候皇上休息吧。明日吩咐小安子去做些準備,后日便可出發,皇上覺得可好?”

“呵呵……”穆成澤輕笑,“馬奎啊馬奎,你可真是越發人精了。”

娃娃臉的少年笑容一如當年般靦腆,“是皇上教得好。”

穆成澤突然嘆了口氣,“朕有時候常常會想,當年救下你究竟是對是錯。”

“皇上何出此言?若不是皇上相救,馬奎這條命早就在地府了。”

“可是朕帶你沾染了這些污濁,當年那個單純傲氣的馬奎被朕毀了。”

“單純?傲氣?”馬奎輕輕笑了一聲,“那些是什么,又有什么用?救不了我的家人,甚至連我自己都救不了,要來何用?皇上,馬奎始終記得,在我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是皇上走過來,對我伸出手,將我從鬼門關前帶走。”

穆成澤沉默了一會兒,“朕救了現在的你,卻也同時殺死了當年的馬奎。”

“當年的馬奎在三年前的臘月二十八就已經死了。”他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那么平靜,是真的不留戀不后悔了。

九歲的馬奎天真地以為自己的人生有無數種可能,十二歲的馬奎只想活下去,背負著七十三人的仇恨冤屈,努力活下去,活下去報仇!

“馬奎,朕答應過你。”從龍椅上走下,穆成澤一手按在他肩上,“定有一日,朕要將劉靖帶給我們的那些傷痛,十倍還諸他身。”

當夜,一直伺候太后的李嬤嬤突然無疾而終。

青砂是被嘈雜的哭聲吵醒的,還沒等她穿好衣服,自己的門突然被拍得震天響,她睡眼蒙眬地打開門,立刻被告知了這個消息,還保持著揉眼姿勢的沈青砂頓時睡意全無。

隨便裹上一件棉襖,她便被氣喘吁吁的司棋拖出了房門,手上還抓著一件來不及披上的披風。

“李嬤嬤昨晚不是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了,到底得了什么病?還是……”

“我也不知道,太后今早醒得比平日早一些,結果喚了好幾聲也不見李嬤嬤應聲。太后覺著不對勁,下床一看便發現李嬤嬤已是氣若游絲。我和司畫聽見動靜后進去,見這情況當然是趕緊去叫太醫,可是,還沒等司畫跑出去,李嬤嬤便咽了氣。”

沈青砂松了口氣,還好,是自然死亡,不是像葉楚那樣,不是那樣就好。

“太后當時就暈了過去,我和司畫連忙將太后抬到隔壁房間,然后司畫去叫孫太醫,我便來找你了。”司棋說著推開屋門,“上次司膳的后事便是你一手料理的,所以李嬤嬤這邊還要麻煩你了。我還得去通知皇后娘娘和皇上。”

原來是要她來給李嬤嬤料理后事,也是,替死人擦身更衣梳妝什么的,畢竟不是每個女孩都敢做。沈青砂心中了然卻不說破,點點頭道:“姐姐去忙吧,趁著嬤嬤身體尚溫,我得趕緊替她換衣服才是。”

司棋如蒙大赦,感激地對她道了聲多謝,便急匆匆奔出去了。

閉緊房門,沈青砂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昨日李嬤嬤還對她說:“姑娘得空要常來陪太后坐坐,姑娘來了太后心情就特別好。”可現在,說這話的人靜靜躺在床上,身體尚溫卻再也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說話了,真好像做夢一樣。

進宮尚不足一年時間,這已經是她見到的第四具尸體了,這究竟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地方。

沈子寅沒有說錯,皇宮這個地方,進來容易,可要在里面活下來,很難。

抬手握住脖子上的長命鎖,沈青砂對自己微笑,學著哥哥的語氣輕聲說:“我家青砂是長命百歲的命相呢。”

她走到床邊去解李嬤嬤的衣扣,卻突然停住了手。遠看時不曾發現,如今湊近了才發現,李嬤嬤臉上的淚痕道道清晰可見,她死前哭過?心頭掠過一陣不好的預感。

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按部就班替李嬤嬤換好壽衣,然后將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寸一寸地捏過去,終于從袖子的夾層中摸出一塊手帕。

她小心展開,那是一封血書,然而只有三個字——對不起。字跡的顏色泛著詭異的黑色,李嬤嬤不是猝死,她是中了毒。

沈青砂看著手中的帕子呆呆發了一會兒愣,早該想到,生命的確脆弱,卻還不至于脆弱成這樣。

將帕子揣進懷里,她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走出去。外面艷陽高照,但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這皇宮里面,活人才真可怕。

人心,人性,真是……好復雜的東西。

她邁著僵硬的步伐,走到隔壁房間,太后已經醒了,孫冶臨正在給她施針。

太后瞧見了她,虛弱地喚了她一聲,她連忙走過去,握住太后伸出的手,“奴婢已經替李嬤嬤換好壽衣梳洗好了。”

太后嘴唇嚅動了一下,又流下眼淚來。

“李嬤嬤她去得很安然,沒什么痛苦。您一定要保重身體,不然嬤嬤在天之靈見您這樣,讓她如何安心魂歸地府,如何安心去投胎?”

聽了這話,太后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啞聲道:“水梧自哀家進宮以來就陪在哀家身邊,這么多年,哀家早當她是親姐姐了。她去得這么突然,讓哀家一點準備都沒有,哀家到現在都覺得好像做夢一樣。”

沈青砂握著她的手,安靜地聽這個大晏最尊貴的女人絮絮說著心底的悲傷。此時此刻,在沈青砂眼里,她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后,只是一個剛過不惑之年卻憔悴如斯的普通婦人。

良久,太后終是精神不濟,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孫冶臨取下針,收拾好藥箱對一旁的沈青砂道:“一會兒我開一服藥,讓人熬好了送來。”

“奴婢送孫太醫出去。”沈青砂也跟著站起來。

走出院門,孫冶臨停下腳步,“司琴姑娘,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大人。”沈青砂點點頭,看看四周,這才掏出那方帕子遞過去,然后將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帕子上的血字更黑了,將帕子湊到鼻下聞了聞,孫冶臨面色有些凝重,“這帕子我帶回太醫院仔細研究一下,這毒似乎不那么簡單,李嬤嬤一定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什么。”

“那一切就拜托大人了,這幾日奴婢會親自照顧太后的飲食起居,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將手帕折好納入袖中,孫冶臨攔住欲轉身回去的沈青砂,問道:“李嬤嬤的事情,你為何不對太后說?”

“因為……她死前哭了。”她看著孫冶臨的眼睛,用她特有的語氣慢慢道。

孫冶臨一愣,不解地看著她。

“所以,我相信,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何況她已經死了,告訴太后也不能挽回什么,只能令太后更傷心,既如此,我又何必說。”

沉默了一陣,孫冶臨對她說:“司琴姑娘,你真的很善良。”

她聞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似乎對善良這個話題興趣缺缺。

三日后,李嬤嬤風光大葬。

沈青砂與孫冶臨一同保守了關于這位老婦人的秘密。

不過,三日過去了,對于那帕子上的毒,孫冶臨仍舊是一籌莫展。更令孫冶臨抑郁的是,太后的脈象看起來毫無問題,可他每一次施針都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太后的身體正以十倍于常人的速度急劇衰弱下去。

轉眼又過去五六日,期間宮中的太醫幾乎都來了一遍,可是沒有一個發現異常。太醫們都以為太后的虛弱是過度哀傷所致,開了些滋養補氣的藥,關照她放寬心多休息便罷了。

眼瞅著太后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孫冶臨心急如焚,他把自己關在房中,沒日沒夜地查閱各種醫書,然而一點頭緒也沒有。

沈青砂每日陪在太后身邊,凡事親力親為,不假人手。這么久了,孫冶臨那邊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她心里明白,太后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衛無雙和穆成澤亦是每日都來,看著他們三人在一起說說笑笑,沈青砂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覺,似悲憫又似羨慕。

她捏緊脖子上的長命鎖,原來,活下來,活到壽終正寢竟然是這么難的事情。會醫術的齊召不行,擁有最尊貴身份的太后也不行。

是夜,穆成澤如往常一樣在麟趾閣批奏折,按他一貫的做法,隨侍的宮女們都在門外候著,屋內只留馬奎一人伺候。這幾日馬奎奉旨外出,暫時接替馬奎的小安子也如眾人一樣被打發出去了。留一個尚未得到他完全信任的人在身邊,還不如獨自一人來得舒心。

桌上的燭火一陣搖曳,一道黑影一閃落在他面前,單膝跪地,雙手將一封信呈上。

信封上無比熟悉的“皇上親啟”四個字讓他心頭一陣激蕩,是舅舅的筆跡!他忙不迭接過來,才發現自己的手顫抖得厲害。

拍拍黑衣人的肩,穆成澤低低道:“辛丑,辛苦你了。”

黑衣人抬起頭露出一張平凡無奇的臉,他突然極輕地道:“皇上要有心理準備。”

穆成澤心一沉,不待去找拆信刀,直接撕開信封。信是衛廷寫給他的沒錯,蠅頭小楷蒼勁有力,密密地寫滿了十多頁信箋。明明信上的每一個字都認識,每一句話都看得明白,可看完整封信,他只覺得一定是他看錯了,一定是他沒看懂。

反反復復將這封信看了三遍,穆成澤的心如同落進了冰窟里。

他頹然靠在椅背上,連嘆氣的力氣都被抽離,手無力垂下,任由那薄薄的三頁信箋飄落在地上,他就那么呆呆地坐著,眼里一片空洞。

黑衣人辛丑早已不知隱去了何處,若不是冰冷的黑色石磚地面上,那十來張信紙那般扎眼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他真的想閉上眼然后告訴自己,辛丑沒有回來,也沒有信,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衛廷信中所寫的內容讓他心亂如麻。一直知道現實殘酷,卻不想竟殘酷到了如斯地步,而且來得這么突然。

一夜無眠,直到門外小安子提醒他該上朝時他才發覺,自己竟就這么坐了一夜。機械地應了一聲,他撐著龍椅的扶手艱難起身,坐了一夜,渾身僵硬酸痛,可這痛根本不及他心中痛楚的萬分之一。

他晃晃悠悠地站著,看著一片狼藉的地面,努力牽動嘴角,可無論怎么努力連苦笑都笑不出。雙手在身側一點點握緊,他重重跪了下去,身著龍袍的少年天子跪在地上,用僵硬無力的手將散落的信紙一一撿起,而后捧著那薄薄一疊卻重逾泰山的信,他終于笑了出來,笑得滿嘴苦澀卻發不出聲音。

又過了四五日,馬奎領著宋毅和衛廷回京。

朝堂上,宋毅一本奏折,彈劾衛廷通敵叛國,令百官嘩然。穆成澤看著呈上來的奏折,面色極差,眼下兩塊大大的青色,隔著老遠也看得清清楚楚。

衛廷一臉平靜地立于階下,仿若事不關己。

宋毅言之鑿鑿,隨著物證一樣樣呈上去,嘈雜的朝堂慢慢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皇帝和衛廷兩人之間轉悠。

終于,穆成澤揉著眉心,無比疲憊地開口:“衛將軍,你可有話要說?”

錦袍儒雅的將軍抬起頭,從容微笑,“臣無話可說。”

寂靜得可以聽見針落地的朝堂瞬間因這一句話再次炸開了鍋,衛廷竟不做任何辯解?他這是默認了,默認了通敵叛國?!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衛將軍,朕再問你一遍,你可以認真考慮考慮再回答。”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穆成澤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衛廷一掀衣擺跪了下去,“微臣謝皇上厚愛,但微臣確是無話可說。”

穆成澤揪住龍袍的衣擺,嘴唇輕動,“舅舅……”那聲音太輕,連他身旁的馬奎都沒有聽見。

“皇上,衛廷私通羌國,罪該萬死!”一直在一旁觀望的劉靖出列,高聲道。

“對,衛廷罪該萬死!”

“請皇上立刻處死衛廷!”

……

劉靖一開口,下面的附和聲自然是響成一片。

穆成澤閉上眼,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一句話,“將衛廷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微臣不能再為皇上效力了,請皇上善自珍重。”衛廷俯身對著穆成澤磕了三個頭,然后他站起身,也不等侍衛來押他,自己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笑道,“年輕可真好啊,好日子都在后頭。”

不知怎的,所有人都沒有發出聲音,就這樣靜靜目送衛廷負手瀟灑離去,直到那孤傲如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回過神的眾人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

穆成澤揮揮手,聲音無比疲憊,“今兒朕累了,退朝吧。”馬奎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他。

劉靖抬眼看著穆成澤蹣跚離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

將近一個上午,一道圣旨草稿寫了涂,涂了寫,怎么也寫不好,桌邊橫七豎八扔著一團團廢稿。終于完整地寫完一份圣旨,可看了兩眼,一股火氣躥上心頭,堵得穆成澤心口發痛,暴躁地抓起來團成一團,狠狠砸出去。

廢紙團砸在了正要進門的人身上,一個反彈落在那人的腳邊。那人蹲下身,撿起那團墨跡未干的廢紙。

穆成澤一驚,連忙站起來,“母后,您怎么出來了?外面風大,您身子還沒好呢,當心著涼。”

太后是一個人來的,門外的宮人又讓穆成澤打發走了,以致她一路走來門口也沒人通傳一聲。

太后沒有回他的話,而是慢慢展開那團皺巴巴的宣紙。穆成澤慌張地沖過去想要搶過那張廢紙,可他只來得及邁出一步,太后已經展開了那張紙。

穆成澤腳步一頓,僵在原地。

屋子里寂靜得讓人幾乎產生時間靜止在這一刻的錯覺。馬奎何等聰明,連忙退了出去,留給這母子二人單獨說話的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太后終于抬起頭,將目光移到穆成澤身上。

“母后,您……都知道了?”他垂下手,不敢和自己的母親對視,他害怕在那雙慈愛的眼中看見憎恨和眼淚。

曾經,他以為只要自己當了皇帝就能保護娘親,讓娘親從此不再傷心流淚。后來,他才明白年幼的自己多么天真,這些年他不過是虛擔了一個皇帝的頭銜,其實什么也做不到,更別說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太后蒼白著一張臉,緩緩走到他面前,逼他與自己對視,“這么大的事,皇上以為能瞞得住?”

“朕……朕……”

“哀家今日來,本是想問皇上打算如何處置衛將軍。”她慢慢將那張紙在書案上展平,手指輕輕撫過紙上朱筆寫就的“十日后處斬”五個字,凄然一笑,“如今不必了。”

穆成澤心口堵得難受,卻只能握緊拳頭,無言以對。

過了許久,太后抬起頭來看著穆成澤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他是你舅舅啊!”

穆成澤的手背在身后,一點點握緊再一點點松開,然后又握緊又松開,如此反復數次,終于艱難開口,他說:“母后,對不起。”

五個字,重逾千斤。

“好,好,好……”她連說三個“好”字,忽然一口血噴出。

“母后!”穆成澤大驚失色,沖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太后。

用力推開他的手,太后道:“哀家自己能走。”

“母后,連您也要怨孩兒嗎?您應該明白……”

一揮手打斷穆成澤的話,太后慘然一笑,眼前漸漸模糊,“哀家不怨皇上,哀家只是恨自己無用,更恨這老天無眼。”

“母后……”鼻子一酸,淚水無法抑制。

“皇上,”不過片刻之間,她仿佛蒼老了十歲,聲音低沉疲憊,“今日的事情,你要牢牢記住,要將它刻進骨血中。”

穆成澤重重跪下,一字一字咬牙切齒道:“刻骨銘心,痛徹心扉,不敢有半絲忘懷。”

“好,這就好,哀家就放心了。”說完,推開門,避開馬奎伸出的手,太后搖搖欲墜地走出門去,走得很慢卻很堅定。

那張已完稿的圣旨草稿飄落地上,皺巴巴的紙面像是在昭示著什么——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再也不能恢復原狀,就像這張紙,即使重新撫平,那皺痕卻永遠也不可能消失了。

那個背影蒼涼得讓人心酸,穆成澤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看。

外人不知發生了何事,只知太后與皇上發生了一場爭執后,太后回去便砸了佛堂,而皇上在祠堂跪了一夜。

衛無雙兩頭問了,可這母子倆一樣的倔脾氣,任她磨破嘴皮就是一個字都不說。對于她父親的事,太后和皇上都有意要瞞她,宮人們更是誰也不會多嘴去說,因此她還一直被蒙在鼓里。

沈青砂還是日夜守在太后身邊,眼瞅著老人本就一日日衰弱下去的身體因這場打擊而徹底纏綿于病榻之上。她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常常說著說著便昏睡過去,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沈青砂知道,這個老人的生命之光就快要熄滅了。

這天,又下了一場雪,御花園中的梅花因這場雪而開到極致。沈青砂特意起早去剪了幾枝,插在花瓶中,放在了太后的寢宮里。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梅花的香氣,太后悠悠轉醒,瞧見窗臺上擱著的花瓶,難得地露出笑顏,“果然是梅花,哀家最喜愛的便是梅花了。”

“知道太后喜歡,所以奴婢特意剪來給太后觀賞的。”沈青砂走過去扶太后坐起來。

目光落在那一瓶梅花上,太后嘆了口氣,“今年御花園的梅花想必開得很好,只可惜,哀家不能親自去看了。”

“所謂嘗鼎一臠,太后也不必太過惋惜了。其實,奴婢一直認為,梅花最吸引人的是它的香氣。”

太后今日的精神不錯,聞言道:“青砂,你是哀家見過最聰明的姑娘。”

沈青砂笑笑,不以為意,“奴婢只是個卑賤的宮女,不敢擔此謬贊。”

“青砂,哀家有一事相求。”拉過她的手,太后在她手心一筆一畫寫了幾個字。

沒等太后寫完,她便抽回了手,笑得溫柔乖巧,“青砂福淺命薄,只想一世平靜,長命百歲,太后所托非人了。”

太后一愣,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喃喃道:“是嗎……”

“母后醒了?”衛無雙忽然帶著一股寒氣進來。

太后回過神,捂嘴低咳了兩聲,對她招招手,“無雙,你過來。”

沈青砂忙站起身,給衛無雙請安而后站到一旁。

“無雙,有幾句話哀家一直想和你說,可又一直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于是一拖再拖。”她低咳兩聲,“咳咳,再不說,怕就沒機會說了。”

“母后,您說什么呢!”

太后望向窗外被白雪覆蓋的世界,神情落寞,“哀家是看不到雪融化的那一天了。”

“母后……”衛無雙紅了眼眶。

“無雙,你要答應姑媽,將來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怪你表弟,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姑媽,究竟發生了什么?那天您到底為什么會和皇上吵起來?是不是和你說的有關,和我有關?”

“你答應姑媽!答應我!咳咳咳咳……”太后一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

衛無雙背過臉,已是淚流滿面,“好,您別急,無雙答應您。”

“青……青砂……”垂死之人掙扎著將手伸向沈青砂。

握住那只蒼老冰冷的手,她得體卻疏離地微笑,“太后,您別說話了,休息一會兒吧。”

一句話,瞬間讓太后眼眸中那一點希望之光被失落淹沒。

默默喘息了一會兒,老人再次積蓄起力氣開口,“青砂,你是個好孩子,很聰明很懂事,以后無雙就拜托你照顧了。”緊緊握住沈青砂的手,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一塊救命的浮木,眼里涌動著期許的光芒,“這件事,你不會也不答應哀家吧?”

松開一直抿著的嘴,她露出一個笑容,說:“您放心。”

三個字,許一個重于泰山的承諾。

硬撐著的一口氣因為這三個字驟然消散,太后脫力地向后仰倒。沈青砂猝不及防,被她帶著往前撲去,又本能地想去扶穩她,一拉一扯之間,她脖間的長命鎖滑出衣領。

太后猛然睜大眼睛,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她一把抓住那塊長命鎖,連聲調都變了,“你……你怎么會有這枚長命鎖?!”仿佛換了一個人,方才還力氣不濟的老人變得無比激動。

她這一拉,好不容易穩住身形的沈青砂可慘了,胳膊重重磕在床沿,痛得她幾乎飆淚。脖子被短短的鏈子勒住,為免被這樣莫名其妙地勒死,可憐的沈青砂小朋友不得不以一個扭曲的姿勢趴在床沿,即便如此她還是被勒得說不出話。沈青砂臉貼著床沿,哀哀地發不出聲音,太后您老人家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先一步去黃泉路上等著繼續伺候您了啊。

一旁站著的衛無雙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呆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出手阻止,“母后,您怎么了,快放手!”

被衛無雙這一嗓子拉回神智,太后一驚,頹然放開了手。

方才那番舉動幾乎將她僅剩的一點生命能量消耗殆盡,她歪倒在床邊,一邊喘氣一邊死死盯著沈青砂艱難地問:“這……鎖……哪……里……來……的……”

沈青砂是真的被她給嚇到了,捂著脖子連忙退后一步,乖乖回答道:“是我哥哥送的,我自小就戴著。”

“你哥哥……”太后忽然笑起來,笑得老淚縱橫,“真是天意,天意啊,有生之年我居然還能再看到這塊長命鎖……”

沈青砂被她笑得心里發毛,弱弱地問:“那個……太后,這鎖有什么問題嗎?”

太后卻像沒聽見她的話似的,自顧自地喃喃道:“他竟然沒死!他真的沒死!”

沈青砂嘴角一抽,什么意思這是?

垂死的老人突然向前用力一抓,“是你爹讓你入宮的,是不是?”

沈青砂方才被她嚇怕了,這回一見她這架勢立馬往后一退,胳膊卻還是被太后尖利的指甲刮了一下,倒是沒劃破皮,只是隱隱作痛。

沈青砂被問得莫名其妙,卻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是我爹讓我進宮的。”她是真被嚇到了,連奴婢也不記得說了。

聽了她的話,太后瞬間神色一黯,喃喃道:“果然是這樣,是報應,是報應,報應來了……”

“哈?”捂著胳膊,沈青砂與衛無雙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過了許久,太后掙扎著坐起來,看向沈青砂,神情激動,“是哀家錯了,你不該留在這里,你應該離開,對,你應該馬上離開!”

沈青砂覺得自己很想流淚,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完全聽不明白。

“咳咳咳……”太后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頃刻間憋得通紅,鮮紅的血從嘴角滑落。

“母后,母后……”衛無雙淚水立刻就涌了出來,毫無形象地大叫起來。

太后吃力地抬起手,看著沈青砂,嘴唇一張一翕,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音,“對……對不起……”

顫顫巍巍伸出的手在觸及沈青砂衣袖前,陡然滑落下去。

太后薨逝,皇上下令舉國哀悼。宮中的所有人都換上了白衣,和著琉璃瓦上覆蓋的皎皎白雪,一眼望去,滿眼白色,通體生寒。

是夜,一名披著斗篷戴著兜帽的人悄無聲息推開天牢大門,徑直走到最深處的一間牢房門前。

這是一間獨立的牢房,打掃得很是干凈,靠墻的床上一名白衣男子面朝墻壁側躺著。

聽見門口微弱的腳步聲,男子緩緩睜開眼睛卻并不轉身,淡淡道:“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兜帽中傳出刻意壓低的聲音,“母后今日薨逝了。”

一陣讓人煎熬的靜謐之后,白衣男子輕輕嘆息,“是嗎?她竟比我還先走一步。”

牢門外,那看不清容貌的人垂首而立,不發一言。

又過了片刻,白衣男子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竹筒,一揮手準確地扔在牢門外那人腳邊,聲音寂然,“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你好生保重。”

彎腰撿起那枚竹筒,緊緊攥在手心里,他對著牢中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而后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又過了許久,床上的白衣人終于轉過身,牢門前早已空無一人。

他抬起頭,微弱的月光從走道上方的天窗透進來,那么溫柔,那么美好。這樣仿佛能洗滌人世間一切丑惡的美麗景色,他還能再看三天,只能再看三天。

行刑那日,雪下得格外大,風聲陣陣如哀號。

沈青砂抱著手爐裹得像個棉球似的坐在門檻上,通透的眼睛中映著漫天飛舞的雪花。

太后薨逝之后,衛無雙不眠不休在太后靈前守了三天三夜,終是身體支撐不住,今早突然就暈倒了。

孫冶臨來診過后說只是過于勞累,親自熬了補氣和安神助眠的湯藥給衛無雙服下,此時她睡得正沉。

沈青砂抱緊懷中的手爐,墨色瞳仁微微閃動。那碗效果奇佳的安神茶想必是穆成澤授意的,衛無雙完全不知道,她這一覺睡醒,便將永遠地失去疼她愛她的父親,而她三日前才剛剛失去另一位親人。

衛廷要被處斬一事,宮外和朝廷上下人人皆知,可在這后宮卻是諱莫如深的秘密。為了瞞住衛無雙,穆成澤下了令,不許任何人傳話,有敢議論者一律杖斃。可是,這樣大的事情又能瞞多久?這深宮中,總會有人有意無意來說的。

終有一天,衛無雙會知道——知道自己的父親被處斬,被自己最信任之人下令處斬。到那時,她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抬手撫上脖間的長命鎖,她低低嘆息一聲,哥哥,你看葉楚死了,齊召死了,太后死了,連衛將軍也快死了。命相真的可靠嗎?我真的能夠平安活到出宮嗎?

忽然想起太后臨死前的奇怪舉動,她再次哀哀嘆了口氣,哥哥給的這個長命鎖似乎并不簡單,到底藏著什么秘密呢?

哥哥離家前所說的那句“答應哥哥永遠好好珍惜它,永遠不要將它取下,它會保你長命百歲的”是不是還有別的深意?

衛廷端坐在牢中,須發整齊,白袍一塵不染。穆易突然控制不住眼里的淚,愴然喚道:“大哥……”只這兩個字,便似耗盡了所有氣力。

衛廷轉過身,看見他,微微一笑,“到時辰了?”說著站起身,走出牢門。

穆易看著他,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是冤枉的,你為什么不說?”

“走吧。”他笑了笑,那么云淡風輕。

穆易沖過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兩人對視一陣,突然,穆易“撲通”一聲跪下,“大哥,為什么?為什么!”

衛廷蹲下身,扶起他,“小易,你不懂……”

“對!我是不懂!可就是因為我不懂我才要問,我不信你會通敵叛國,死都不信!”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在衛廷面前哭得毫無形象,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大哥,你告訴我,你沒有通敵叛國,你是被冤枉的!”

面對穆易的固執,衛廷極為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輕道:“是的,我沒有叛國。”

胡亂一抹淚,穆易極為激動,“我就知道,大哥你一定是冤枉的!我們這就去找成澤說清楚!”

衛廷抬頭看了看走道上方的那扇天窗,眼中有淚光閃爍。用力掙開穆易的手,他搖搖頭,輕聲道:“不必了。”

“大哥?”穆易錯愕。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人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并不覺得冤枉。”

穆易一臉茫然,衛廷笑著拍拍他的肩,“無雙就拜托你了。”

劉靖坐在監斬臺上,看著這越發惡劣的天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時瞥一眼路的拐角,這細微的動作終究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惶恐不安。

午時二刻,將刑場圍得水泄不通的百姓突然爆發出一陣騷動——拐角悠悠轉出了一襲白衣。

“衛將軍,衛將軍……”

人群高聲叫著,推搡著把守的侍衛,想要向那一襲白衣靠近。

衛廷沒有坐囚車,當然也不會戴枷鎖,他負著手信步而來,白衣從容,仿佛前方等待他的是一場三五知己的酒會,而非——死亡。

離刑臺只剩下數步,衛廷突然停下了腳步,緩緩抬起頭,一直微垂的眼眸望向遠處的天空。那是一張俊逸非凡的面孔,清俊文雅,帶著淡淡的書卷氣息,全然不似一名領兵多年的將軍。

衛廷靜靜仰望遠方的虛無之處,眼神恬靜淡然,如小憩初醒,對周遭的喧鬧恍若未聞,或者說是——漠不關心。

四周嘈雜的聲音驟然消失,人們如同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像是怕打擾到這古畫一般的靜謐,不自覺地噤聲肅立。一時間,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一襲白衣。

劉靖暗自握緊拳頭,那白衣讓他覺得無比刺眼。那樣的纖塵不染,謫仙一樣,是他這樣的人永遠沒有資格觸碰的顏色。

越是美好的東西,破碎的時候聲音就越好聽,比如瓷器,比如翡翠,再比如……夢想和希望!所以,他要毀掉衛廷,這個男人有他所不具備的一切美好的東西。他很想知道,這樣堅強淡泊的男人,被從云端拉下地獄的時候會是什么表情。

松開緊握的拳頭,長吁一口氣,他幾乎控制不住心中的得意,想要仰天大笑三聲——終于……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他要睜大眼睛看著這襲白衣是怎樣被徹底毀掉,怎樣被狠狠踩進泥土里!

衛廷,你終究是輸給了我!輸給了我!

撐著桌子,劉靖站起身,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叫囂,雙手因為太過激動而不住顫抖。

“時辰就要到了,還不把人犯押上來!”

衛廷微微一蹙眉,陽光有些晃眼,看不清太遠的地方。慢慢收回目光,他漫不經心地看向劉靖,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不用人來押,衛廷緩緩走到刑臺中央,盤腿坐下,正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耳邊卻突然聽見一個帶著讓人心情平靜的神奇力量的聲音靜靜響起。

“衛將軍。”

他微有些詫異地睜開眼,看見的是一張劍眉星目的臉。寒風之中,那人滿頭白發隨風飛舞,道袍卻巋然不動,那人正執著一壺酒立在他身前,眼中隱隱然有悲戚之色,像極了悲天憫人的天人。

衛廷不禁驚喜地叫出聲,“沉念道長?”

“我來給將軍敬一杯餞行酒。”

“上次一別,轉眼已是數年,道長絲毫未變,衛某卻已是……”他嘆了一聲,聲音漸低,“可惜,我竟不知道長也在長安,不然,不然……”

自定罪入獄以來,衛廷一直都是從容鎮定的,這是他第一次露出黯然落寞的神色來,似乎還有那么一點依賴和惋惜。

“城門前的告示上寫著衛將軍通敵叛國。”斟上一杯酒遞過去,沉念,眼中是望不見底的濃墨。

“道長信嗎?”

沉念眼神黯了一黯,緩緩嘆道:“不信。”

衛廷忽然笑了,接過沉念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臨死之前,還能得道長相送,衛某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看著這個男子死亡當前唇角依舊未退去的笑意,沉念感到自己那看盡生死的心還是起了波瀾。

取下背上許久未曾彈奏過的古琴,他與衛廷面對面盤膝而坐,“沒什么可送故友,但以一曲清音謝知音。”

他信手漫彈,衛廷和著他的節奏,用杯底一下一下敲打著地面,念道:“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二十抱此志,五十猶臞儒。大散陳倉間,山川郁盤紆,勁氣鐘義士,可與共壯圖……上壽大安宮,復如正觀初。丈夫畢此愿,死與螻蟻殊。志大浩無期,醉膽空滿軀。”

劉靖不知沉念彈的是什么,衛廷念的又是什么意思,卻感到一陣陣沒來由的心慌,那錚錚然的琴音和那字正腔圓的念白仿佛兩支鼓槌一下一下重重擊打在他心上,讓他想要阻止的話語哽在喉嚨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琴音歇,瓷質的酒杯經不起這番敲擊,突然裂出數道裂紋。衛廷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弄壞了你一個杯子,看來只能下輩子賠給你了。”

看了一眼天空,沉念突然問:“你就要死了……這么做,值得嗎?”

“我只是做了自己認為應該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至于值不值得,這個問題太難了。”衛廷笑了笑,云淡風輕,他看著沉念,低聲道,“宋毅不曾冤枉我,所以大晏的律法判了我死罪,可是,我不認為我做錯了,我是無罪的,我知,天知。道長,你說,我做錯了嗎?”

沉默許久,沉念手指依次劃過七根琴弦,“是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你無罪,上天知道。”

鑼聲乍然響起,時辰到了。劊子手扛著大刀,走上刑臺來。

衛廷嘴角含笑,整了整衣衫,緩緩躬身一禮,“有道長您這句話,衛某就安心了。多謝道長相送,衛某先走一步了。”

方才一直鴉雀無聲的人群再次炸開了鍋,看著那劊子手一步一步走向衛廷,眾人瘋了一般,推搡著刑場邊上的侍衛,然而戒備森嚴的刑場又豈是尋常百姓能夠沖進去的。

突然,不知是誰領了頭,百姓們一個接一個地跪了下來,只片刻,刑場外便黑壓壓跪了一大片,無數道聲音——哭喊的、憤怒的、無助的,終于清晰地匯成一句話:“衛將軍是清白的……是清白的……清白的……”

心頭惶惶然極難自抑,胡亂地從桌上抓起一把令箭通通扔了下去,劉靖閉上眼,冷冷開口:“斬!”

那么多的令箭在空中翻轉又翻轉,劃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線,參差落地。

衛廷挺直了腰背,閉上眼,朗聲道:“衛某這一生都是為了朝廷,為了蒼生,天地可證,日月可鑒!”

話音落,屠刀至,一蓬鮮血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染紅了這一片雪白卻骯臟的世界。

沉念微微側身,他聽見了很輕很輕的風聲,手慢慢攏進袖中,逆著人流,他步履從容,施施然向外走去,沒有人注意到,逆流而行的他腳步竟完全沒有一絲停頓。

一片雪花飄落,兩片,三片……本已經停止的大雪竟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來,潔白的雪花飛舞盤旋,迅速轉為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轉眼潔白的雪便覆蓋了地上的血跡,覆蓋住衛廷雖然失去頭顱卻依舊跪得筆直的身軀。

“你們看啊,衛將軍真的是冤枉的啊……”

“天哪,衛將軍是不該死的啊……”

紛紛揚揚的大雪將他的尸身裹成一座潔白的豐碑,劉靖身子晃了晃,搖搖欲墜地撐住面前的桌案,不可置信地低語:“不可能,不可能……”

天寒地凍呵氣成冰的天氣,穆成澤在太后靈堂外的院子里站得筆直,遠遠看去仿佛一尊石雕塑像,不動不語毫無表情。

馬奎哭著去拉,被他狠狠甩開。

不知站了多久,驀地,臉上一涼——天空又開始飄雪了。他身子猛地一顫,原本就蒼白的臉一瞬間失了所有血色,一直在袖中緊握成拳的手慢慢松開,無力垂下。

穆成澤低低道:“馬奎,你聽,午時三刻了……”

那樣慘然的聲音,讓馬奎鼻子一酸,哽咽道:“皇上,雪下大了,咱們回去吧。”

穆成澤木然應了一聲,渾身僵硬地往前走,然而只邁了一步,腿便一軟,重重跪倒在雪地里。

馬奎嚇了一跳,連忙來扶。

“馬奎,你知道嗎?從今天起,朕就真的眾叛親離、無路可退了……”穆成澤突然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

馬奎手一僵,抬手捂住眼睛,那里面有淚水無法控制地簌簌而下。

穆成澤雙手撐著地面,極緩極緩地用力抓起一團雪。都說雪很冷,為什么他一點也感覺不到?是不是因為,他心口的寒意比雪還要冷上百倍千倍,他的心早已經結成寒冰了?他跪在雪地里,心中一片凄苦,連嘴里都能感到一陣陣的苦澀。

“皇上覺得難受的話,就哭一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沒那么難受了。”

哭嗎?有多久沒有哭過了?穆成澤嘴角抽搐了幾下,然而眼睛是那么干澀,無論怎樣努力也流不出一滴眼淚來。終于,他緩緩垂下眼瞼,嘴角微微一勾,終究還是笑了一下,即便這個笑容比哭還難看。

短短數日時間,他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故,當真是人生顛倒如夢。然而最悲哀的是,面對這足以令人一蹶不振、自暴自棄的打擊,他連哭都不能哭,不但不能哭,還要笑,要沒心沒肺地笑!

雪越下越大,穆成澤跪了一會兒,感覺重新積攢了一些力氣,他對滿面擔憂的馬奎微微一笑,“你放心,朕沒事,只是有點累了,很快就好。”

對著西北方向,他虔誠地拜了三拜,而后撐著地,自己站了起來。

“母后,舅舅,你們安息吧。從今以后,再也不會有人能讓朕難過了,再也不會有。”說這句話時,他凝望著遠方,目光一片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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