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見
- 不負相思不負君(全2冊)
- 莫一一
- 13473字
- 2019-04-09 17:56:16
選妃的典禮如期舉行,秀女們齊聚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安安靜靜。似乎誰也沒有發現她們中間有兩名秀女不見了,青砂無聲地笑了笑,原來這就是深宮中的女人們,其他女人的死活,根本不會有人在意。
本來她也該站在那些人中間,像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等著君王的垂青。而今,她站在衛無雙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一眾如花美眷,百花一般爭奇斗艷,這般的不遺余力卻只是為了博得那人的青睞。莫名地,為她們覺得悲哀,能夠感同身受的——身為女子的悲哀。
齊堇色封淑妃;傅芷蘭封賢妃;宋知秋封貴嬪……受封的女子神情雀躍,看的人卻是興趣缺缺。
就好像是一出戲,劇本早已寫好,所有人都不過是按照劇本演著自己的角色而已。看一出早已知道結局的戲,如何能不興味索然?
透過發絲望向那些春風得意、眾人艷羨的女子,她知道,接下來的后宮將會是她們的后宮。
但,誰也不該忘記,這后宮終究是皇帝的后宮。
冊封大典結束,回到羲和宮,自有婢女迎上來替衛無雙更衣。脫下繁復的鳳袍,摘掉滿頭的珠翠,衛無雙長長舒了口氣。
青砂在一旁打量著,心中暗道,頂著那一頭亂七八糟、閃瞎人眼的頭飾,穿著這么繁復的衣服,還得端莊高貴地堅持幾個時辰,看來,這皇后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司琴,給本宮彈首曲子解解乏吧。”衛無雙接過婢女遞上的茶慢慢吹了吹。
“娘娘稍候,奴婢這就去取琴。”青砂躬身退下。
一路小跑著回屋取了琴,青砂深呼吸了幾下,憤憤地想,房子造這么大干什么,每天這么來回跑個幾趟還不累死!
不過氣憤歸氣憤,身為皇后的侍女,她還是得盡快趕回去彈琴。
抱起琴,她繼續一路小跑著原路返回。正要轉彎時,眼前突然冒出個人來,她吃了一驚,腳下急停,卻忘了雙手正抱著琴,平衡感差了很多,一個踉蹌,眼看就要跌倒。
那人抬手在她胳膊肘上輕輕托了一下,她幾乎完全沒感到力量,卻奇跡般地站穩了。
站穩后的沈青砂第一件事便是低頭查看懷中的琴可有損傷,見凌音琴完好無損,才長長舒了口氣。
“多……”抬頭看了一眼,青砂頓時冷汗津津,已到嘴邊的話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急忙低下頭,退后兩步,然而沒等她行禮,那人便問道:“你是……青砂?”
“欸?”沈青砂抬頭。
“看來朕猜對了。”一身便服的穆成澤看著她,轉著拇指上的扳指。
小心翼翼地將琴放在地上,她跪下行禮。
“免禮平身吧。”
“謝皇上。”青砂站起身,拍拍衣服,然后重新抱起琴。
“沈青砂”這個名字,是這兩天他在衛無雙口中聽得最多的名字。以至于,他在此之前幻想過,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青砂,一個奇怪的名字,哪有人取名會用“砂”字的,女孩子家不是應該叫青玉、青瓷、青璃之類的么,青砂算是個什么名字。
一個琴彈得很好的女子,應該是優雅安靜的,聰明冷靜的,應該是神采飛揚或者深沉內斂的。
眼前的少女顯然與他的想象相差甚遠。
兩步開外的少女身形纖瘦,個頭不高,皮膚很白,一雙眼睛點漆似的,睫毛撲閃撲閃,抿嘴的時候可以看見兩個小巧的酒窩。很乖巧、很可愛、很無害的樣子。
穆成澤突然有些失望,表姐是不是太夸大其詞了呢?這個孩子,雖然瞧著很討喜,但如此干凈純真的人,是不適合在宮中生存的。
“司琴,你取來琴沒有?”是司棋的聲音。
“來了!”她提高聲音回了一句,屈膝行了一禮,“奴婢告退。”
看著她抱琴急急離去,穆成澤瞇起眼睛,挑眉一笑,跟在她身后晃晃悠悠走了過去。
候在門外的司棋看見跟著沈青砂走過來的便服男子,連忙跪下,“奴婢給皇上請安。”
屋內,衛無雙聽見動靜,一掀簾子走出來,屈膝行了一禮,迎上來,也有些驚訝,“今日可是冊封的大日子,皇上怎么有空到臣妾這兒來?”
“朕看皇后今日亦挑了不少美人,一時興致所至,過來看看。”穆成澤說著,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青砂,“而且,朕也真的很想聽聽看,令皇后贊不絕口的琴音,究竟是何等天籟。”
“難得皇上有這么好的興致,光是聽琴怎么夠呢。”衛無雙笑吟吟,轉頭吩咐道,“司棋,去喚司舞和司音出來。司膳,你去準備些點心小食。”
兩人退下,不一會兒司棋領著兩名美貌女子回來,正是衛無雙今日自秀女中挑選出的司舞和司音。
衛無雙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穆成澤去了一旁的大廳,空曠的大廳裝飾得精致素雅。
穆成澤踏上臺階,在主位坐下。面前的案上放了四碟顏色各異的糕點,做工精致,散發出淡淡的花香。
司書跪在一旁開始沏茶,動作嫻熟又透著優雅。
接過司書遞上的茶盅,濃郁的茶香撲鼻而來,是他喝慣的雨前龍井。淺啜一口,穆成澤愣住,竟是……完全不同的滋味。拈起一塊綠茶酥,口感綿軟,入口即化。兩種不同的茶香交織在一起,相得益彰,頓覺齒頰留香。原來,世間竟有如此美味。
看見穆成澤眼中的驚艷之色,衛無雙挑眉一笑,拍拍手,對下面的三人道:“開始吧,可別讓皇上失望啊。”
司舞和司音一起看向沈青砂,青砂已經調好了琴,沖她們點點頭。
司音緩緩開口,她唱的是一首很應景的曲子。歌聲一出,琴聲便起,如影隨形,仿若演練過若干遍,二者完美融合,天衣無縫。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一首《桃夭》,分明是耳熟能詳的曲子,自她口中唱出,卻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獨特韻味。
穆成澤目光深邃。青砂的氣質突然變了,手指按上琴弦的那一刻,柔和如水的感覺盡數褪去,她眼底光彩熠熠,眉目間傲氣彌漫,是的,傲氣,那是一種自信到了極致的——自傲。
令人迷醉的歌聲中,司舞踏著節拍,婆娑起舞。
面若桃花的女子,恰恰又著了一襲粉色衣裙。輕盈綠腰舞,飛袂拂云雨。和著清越婉轉的樂聲,她越舞越快,裙裾旋轉飛揚,水袖靈動纏綿。仿若她就是歌曲中那個桃花一樣的女子,讓人恍了心神,竟似真的看見了漫天桃花飛舞。
柳腰輕,鶯舌囀。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歌聲先止,而后琴音逝,余音繞梁中,舞者翩然收勢。
時光恍如在這一刻停滯,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
那一晚,羲和宮中,歌舞升平,其樂融融。
那一晚,瑤華宮中,殘燭對冷月,齊堇色獨自坐到子時,突然冷冷一笑,面無表情地脫下精心挑選的衣裙,一根一根摘掉發上的珠釵,然后喚了侍女進來,伺候她沐浴更衣。
那一晚,江離宮里,傅芷蘭如往常一樣看書到二更,然后梳洗就寢。
那一晚,寶華宮中,宋知秋摔了一只茶壺、六只茶杯、三根發簪,最后一甩袖子,回房睡覺去了,留下一眾宮人心驚膽戰,卻也只能嘆息自己命不好,分到了一個難伺候的主子。
后晏史記載,帝后感情深厚,以致冊封之日,竟無人得到皇帝垂青。
翌日,送穆成澤去上朝后,衛無雙照例要去給太后請安。梳洗更衣完畢,衛無雙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沉吟片刻道:“司琴,你隨本宮一起去。”
“哦,好。”沈青砂還沒有完全睡醒,正神游天外,冷不丁被衛無雙點了名字,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是叫她,反應過來后又忘了要說奴婢。
衛無雙看著她一臉狀況外,忍不住想笑。
“今晚早點睡。”衛無雙搖搖頭,提步跨過高高的門檻,提醒道,“注意門檻。”
沈青砂總算清醒過來了,嘴角一抽,尷尬地點點頭,“奴婢遵旨。”說完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看見司畫憋著笑的臉,她心中默默流淚,又不是我不想睡,是皇上非要聽琴好不好,平時我早就睡了啊。
一抬頭發現衛無雙已經走遠了,連忙提了裙子追上去,不知道是不是越緊張越出錯,倒霉的沈青砂小朋友成功跨過門檻后,卻被自己的裙子絆了一下,身后頓時響起司畫和葉楚忍無可忍的笑聲。
沈青砂繼續默默流淚,同時深深地覺得,她和那位皇帝陛下可能八字不合。
佛堂外,沈青砂站在衛無雙身后,垂首恭立。
鼻子嗅著若有若無的檀香,耳中木魚聲和誦經聲交織在一起。從半開的木門望進去,莊嚴的佛像微微頷首,似乎也正看著她,眼含慈悲。
沈青砂眼中波光一動,緩緩垂了眸。突然有些后悔沒有把琴帶過來,那樣至少她知道自己的雙手該放在何處。
佛堂,這是一個她從未踏足過,也從未想過會踏足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久得青砂以為自己已經老了,古樸的木門終于緩緩打開,頭發花白的太后扶著婢女的手緩緩走出。
沈青砂一愣,太后怎么看起來如此蒼老?她偷偷扒拉扒拉手指,怎么算太后也不會超過四十歲,可現在這副相貌,說六十她都信。
“給母后請安。”衛無雙急忙迎上去,扶住太后。
“等很久了?你看,手都凍涼了。”握了握衛無雙的手,太后半是責怪半是憐惜地道,“不是都讓你不用每日來請安了嗎,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
青砂目光微動,落在太后的腿上:
“這不是知道母后喜歡聽琴,正巧無雙新得了一位琴技甚好的侍女,一大清早便巴巴地過來獻寶了。”衛無雙拉著太后的手撒嬌,笑著喚道,“司琴。”
沈青砂應聲上前,抬起頭對太后微微笑,“司琴給太后娘娘請安。”
太后的目光在沈青砂臉上轉了兩圈,對衛無雙笑道:“原來是位小朋友,長得倒真是討喜。”
沈青砂臉色一黑,內心抑郁道:“我才不是小朋友!”
“母后是覺得司琴太年輕了?”
太后沒有回答,只是笑笑,說:“外面風大,進屋吧。”
沈青砂微笑垂首,跟在她們身后。一路走過來,只見房間墻上裝飾的皆是古琴,進到內室,更是眼前一亮,忍不住抬起頭來,四下打量,突然,目光一定,再也挪不動腳步。
“海納百川,這是……百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這張通體剔透、琴弦潔白的琴,她喃喃自語。
太后聞言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重新打量了她一遍,贊道:“丫頭年紀不大,見識倒不小。”
沈青砂慢慢回過神來,垂了眸淡淡道:“只是曾在名琴譜中見過,不想今生竟能有緣得見真身,實乃三生有幸了。”
“想看的話,自己拿下來看看吧。”太后的目光落在琴上,又似乎穿過琴在看別的什么,極輕地嘆了一聲,“只可惜明珠蒙塵已久了。”
隔得太遠,沈青砂未曾聽見,衛無雙卻聽得清楚,心頭一顫,口中泛起微微苦澀。
沈青砂顫抖著伸手,輕輕一托,百川琴便落入了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抱著這張傳說中的上古名琴,一時間心緒涌動。手指從潔白的琴弦上滑過,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開來,于是手指便不聽控制地一挑一勾,“百川”一聲低吟,仿若名士的嘆息。
太后吃驚非凡,猛地站起身來,怔怔地盯著堂下的沈青砂。不只是太后,上陽宮中的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這個瘦弱的女子。
百川作為上古名琴,琴身取自東海水晶,琴弦乃是極品天蠶絲制成,若指上沒有足夠的力氣,根本彈不動百川。而尋常樂師多柔弱,是以,太后不再彈琴之后,百川也因此被束之高閣。
極致的安靜中,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太后嘆息了一聲,緩緩坐回軟榻。
衛無雙心中不安,低聲問:“母后,您沒事吧?”
“沒事。”端起桌上的茶,太后低低地笑了,“哀家只是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青砂抱琴跪下,“奴婢冒失了。”
“不,哀家很高興,百川閑置了這么多年,終于有人能夠彈奏了。司琴,用百川給哀家奏一曲吧。”
“奴婢遵旨。”青砂抱起琴席地而坐,略一思索,手指按上琴弦,音起。
衛無雙知道青砂彈琴向來喜歡與眾不同,奏的多是少有人彈的小眾曲目,這首亦是她聽也未曾聽過的。轉眼視之,卻見太后目光微變,眼中波光閃爍,嘴唇輕輕地顫動著,顯然是知道這首曲子的。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她一邊彈,一邊輕輕地念。她念得很平靜,沒有波瀾,聲音也算不上動聽,只是,聽在耳中很舒服,山澗清泉一樣干凈柔和。
喝著茶,衛無雙掩不住眼中的笑意,這個小姑娘真的是從不曾讓她失望。
緊緊握著手中的念珠,太后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晰堅定,眼底有一簇火光慢慢開始燃燒。
沈青砂念完,中指用力一挑,左手緩緩揉弦,余音便裊裊散開,經久不息。
不知過了多久,沉浸在琴音中的眾人才慢慢回過神來。衛無雙心中感慨,原來這才是青砂真正的實力,如此看來,昨晚她根本就是隨便彈彈而已。
太后緩緩走下座位,接過百川,不舍地摩挲。
“這張百川是當年先帝特地命人尋來送哀家的聘禮,只可惜……”她笑了笑沒有說下去,“如今,哀家將此琴賜予你,望你好好珍惜,莫再讓明珠蒙塵。”
“不,這琴奴婢不能要。因為……”她抬起頭,嘴角上翹,“太后還是可以彈琴的。”
不出意料地換來太后不可置信的神情,“哀家……哀家還能彈琴?”
“如果奴婢猜得不錯,太后的手指只是因為風邪寒濕入侵而致使關節腫脹變形,且并不嚴重,這些年太醫為太后調理得很好,只要注重保養且堅持用藥,是可以治愈的。可巧,奴婢知道一個偏方,對治療風邪入侵之癥很有效果。”
少女微笑著娓娓道來,聲音泉水一樣滌蕩人心。那笑容沉靜美好,目光溫柔暖人,像極了太后日夜跪拜的佛像。
“快去把孫太醫叫來。”
不過片刻,孫太醫領著弟子兼助手齊召匆匆趕來,還未來得及行禮,衛無雙便劈口問道:“冶臨,太后所患的可是風邪入侵之癥?”
孫冶臨一愣,點點頭,“正是。”
“可有辦法治愈?”
“可以是可以,只是須得慢慢調理,好在太后的癥狀并不嚴重,且這些年病情已經穩定了,若再好好調理個五六年,應能痊愈。”
“我的侍女知道一個偏方,你來聽聽看是否可行。”衛無雙沖沈青砂點點頭,“司琴,你告訴孫太醫吧。”
對孫冶臨行了一禮,沈青砂笑著道:“其實這個偏方很簡單,孫太醫見多識廣,想必也是聽過的,就是每日以蜜蜂蜇患處,與針灸之術異曲同工。”
孫冶臨聽后,頷首道:“司琴姑娘說的這個方法,臣確實也曾在一本書中看到過,只是此法未經檢驗,太后萬金之軀,臣不敢妄用。”
“奴婢曾經試過此法,確實是有效的。孫太醫若不放心,這宮中不乏患有風邪入侵之癥的老宮人,大可一試之后再為太后施針。”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孫冶臨沉吟片刻,“太后和皇后覺得如何?”
“試就不必了,哀家相信司琴。”
衛無雙與孫冶臨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青砂眨了眨眼睛,怎么覺得這個孫太醫和皇后的關系很不一般呢?
“如此,臣再仔細研究研究,準備一下,快的話明日便可以開始。治療期間還請太后暫時移居羲和宮,上陽宮建成已久,采光略有不足,濕氣也較重,不利于治療。”
猶豫了一下,太后頷首道:“好。”
衛無雙長長舒了一口氣,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還有就是……太后每日參佛的時間過久,對您的腿疾和治療都不利,所以……臣希望太后最好還是不要……”孫冶臨斟酌著用詞。
“孫太醫這是要讓哀家對佛祖不敬嗎?”果不其然,太后一聽這話便皺起了眉頭。
孫冶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垂下眼眸,淡淡道:“臣不敢。”
衛無雙輕輕咳了一聲,一個眼神飛過來。
沈青砂心中默默流淚,無奈地上前一步,“太后,奴婢愚鈍,有一個問題不明白,太后可以為奴婢解答嗎?”見太后沒有生氣,她接著道,“奴婢想知道,太后每日在佛堂待那么久是在干什么呢?”
“哀家自然是在修佛。”
“奴婢小時候隨母親去廟中,曾遇見過一位大師,大師問了奴婢的母親這個問題,奴婢的母親也和太后一樣回答。可是,大師卻說‘施主請回吧,本寺的佛并不曾壞,不必修’。”
太后聞言一愣,恍若醍醐灌頂,似乎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你想對哀家說什么?”
“感即眾生,應即佛也。謂眾生能以圓機感佛,佛以妙應應之,如水不上升,月不下降,而一水普現眾月。”她平靜地說,笑容溫和如水,“奴婢想說,世間一切皆有因果,今日之努力會造就明日之結果,佛不度無信之人,更不會直接插手人間事,否則擾亂人間因果,天下豈不大亂?”
她說完了,靜靜地站著,太后也沒有說話,一時間,殿中安靜得只聽得見眾人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太后忽然笑起來,“枉哀家念了這么多年的佛,卻還不及你一個小丫頭看得清楚。”
“太后只是當局者迷。”
太后自手腕上解下一串佛珠,套在青砂手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也很有慧根。這串念珠是甘露寺的高僧所贈,如今哀家把它送給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在這宮中平安健康。”
因為太后的入住,羲和宮好一陣忙碌。
沈青砂溜進小廚房,悄悄將一個小小的紙團扔進灶膛里,什么風邪之癥,什么蜂蜇之法,她哪里會知道,不過是陪著衛無雙和孫冶臨演了一場戲,照著衛無雙偷偷塞給她的紙條念出來罷了。
“青砂,把柜子上那個匣子遞給我。”
她應了一聲,抬手去取,衣袖滑落。葉楚一抬頭,正對上那露出的一截藕臂,白皙的手腕上纏著一串精致的佛珠。
注意到了葉楚的目光,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笑了笑,隨手就將念珠解下遞了過去,“今日太后賞的,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吧。”
“這怎么可以?這是太后賞給你的,何況這串念珠很珍貴的。”葉楚雖然不懂,但也看得出這串念珠不是凡物。
“無妨,我不信佛,留著也無用,送給你好了。”說著不由分說除下來套在葉楚的手腕上。
“你不信……佛?”葉楚因為這句話愣住,忘了推辭。
“對,不信。”她還是那樣淡淡地微笑著,輕輕地說,“就算這世上真有佛,他庇佑眾生,卻不曾佑我。”
葉楚握著腕上的念珠,呆呆地看著她微笑離去。
青砂她笑起來的時候那么溫柔,那么善良,墨玉般的眼睛比最虔誠的信徒還要清澈。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卻說——她不信佛。
從早晨起來青砂眼皮便一直跳個不停,心里也覺得慌慌的,給太后請完安出門時,差點又被門檻絆倒。
想著還是去葉楚那邊坐坐尋些好吃的平復下心情,正走著,突然一聲尖利的慘叫刺痛耳膜,艱難地辨認了下,似乎是負責日常打掃的彩月。
青砂提起裙子,疾奔幾步,果然是彩月跌坐在走廊中,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捂著嘴,卻完全沒有捂住尖叫聲。
而她看著的方向——青砂突然覺得心頭一涼——那里是葉楚的屋子。
一種不祥的預感纏繞上心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響如擂鼓,怦怦怦,每走一步便重重敲擊一下。
短短的十來步,她卻好像走了好多年一樣,久得她以為自己永遠也走不到。
門是半開著的,連推門的勇氣也幫她省了,她努力睜大眼睛,向屋中望去。
太陽真讓人討厭,怎么照得這么清楚呢?扶著門,她一點一點滑落在地,心中有一個聲音嘶喊著“葉楚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她猛地跳起來,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沖進屋子,扶起地上的凳子踩上去,咬牙抱住葉楚已經冰涼僵硬的身體,吃力地將她放下來。
終究……自己終究還是太過天真,以為這后宮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以為那些殘忍的斗爭和她們這些個小宮女是沒有關系的,直到現在,直到葉楚死了。
握著葉楚冰涼的手,她的腕上還戴著昨日她所贈的念珠,此時此刻看來,真真是無比諷刺。
佛,果然是不佑人的。
一用力,斷了線的念珠爭先恐后地滾落,頃刻間散落滿地。
“對不起……”她抱著葉楚冰冷的身體,眼中一片澀然。
葉楚是絕對不會自殺的,心中想到一種可能,她發現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樣,那就是她害死了葉楚!
因為她的私心,害死了葉楚!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
她閉了閉眼,雙手交握,強自鎮定下來。起身走到屋外,扶起猶自驚恐無狀的彩月,狠掐了她一把,見她醒過神來,這才吩咐道:“你快去向娘娘稟報,我在這里守著。”
彩月愣了愣,捂著嘴掉頭跑了。
沈青砂深吸一口氣重新回到屋里,開始認真打量起屋中的物件,目光落在從屋梁垂下的繩索上,腦海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閉上眼,仔細回憶屋中的情形。
驀地,她睜開眼,一提裙擺踏上凳子,一直黯淡的眼神粲然一亮,她長長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驀地松弛下來,她只覺氣力一散,直直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顧不上磕痛的膝蓋,青砂急忙爬過去拉開葉楚的衣領,果然,光潔的脖子上只有一道勒痕,與梁上的繩索完全吻合。將衣領往下拉開一下,除了這一道致命的勒痕,再沒有其他外傷。
她抬起葉楚的手,果然在甲縫中發現了一些極細小的皮屑和絲狀物。掏出手絹,拔下頭上的簪子,小心翼翼將這些東西挑出,包好,貼身收起。
做完這些,估摸著皇后他們也該到了,她不動聲色地坐回去,抱住葉楚的尸身。即使已經接受了現實,可懷里冰涼的軀體仍讓她的心狠狠揪成了一團,痛得背也挺不直了。
衛無雙匆匆趕到時看見的便是這副場景——地上那個小小的身影木偶一樣癱坐在地上,空氣中彌散著令人窒息的悲哀。
衛無雙發現自己再也邁不開腳步,那道并不算高的門檻,如同一道鴻溝,怎么也跨不過去。陽光中,她看見青砂緩緩抬起頭,烏漆漆的瞳仁毫無神采,面無表情地開口:“娘娘,葉楚死了……”那樣木然死寂的神情是她從未在這個總是微笑的孩子臉上見過的。
衛無雙的身子晃了晃,急忙扶住門框。彩月方才來稟報時,她還不肯信,昨日還好好的人,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呢。
甩開司棋扶著她的手,她一步一步艱難地踏進門,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腳下的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葉楚身邊的,心里難受得厲害,葉楚還只是個孩子,這個孩子為她受的傷還沒有好,卻再也沒有痊愈的機會。
都說世事無常,原來這就是世事無常。
“娘娘,今晚我想給葉姐姐守靈。”青砂重重磕了個頭,卻不知是向她磕的,還是向葉楚磕的。
“好。”衛無雙覺得自己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了,心中想到葉楚也許是為她而死的,就難過得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多待。她隨手一抹眼睛,跌跌撞撞逃離這間屋子。
“謝娘娘。”身后,青砂額頭緊緊貼著地面,聲音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她就這樣以一個無聲卻悲慟的姿勢跪著,直到衛無雙離去的腳步聲完全消失。
面無表情地抬起頭,她緩緩站起身,攏著手一步一步向門外走去,鞋底碾過一顆又一顆佛珠,用力之大,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佛珠摩擦地面的聲音。
她走到門口,一臉平靜地開始吩咐外面的宮女太監們去布置靈堂。
畢竟只是一個宮女,雖然是伺候皇后的宮女,也終究只是個奴才。說是布置靈堂,不過是簡單地在兩張長凳上擱上一塊門板,用來停尸,再擺上些香爐火盆什么的。
就算這樣,也已經是皇后娘娘特別的恩賜了。
壽衣自然是不可能有的,可擦身換衣不能不做,一回頭卻見一眾宮女皆是面如土色,她嘆了口氣,淡淡道:“彩月,幫我去找司棋要一套新的宮服過來,葉楚的尺寸。”
彩月應聲而去,很快拿了一套新衣回來。
“好了,下面的事情交給我,你們先出去吧。”
這句話落在眾宮婢耳中簡直是如蒙大赦,眾人迅速退了出去,還很體貼地替她關上了門。
沈青砂轉過身,眼底一片不加掩飾的冰冷,人情淡薄如紙,說的就是這樣了。
葉楚的死訊傳出,羲和宮中大部分宮人都陸陸續續地前來祭奠——葉楚的人緣向來是很好的,青砂靜靜跪在一旁,一一還禮。
夜幕很快降臨,白日人來人往喧鬧的靈堂也沉寂下來。
沈青砂依舊保持著白日的姿勢,靜靜跪著,一張一張,面無表情地往火盆中送紙。整整一天,她只是跪著,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夜晚的涼風從大開的門窗中灌進來,吹動窗紗床幔,孤獨的燭光中,有種說不出的詭譎之感。
沈青砂卻似渾然不覺,她太過平靜,平靜得有些異常。
一個人慢慢走進來,腳步輕緩,面容沉靜,是司音。
沈青砂抬頭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頭安靜地燒著紙。
司音也不說話,只是走到她身邊,自己拖了一個蒲團過來,跪下和她一起燒紙。
兩人就這么默默無語地怪異地相處著,直到外面雞鳴三聲,青砂抬眼看向窗外——天亮了。
從始至終,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冷靜得不似常人。
司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終于忍不住道:“司琴,你真冷血。葉楚對你那樣好,臨死前還去佛堂為你祈福。”
青砂一愣,隨即抬眼,反問道:“司音,你很討厭我吧?”
司音讓她堵得說不出話來,其實,她不是討厭司琴,只是每每看見她微微笑起來,那么單純乖巧無害的模樣,總會讓她覺得很不舒服。仔細想一想,這種情緒叫作嫉妒,因為自己得不到,所以嫉妒那些擁有的人。
沈青砂無所謂地笑笑,拍拍衣服,站起身走了。
齊召覺得很抑郁,沈青砂在他對面坐了快一個時辰了,也不說話,只是拿她那雙烏黑的眼睛瞅著他。他摸摸耳朵,覺得有些燙手。
終于,齊召先憋不住了,“司琴姑娘,你有事嗎?”
“奴婢聽聞有些藥物可以令人瞬間手腳無力,失去抵抗能力,不知是不是真的?”她微微一笑,腮上出現兩個小巧的酒窩,讓人瞧著就覺得這是個單純無害的孩子。
齊召點點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確實是有這樣的藥物,比如當年華佗所創制的麻沸散,便能令人神經迅速麻痹,失去痛感。”
“這樣啊。”她笑著點點頭,伸出一只手,“奴婢最近感覺身體有些不適,煩勞你給看一看。”
“在下學藝不精,還是等師父回來,讓師父給姑娘瞧瞧吧。”齊召尷尬地笑笑,推辭道。
“齊大夫未免太過謙虛了,所謂名師出高徒,孫太醫醫術高超,您的醫術又怎么會差呢。”沈青砂抿嘴一笑,“何況,奴婢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身份也不高,齊大夫你大可放心地看,就當是練練手也好呀。”
她如此一說,齊召覺得自己再推辭便顯得矯情了,于是點了點頭,伸出左手搭上沈青砂細細的手腕。
“咦?”沈青砂似乎很激動,“齊大夫,你是左撇子呀?我爹說左撇子的人大都非常聰明呢。”
齊召笑得有些靦腆,“令尊怕是和你開玩笑的,沒有這樣的事。”
“是嗎?”青砂扁了扁嘴,很失望的樣子,不過只一瞬便恢復如常,好奇地問,“那齊大夫你也會用右手嗎?還是和我們一樣,右手只能做些簡單的事情?”
“姑娘身體并無什么大礙,只是體質比較弱,似乎小時候吃了不少苦,吃食寡淡,又操勞過度。不過,姑娘也不必擔心,你現在年紀不大,好好加以調理,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沈青砂撇嘴,這不是明顯的岔開話題嘛。
“既然如此,那奴婢就不打擾了,告辭。”她站起身,行了一禮。
齊召暗自松了口氣,亦隨之起身,卻不料沈青砂突然身子一晃,直直向前栽倒,他本能伸手去扶。
手一伸出去,他便已后悔,然而想收回來卻已來不及了。
沈青砂握著他的右手,臉上依舊是那種看起來很乖巧單純無害的笑容,溫和如水,沉靜美好,多一分顯做作,少一分則不足。
齊召突然覺得脊背發寒。這種笑容,這種……笑容!一個人要練多久,才能練出這般完美無缺的笑容?!
羲和宮宮女司膳懸梁一案真相大白,兇手竟然是那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司舞。齊召齊大夫因為在現場發現了蛛絲馬跡,也不幸遭其滅口。不過,老天有眼,司舞在殺害齊大夫時,被碰巧路過的司琴和皇后娘娘抓了個正著。
羲和宮中,右臂被綁得結結實實的青砂小朋友,正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支著腦袋發呆。
房門被人推開,沈青砂沒有回頭,會不敲門進她房間的,除了衛無雙不會有其他人,而她現在是病人,是抓獲兇手的功臣,所以她打算適當地任性一下——不行禮。反正,衛無雙也不會介意。
“感覺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她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用完好的左手戳了戳裹得粽子似的右手,“不過就是脫臼而已,又不是骨折,至于包成這樣嗎?孫太醫也太夸張了。”
“冶臨不是說了嗎,你骨骼偏細,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小心一點為好,不然要是長歪了,你這雙手以后可別想彈琴了。”
“知道了。”沈青砂哀哀地嘆了口氣,瞧著可憐兮兮的。
“你也太大膽了,居然拿自己去當餌。那天若是齊召心狠一點,本宮出手慢一點,不知道你會怎樣。”
沈青砂笑笑,不以為意的樣子,“證據太少,不冒點險,怎么能逼他承認?何況,我也有些事情想知道。”
衛無雙白她一眼,“你那是完全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其實,當時我和自己打賭,賭他不會再殺人,真幸運,我賭贏了。”青砂眨眨眼,有些小小的得意,“如今一舉兩得,一石二鳥,多好。既替葉姐姐報了仇,又除掉了司舞這個劉靖安插到后宮的心腹大患,冒點險也是值得的。”
那一日的真相,當然不會是對外宣稱的那樣。
那日的真相是——
沈青砂握著齊召的右手腕,言笑晏晏,“齊大夫可否解釋一下,你手背上這幾道抓痕是怎么回事?千萬不要告訴奴婢是貓抓的,羲和宮中沒有貓,倒是葉楚的右手指甲縫中殘留了一些皮屑狀的碎屑。”
齊召撇開眼,抿著嘴,并不回答。
青砂也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從胸口掏出一段繩索,扔在桌上,“這條繩子是葉楚用來懸梁的,奴婢注意到這個繩索是因為它系得太高了,以葉楚的身高,即便站在凳子上,要將腦袋套進去也得努力踮起腳尖,會有人這樣懸梁嗎?然后奴婢又發現,這個打得很漂亮的結,居然是包藥材專用的,一般人可不會打這樣的結。”
齊召繼續保持沉默。
“據奴婢檢驗,葉楚的死亡時間應該是昨晚子時到丑時三刻之間。奴婢來之前特意問過孫太醫,你前晚寅時方歸,也就是說在葉楚被害的這段時間內,你是有嫌疑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令人喪失抵抗能力的迷藥,手上的抓痕,過高的繩索,繩索上特別的結,再加上足夠的行兇時間,齊大夫不會告訴奴婢,這一切都是巧合吧?”
“多管閑事!”一直沉默的齊召突然開口,說話間猝然發難。被沈青砂捉住的手腕猛地一翻,沈青砂只覺胳膊一陣劇痛,然后整條胳膊就這么軟綿綿地垂了下去。
齊召輕而易舉地抽出自己的手,一把卡住她的脖子,“你剛剛說的這些,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沒有了。”被卡住脖子的人面色如常,平靜地道。
齊召試圖壓住背上不斷冒出的寒意,看著那雙墨黑的眸子,沉聲道:“你聽好了,你若敢把這些事情說出去,葉楚的下場你也看見了。”
“所以……你承認是你殺了葉姐姐?”
齊召移開目光,冷冷道:“你不是已經確定了嗎?”
“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為什么要殺葉姐姐?”
“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齊召冷冷道。
“殺人動機無非那么幾種——情殺,仇殺,謀財害命,還有滅口。葉楚和你素不相識,身上也沒有多少銀兩,所以只可能是滅口。她無意中發現了你的秘密,所以你要殺她滅口是不是?”
握著她脖子的手倏然一緊,沈青砂頓時感到呼吸困難,漲紅了臉。
突然一道破空之聲擦著耳朵劃過,齊召悶哼一聲,松開了手。
沈青砂踉蹌著退后兩步跌坐在地,捂著脖子,不住地咳嗽起來。等飄忽的意識慢慢重歸清明,只見站在面前的赫然是衛無雙,而差點掐死她的齊召已經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沈青砂坐在地上沒有動,過了一會兒,她緩緩扯動嘴角,笑了——果然還是太弱了啊。如果當年她能像衛無雙這樣強,該多好。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二字。
“他死了嗎?”
“沒有,本宮只是將他敲暈了。”
“可以弄醒他嗎?”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一場,她居然還是很平靜,“他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衛無雙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道:“可以。”說著,隨手拿起一旁的茶壺對著齊召的腦袋直接澆了下去。
冷水一激,齊召哼了一聲,幽幽轉醒。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相貌,他微微一愣,接著便笑起來,“看來我是逃不掉了。”
沈青砂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他,眼中無波無瀾,“你為什么要殺葉楚?”
“人都已經死了,問這些有意義嗎?”齊召斂了笑容,垂下眼。
沈青砂不為所動,“或者我換個問題——你在維護誰?”
齊召表情一僵,然后他眉毛一揚,再次笑了。他一邊笑一邊抬起眼,直視著沈青砂的眼睛,笑意在他眼中盛開,“我……不告訴你。”說到最后一個“你”字時,他低咳了兩聲,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流出。
沈青砂吃了一驚,連忙上前一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么大力氣,竟單手將齊召拉了起來,只見他腹部,一柄小巧的匕首直沒入柄。
她頓覺一直被壓抑的怒氣沖開封印,在胸膛中上躥下跳,無處宣泄。在大腦做出反應前,她的左手已經卡住了齊召的脖子,“你給我把話說完再死!”
齊召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是不停地咳,不停地笑,暗紅色的血從他口中涌出。
“司琴,司琴,青砂!”衛無雙被她嚇到了。
最后兩個字如同當頭棒喝,她神智一清,頹然松開手。
黑白分明的瞳仁中閃過一絲困惑,為什么寧愿自殺也要維護那個人?這是什么樣的感情?她不明白,也無法理解。
沈青砂靜靜看著這個狀若瘋癲的男子躺在她腳邊,一點點死去,無喜無悲。
殺人償命,因果報應,天理如此,沒什么值得感傷的。
只是……她捏住胸前的長命鎖,哥哥沒有說錯,無情才能無堅不摧,才能不淪落至此。她也終于明白,為何哥哥明知她不信佛,卻仍是堅持要她日日誦讀佛經。其實哥哥并不是希望她信佛,只是希望她放下執著,看淡世情,是真的希望她能夠一世平靜。
“他死了……”身后,衛無雙輕輕嘆了一聲。
“是的,他死了。”轉過身,沈青砂垂首行了一禮,說,“適才奴婢失態了。”
衛無雙愣住,她第一次意識到,青砂她……也許并不是異于常人的冷靜,只不過是她不在乎,所以特別冷漠,所以波瀾不驚。
“司舞姑娘,請這邊來。”門外遠遠傳來孫冶臨的聲音。
衛無雙連忙一扯沈青砂,兩人將齊召拖到角落,而后閃進一旁的簾幔之后。
剛剛站定,門便被推開了,孫冶臨領著司舞走進來,向她們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卻不料瞧見了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齊召,表情頓時一僵。衛無雙迅速比了個手勢,孫冶臨立刻心領神會,側身擋住司舞的視線,做個請的姿勢。
沈青砂瞅瞅孫冶臨再回頭瞅瞅衛無雙,內心默默糾結,怎么看都覺得這兩個人關系絕對不一般。
“不知孫太醫要給奴婢看的東西是什么?”那邊司舞開口了,聲音如黃鸝輕囀,竟也是不遜于司音的好嗓音。
“便是這個,司舞姑娘自己看吧。”孫冶臨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紙包,遞過去。
司舞身形突地一晃,“你……”她只說了一個字,然后便瞧見了齊召的尸體。電光石火間,她已經明白,她的身份暴露了。再不遲疑,五指成爪,一爪抓向孫冶臨的咽喉。眼見這一抓孫冶臨避無可避,卻見衛無雙手一揚,一道白光劃破空氣,直射向司舞。后發先至,司舞悶哼一聲,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司舞右肩上出現一個血洞,衛無雙射出的那枚袖箭力道之大竟透肩而過,釘在她身后的木柱上。
司舞顯然沒有想到還有其他人,捂著肩,劇烈的疼痛讓她滿頭冷汗、面如金紙,她硬撐著站穩,咬牙道:“你們想做什么?”
“沒什么啊,我們只是碰巧路過,發現齊召死了,而你就是兇手。你為什么要殺齊召呢?自然是為了滅口,因為他發現了你殺死葉楚的證據。”衛無雙施施然從簾后走出。
青砂垂首跟在她身后,心里默默地想,其實,皇后也很無恥啊。
“你無恥!”司舞憤然啐道。
青砂默默望天,看來不止她一個人這么認為啊,雖然她不想承認這么無恥的計劃她也有份參與。
“身為劉靖的棋子,本宮還以為碧秋姑娘不知道‘無恥’兩個字怎么寫呢。”衛無雙輕飄飄一句,本名叫作碧秋的司舞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司琴,去叫人來吧。”一抬手封了碧秋幾處大穴,衛無雙吩咐道。
“青砂,青砂。”
“嗯?”衛無雙的呼喚將她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
“其實,我來是告訴你,葉楚明日該出殯了。”沈青砂注意到,這次衛無雙特意用了“我”而不是“本宮”。
沈青砂長睫垂下,覆蓋住眼睛,良久,她輕聲道:“娘娘,奴婢想將葉楚火化了。”
“你瘋了!”衛無雙嚇了一跳,失聲道。
“娘娘,您知道葉姐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嗎?是回家。”她抬起頭,與衛無雙對視,黑瞳中有流光晃動,“奴婢希望等到被放出宮的那天,親自送葉姐姐回家。”
沉默半晌,衛無雙嘆息一般輕聲道:“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