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第十七日告白
- 錢薇珈
- 8996字
- 2019-04-10 10:41:08
睜開眼,趙濛晴的記憶總算沒有衰退得太徹底,還記得自己找了一份工作。當她迎著小雨,匆匆忙忙趕到星座物語時,鄭櫻正在擦玻璃。
“以后,你多睡會兒,10點鐘到店里就行。”鄭櫻笑著說。
“我想多做點事,免得無聊。”趙濛晴低聲說。
鄭櫻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布:“來,我給你講講店里的規矩。”
星座物語在這個地方開了兩年多的時間,主營下午茶、甜點。店面不大,一個老板一個員工就足夠了。趙濛晴除了做甜點,還要負責點餐收銀。不過鄭姐說,來這里的客人大多是打包帶走,堂食很少,大堂服務不用太費心。客人大多是下午或者晚上前來,所以趙濛晴的工作時間是上午10點到晚上9點,兩餐自己解決。
“每天中午12點半到下午2點,我都要出去辦點事,這個時候你必須在店里。其他時間要是有事,可以請假。”
趙濛晴眼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好奇,只是鄭櫻顯然沒有要告訴她的打算,直接站在收銀臺前,向她演示如何操作,再給她看了店里的主控電腦:“我們店小,兩個攝像頭就夠。客人多的時候,盯一下電腦就行。”
趙濛晴試著操作了一下,意外地發現很簡單:“我以為這會很難。”
“這款軟件操作很簡單,能儲存十五天的錄像,圖像也很清晰。當時我買軟件的時候,銷售說本市很多公司都安裝的是他們的軟件。對了,你喜歡什么類型的音樂,可以自己選。”鄭櫻點開音樂播放軟件,笑道,“不過這個監控軟件有個缺點,不能自動保存,必須手工點擊。”
趙濛晴抬頭看了看店里的小清新布置,十二星座在墻上點點發亮,實在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曾經瘋狂迷戀重金屬搖滾。她說:“巴洛克的交響樂吧,都行。”
鄭櫻從收銀機里數了幾張百元大鈔,遞給趙濛晴:“這是預支給你的工資。”
趙濛晴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接過還是拒絕。鄭櫻說:“我聽師弟說了你的情況。沒關系,我相信你。”
“謝……謝謝……”快到交房租的時間了,要不是她沒錢交房租,昨天也不會忍受田人玉的冷嘲熱諷。
“好。你先去廚房做點甜品,昨天你做的餅干就不錯,小面包或者蛋糕也可以做點。我今天多做了一份簡餐,我們一起吃吧。”
趙濛晴受寵若驚:“謝……謝謝鄭姐。”
“在我這里,放松就好。”鄭姐拍拍她的手臂,趙濛晴微微往后偏了偏身子,像是回避什么。鄭姐假裝沒有留意,說:“你先去廚房吧,缺什么材料告訴我,我叫人送貨。”
趙濛晴感激地點點頭,把雙肩布包放在前臺下面,進廚房去了。鄭姐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慢慢走回柜臺,從抽屜里摸出一個精致的本子,快速地寫了幾句。
今天趙濛晴做的是提拉米蘇和蘋果派,雖然鄭姐沒多說表揚的話,但從她的微笑中,趙濛晴知道她很滿意。
午餐是和鄭姐在店里吃的。鄭姐的手藝很好,盒飯做得相當漂亮,趙濛晴忍不住贊嘆:“簡直可以上雜志封面。”
“平時沒事瞎琢磨的。”鄭姐笑說,“對了,今天怎么沒見那個小伙子?”
趙濛晴知道她說的是范安戈,說:“他9點上班,我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出門了。”
“你們住一起?”
“他租……他和我同租一套房子,還有另外一個女孩,我們三個人合租。”
“挺好的。”鄭姐低頭看著飯盒,“你要是愿意的話,可以和他們多聊聊。”
宋醫生也說過同樣的話。趙濛晴臉上的笑淡了些:“我努力。”
氣氛莫名有些尷尬。趙濛晴抬頭,望向店外的路,猶豫了好久,她才開口:“鄭姐,聽說,昨天這附近發現了尸體?”
“是啊,挺震驚的。”鄭姐說,“我沒去看,今天早上聽幾個保安說的。說是有人發現河里有奇怪的東西,保安隊長就去撈。那么沉的東西,他還以為是有人惡作劇,往水里扔東西,沒想到是尸體。”
“警察來了嗎?”
“當然來了。保安隊長也是個能人,怕成那樣還去看了幾眼。”鄭姐笑說,“聽他說,裝尸體的口袋里還有其他東西,零零碎碎的。”
趙濛晴偏頭看她:“鄭姐,你好像不太怕。”
“不怕什么?”
“尸體啊。你說尸體的時候,很平靜的樣子。”
鄭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尸體,沒什么好怕的。人心,才最可怕。”
這話,聽著總有些不明的意味。兩個年紀相近的女子邊聊邊說,沒過一會兒,店里便來了客人,鄭姐忙放下飯盒招呼:“請隨意看。甜點都是今天剛做的。”
趙濛晴背對著門,沒有在意,突然聽見年輕男子輕快的說話聲。
“這個是什么甜品?多少錢?”
趙濛晴手里的筷子驟然掉落。
“于清音我這是為你好!”暴怒的聲音在耳邊回響。說這話的人,與此時此刻在她身后的柜臺前買甜品的男人,是同一個。
于清音是趙濛晴最恐懼的人。她的身體開始發抖,很多片段開始閃現,一幀,一道白光,又一幀,又是一道白光。她縮在小樹叢里,雙臂緊抱身體,瑟瑟發抖,依稀聽見撲通的水聲。隔著一排女貞樹,男人的聲音突然劈頭蓋臉地砸來,像夏日雷聲轟鳴,伴隨著狂風驟雨。
如果殺人不犯法的話,她一定會把于清音的頭死死地按在水池里,十分鐘,甚至更久。
那男人還在柜臺前,慢慢地挑選蛋糕,鄭姐在給他介紹。
“這是什么?蘋果做的?”
“蘋果派,我們的西點師剛做的,出爐不到半個小時,很新鮮。”
“這個是不是提拉米蘇?”
“對。我們店里的甜品都是當天的,先生是買給女朋友的?”
“不是。她,她很喜歡吃。”不經意地泄露了一絲溫柔的顫抖。
趙濛晴低著頭,忍受血液的沸騰。她聽男人挑好了提拉米蘇,付款后腳步聲漸遠。鄭姐走過來拍她的肩膀,趙濛晴驚得差點掀翻了桌子。
鄭姐奇怪地問:“你怎么了?”
“我,我有點不舒服。”
鄭姐仔細地看她的臉:“心跳很快?你的藥帶了沒有?”
“有,有的。”趙濛晴小心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已經走了,應該是買了一塊提拉米蘇。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氣,走到收銀臺旁,從柜臺下拿出雙肩布包,摸出藥盒。猶豫了下,回頭看了一眼,鄭姐正在收拾飯盒,根本沒有留意這邊。趙濛晴忙喝水吃藥,擦去水,收拾好了才去幫忙。
“鄭姐,剛才那人,是熟客啊?”趙濛晴假裝隨意地問。
鄭姐說:“有些眼熟,算不上熟客。你認識他?”
“不,不認識。”趙濛晴又低頭,“覺得他的聲音好像在哪里聽到過。”
“大概就是這附近的吧。”鄭姐看了看墻上的十二星座掛鐘,說,“我出去一趟,3點之前回來。你招呼客人就行,別太累。”
趙濛晴點頭:“嗯。”
“記得把櫥窗里的甜品樣品擦一下,有些灰塵。”
“好,我記住了。”
一個人在店里,趙濛晴其實有些害怕。鄭姐告訴她,開發園很安全,還留了物管電話,有什么問題打電話找保安。
萬一,那個男人又回來怎么辦?趙濛晴摸了摸背包,包里有兩個手機,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那個人的。遲疑很久,她還是小心地收起包,走進了廚房。
趙濛晴把奶油和黃油融化,混合了白巧克力,做成巧克力醬,再冷藏起來。她想做點白巧克力杏仁松露,甜而不膩,是不錯的下午茶。冷藏原料的時候,趙濛晴點開電腦,想換一個背景音樂。電腦操作不太熟悉,不小心調出了店里的監控。
監控其實挺沒意思的。趙濛晴發現,星座物語的生意算是不錯的,一般中午就有客人來買甜點,但大約是到下午兩三點,才會有客人坐進店里吃甜品。下午3點到晚上7點,是店里最忙的時候。晚飯時間來買糕點的大多是女生。趙濛晴想,要不要跟鄭姐說說,做一些低卡路里的甜品,女生吃了不發胖,口感不錯,這樣的甜點銷路可能會更好。
她忽地心念一動,將時間軸拉到了半個小時之前。12點半左右,來買提拉米蘇的男人走進店里,鄭櫻迎了上去。很遺憾,她只看見男人個子很高,穿著寬大的連帽衫。他的帽子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再加上他一直低頭看展示柜,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趙濛晴嘆了口氣,還以為能找到什么線索呢。正要關上監控軟件,鼠標不小心扯了一下進度條,拉到幾天前。趙濛晴清楚地看見,對準收銀臺的攝像機畫面里,出現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雖然畫面只是一晃而過,雖然戴著棒球帽,還壓低了帽檐,但她怎么可能認不出,跟在男人身后的女子就是自己。
攝像頭給了那男人一個正面。藍色的長袖T恤,年輕帥氣的臉。他選了兩款蛋糕,沒有給現金,刷手機付款。他手里握著的手機,與趙濛晴包里的那款一模一樣。
趙濛晴的身體開始發抖,雙手死死地撐在柜臺上,雙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她來過這里,她見過那個男人……她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人格分裂?天花板、柜臺、收銀機在趙濛晴眼前默契地轉起了圈,汗水慢慢地透出皮膚,黏住頭發,黏住襯衫。她閉上眼,任憑黑暗包裹住全身。
趙濛晴是被人晃醒的。
“醒醒,趙濛晴!”
她像是已經放棄了掙扎的溺水者,突然有一只手伸進水里,抓住了她的手。她一睜開眼,肺里陡然充滿了新鮮干凈的空氣,嗆得她一陣陣地咳嗽。
范安戈的臉幾乎要挨上她的臉了,眼里是掩飾不住的焦急擔憂:“你沒事吧?怎么睡著了,還是昏倒了?”
“你,扶我一下。”趙濛晴的聲音很微弱。想起來了,她的身體順著柜臺滑到地板上,還好,沒受傷。
范安戈小心地伸手,扶起趙濛晴。趙濛晴心里裝了一團火,灼得五臟六腑的水分都變成了汗珠。她靠在范安戈的肩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卡座挪去。每走一步,喘息幾下,短短兩米的距離,走了一分多鐘。
“你真的沒事?”見趙濛晴縮在沙發一角,神色疲憊而憔悴,范安戈問,擔憂就像溢出的水,怎么都掩飾不住。
趙濛晴連說話的力氣都拿不出,只是輕輕搖了搖脖子。
范安戈跑到前臺,倒了一杯溫水,放在趙濛晴手邊的小桌上。趙濛晴看見杯子里還插了一根塑料吸管,怪怪的,莫名有些想笑。
看不出這人還挺細心。只是,這種被照料的感覺,讓自己像個病人。
趙濛晴偏過臉,她本來就是病人。
“喝點水,多喝水。”
趙濛晴心頭一暖,手上的力氣回來了少許。水溫正好,入口不涼不燙。一抬頭,對上范安戈的眼睛。她第一次近距離地看這個人,眼睛漆黑深邃,有細碎的水鉆在跳。
偏開頭,趙濛晴低聲說:“你怎么會在店里?”
“來看你工作得怎么樣,結果沒發現人。我以為你在廚房,結果一轉過來就發現你倒在地上,嚇尿。”說著,他又摸出一支煙,不點燃,只斜叼在嘴里,痞氣十足,“你說你,是不是又胡思亂想了?”
趙濛晴扯了扯嘴角。多奇怪的人,細心和粗俗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她放下杯子,坐直身體,范安戈連忙阻攔:“你要不要請個假回去休息會兒?幸好是我來了,要是來個壞人怎么辦?”
“不是說這里的物業保安很負責嗎?沒事的。”
“話不能這么說。保安負責不等于沒壞人。昨天還在河里發現了尸體,你不知道?”范安戈神秘兮兮地靠近,“我還去看了的。”
趙濛晴定定地看著他:“你看到了什么呀?”
“早被隔離起來了,什么都看不到。”范安戈說,“不過我聽到法醫對警察說,死亡時間是上周五。要是知道尸體在水里泡了這么多天,那些保潔阿姨肯定不敢在河里洗拖布了。”
“河里洗拖布?”胃里一陣陣地翻涌,真有那么荒誕的事?
范安戈說:“你不知道,這條小河是活水,從東邊引過來的。不知道當初怎么設計的,沿著那家醫院墻根,再繞著流出來。平時還挺干凈的,有幾個保潔阿姨最喜歡在河里洗拖布。這下發現了尸體,她們怕是連河都不敢接近了。”
“醫院?什么醫院?”趙濛晴心里一動。
范安戈往她身后指了指。趙濛晴轉頭,看見大約二三十米遠的地方有一棟七層樓高的白色方形建筑。
“那是醫院?”趙濛晴問,“怎么沒看見大門?”不知不覺間,身體的不適感少了很多。
范安戈說:“這家醫院怪得很,開了四個小門,在四角。不過……”他壓低了嗓門,“這家醫院最近死了人,聽說開始鬧鬼了。”
趙濛晴目光一閃:“福田醫院?”
“對啊,你也知道這事啊。聽說那個女大學生死了以后,晚上經常有人看見有個長頭發的女人抱著孩子在醫院走廊里走來走去。”范安戈一本正經地提醒,“所以,晚上你千萬別去那醫院。”
明明是很恐怖的話題,趙濛晴并不害怕,倒是感覺好了不少,她看了看時鐘,扶著沙發扶手站了起來,說:“謝謝,我該去做甜點了。”
“確定沒事嗎?”范安戈見趙濛晴臉上的血色恢復了一些,這才放下心,說,“那好,我不打擾你了。下了班一起回家?”
“我晚上9點才下班,你不用等我。”
范安戈本來已經走出了店門,突然沖回來,在趙濛晴頭上摸了摸。
“乖,早點回家。”
趙濛晴還在愣神,他已經閃到了門外,大笑著走了。趙濛晴有些生氣,但更多的是感激。不知緣由地,她的臉突然紅了。
閉上眼,長舒一口氣。睜眼,天花板的星座燈密密麻麻,每個小亮點與其他亮點之間并沒有直接的聯系,但是從恰當的角度看去,偏就組成了兩條魚,或者舉著大螯的天蝎,甚至是半人半馬的怪物。
趙濛晴再一次摸出不屬于自己的手機,低頭想了很久,終究還是嘆氣,進廚房做糕點去了。
朗姆酒布朗尼烤好時,鄭姐正好回到店里。她深吸一口氣,捕捉到空氣中飄動的甜香,笑著說:“辛苦了。”
鄭姐的笑感染了趙濛晴。她也笑:“沒事。下午來了幾個客人,提拉米蘇賣完了,我就又做了點布朗尼。”
“做得很好。”
被夸獎的感覺真美妙。見鄭櫻正在埋頭整理東西,趙濛晴遲疑了一下,說:“鄭姐,今天下午有兩個客人是掃二維碼支付的,你收到沒有?”
鄭姐沒有在意:“柜臺最下面那個抽屜,我的手機放在里面。你打開看看。”
“這樣啊。”趙濛晴又看了鄭姐一眼,慢慢拿出一部通體粉色的手機,“你的支付寶有指紋密碼鎖嗎?”
“沒有,你直接點開看就行。”
趙濛晴低頭,快速點開最熟悉的那個手機支付圖標。界面有些卡,在登錄界面停留,趙濛晴手心沁出了汗。終于等到了收款界面,她第一下就點到了收款。手機上,清晰地顯示出轉賬記錄:某某某給你轉賬12元,某某給你轉賬18元……頁面往下,往下,翻到了上個星期五3月17日13點03分的記錄。
“壯志凌云”向你轉賬38元。
監控上,那個男人掃描二維碼支付的時間,就是13點03分。
壯志凌云,顯然不是真實的名字,最多是個網絡常用ID。
咔嚓,像是蛋殼裂了一條縫。趙濛晴發現,記憶里那個男人模糊的臉,稍微清晰了一點,組成臉龐的大方格變成了小方格。
“趙小姐,你真的考慮好了?”
男人的聲音很溫柔,像春風一樣。笑容親切,仿佛是熟識多年的朋友。就像他推來的蛋糕,香甜而美味。
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你。趙濛晴在心中默默地說。
以后的時間里,趙濛晴很認真,努力讓自己忽略掉不適感。買提拉米蘇的男人沒再出現。他可能是于清音的同事、助手或者合作伙伴,他不認識自己,自己也沒做壞事,怕什么?
忙碌到8點多,店里的客人漸漸少了起來。趙濛晴本來還想做點蛋糕,鄭姐卻說,明天做也來得及,晚上做太多反而浪費,催趙濛晴趕緊回家休息。
趙濛晴感激地笑笑:“謝謝鄭姐。”
“回去早點睡。”溫黃的燈光下,鄭櫻的臉柔和而親切。趙濛晴背著包,踏著點點路燈,往回家的路走去。
第一天上班,除了暈倒一次,沒發生什么事。趙濛晴摸出手機,找到了心理醫生的電話,發了一條簡短的短信。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覺得還好。謝謝。”
收好手機,趙濛晴抬頭,發現正好走到仿古水泥橋上面。朦朧中,水泥橋像弓著背的怪獸,正垂涎看著她。趙濛晴退了一步,忍不住看了一眼橋下潺潺的流水,不知為什么,她總感覺水里有人。
嘩啦,嘩啦,水聲清晰入耳,仿佛有人正在踩水。
趙濛晴的背上泛起一陣涼意,望著近在咫尺的橋,又四下看了看。開發園區的路都是橫平豎直的,不過這個橋,走下一個路口也是一樣的。
她悶頭匆匆往南走去。好在,道路兩邊的大樓還有人在加班,臨街的窗戶露出明亮的燈光,越往前燈火越明。無謂的緊張慢慢被夜風帶走,趙濛晴轉過街角,從一座公司大樓前慢慢走過。
這座公司的裝潢大氣豪華,門口停滿了各種豪車。趙濛晴頭也沒抬,在樹影下找尋自己的影子,黑色的人影從身前到身后,再從身后到身前。這時,身后的商廈,大門前響起了一陣男人爽朗的笑聲,她突然抬起了頭。
眼前,是都市常見的夜景。她在夜晚的陰影里,聽著身后的熱鬧。
男人的聲音響亮,仿佛在最遙遠的南極洲也能接收到他愉悅的心情:“我這個外甥女,從小就能干。我從來都是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栽培。”
趙濛晴一動不動,低頭找自己的影子。
“那是董事長看得起我,我肯定要全力報答。”
影子又淡又長,是一個奇怪的長條。那是自己嗎?
有人插嘴:“董事長不是還有個女兒嗎?怎么……”話沒說完,像是被誰打斷了。
董事長頓了頓,說:“今天是我們歐新研制的新藥正式上市的日子,就不要說那些敗興的話了。”又是一陣笑,“這段時間大家都辛苦了,公司不會虧待你們的。清音你也是,保重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也是你們年輕人做事業的本錢。”
趙濛晴抬頭,找天上的星星。睜大了眼,也穿不透霧霾,怎么會看到星星?
“謝謝董事長。”男男女女的笑聲奉承聲此起彼伏,歡喜的浪潮一陣一陣,趙濛晴心口抽著痛。
“我先回去了。家里孩子還小,得回去陪陪。你們年輕人,好好玩好好吃。還是那句話,公司不會虧待任何人。”
趙濛晴慢慢地,慢慢地,往道路內側挪去。一陣轟鳴,豪車噴了她滿身的灰煙。尾燈紅得刺眼,鮮艷欲滴。趙濛晴想起手腕上的血痕,和車燈的顏色一模一樣。
那陣熱鬧的笑聲慢慢散進了大樓。趙濛晴一點點轉身,抬頭看夜空,歐新兩個大字,紅黃藍綠白,各種色彩混合在一起,雖然丑出了新高度,但在黑暗天空的襯托下,它比彩虹還要奪目。
趙濛晴抬手擦去眼淚爬過的痕跡,低頭轉身,快步往前沖去。沒留神,差點撞到前面正走來的一個行人身上。
“對不起。”趙濛晴不敢抬頭,低聲道歉,急匆匆往前走。那個人突然叫了一聲。
“這位女士,請留步。”
趙濛晴有些疑惑地頓住腳步,轉過身。路燈下,一位穿著警服的中年男人正看著她,他身邊還站著另外兩個人,一男一女。被三個人這么盯著,不知為什么,趙濛晴全身開始發冷。
“女士,你好。”向她問話的是一位年輕女子。趙濛晴這才發現,她穿著警服,漂亮又干練。
“請問上周五,你有沒有見過……”她拿出一張照片,放在趙濛晴眼前。
普通的詢問,普通的音調,一切都顯得平常。趙濛晴愣愣地,看著照片上男人的微笑。
“我……”
“小姐,你見過他嗎?”
趙濛晴突然轉身,邁開步子,沿著林蔭路大步奔跑,像要逃離一只怪獸,又像是在奔向不知名的黑暗。她的腿機械似的轉動,胸口劇烈起伏,喘息聲在耳邊回蕩。沒有光亮,沒有出路,甚至,沒有希望。
體力對趙濛晴而言是最奢侈的。跑到街燈通明的大馬路時,她已經堅持不住,扶著路燈大口地喘氣。警察來了,警察來查線索了,怎么辦?怎么辦?恐懼像一張大網,束縛著她無處可逃。
行人三三兩兩經過,對她視而不見。城市森林里,她這樣的陌生人太多太渺小,誰會關心她?連最需要的人,也在重要關頭拋棄了她。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回到住處,室友們都不在。趙濛晴連澡也沒洗,徑直躺到了床上。關掉手機,閉上眼,不看不聽不聞不動。
如果,靈魂就此消失,那些人一定會彈冠相慶。畢竟,自己的存在,就是他們的障礙。
趙濛晴呆呆地睜著眼,黑暗中,漆黑一片,聽覺還靈敏了不少。她聽見田人玉開門的聲音,哼著歌打開電視,調頻換臺。她聽見,范安戈回來的聲音,鑰匙隨意丟在鞋柜上,金屬和木頭碰撞的叮當聲,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耳朵里。
范安戈:“趙小仙女呢?”
田人玉:“喲,帶了好東西回來就不問問我?”
范安戈:“不是請你們一起吃嗎?”
田人玉:“蛋糕?你買的?”
范安戈:“公司的新藥上市,開會慶祝。趙小仙女沒回來?”
田人玉:“在的吧,你敲敲門?”
趙濛晴聽見他走到臥室前,聽見他抬手敲門,聽見他喊自己出去吃蛋糕。所有的聲音她都能聽見,只是,不想動。
就這么躺著吧,躺著吧,直到宇宙的盡頭。
范安戈最終放棄了,和田人玉說了兩句,回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個多小時,田人玉突然接了一個電話,聲音輕快高揚:“……是嗎?好啊,有空……好,半個小時后你在樓下接我……”立刻關上電視,一番梳洗打扮后,關門走了。小小的三居室,又恢復了一片寧靜。
趙濛晴緩緩地拿起了手機,找到想要聯系的那個人。瑩白的光照著她的臉,憔悴,淚痕紛亂。手指在屏幕上觸點,隨著光標的閃動,六個字出現在對話框內。
“宋醫生,謝謝你。”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更多的話表達自己的心情。起床,開燈,穿好衣裳,翻出許久沒用的化妝品,就著燈光仔仔細細化了一個淡妝。
摸開手機,在聯系人列表里撥弄,在“媽媽”兩個字上輕撫一陣,終究按了下去。
電話通了,很久才被接起。
“小晴,這么晚了,有事啊?”
“媽,我……”
“是錢不夠?你爸就是說說而已,要是沒錢了給媽說。但是你怎么什么事都瞞著家里?你爸爸生氣也是應該的……”
“不是的,媽……”
“你等等啊。”電話放了一陣,又拿起來,“沒什么事,就是你弟弟晚上總要鬧一會兒,真是……不過小晴啊你那么大個人了,還真得學學你弟弟,活潑一點外向一點,你這樣的性格,小時候就默不作聲的,別人都說你這孩子是個啞巴,可把我擔心死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母親說話的間隙,趙濛晴終于說出口:“媽,你身體還好嗎?”
在生趙濛晴的時候,趙母遇到了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了趙濛晴,又出現宮內感染。多年來,趙母的身體一直不好,這也是趙濛晴最關心的事。
趙母說:“我沒事,倒是你,跟你爸爸認個錯。學學你姐姐,她多好,整天勸你爸……”
趙濛晴已經把手機扔到了一邊。聽筒里傳出嘰里呱啦的埋怨、抱怨,趙濛晴已經聽了無數次。她不想把最后的時間浪費在聽這種話上,于是干脆地關了機。
想到以后再也聽不到這樣的嘮叨,再也不會因不知名男人的手機而恐懼,趙濛晴微微一笑,竟有一種淡淡的興奮。
打開門,雖然客廳漆黑一片,趙濛晴還是輕車熟路地飄到廚房,摸到水果刀,原路飄回。
割腕自殺的人都要吃安眠藥,據說是怕疼。可是趙濛晴數了數宋醫生開的藥,劑量并不夠。沒辦法,她只好吞完手頭僅有的十來顆。刀在手腕上輕輕比畫,試探性地割了兩下。她皺眉,刀刃和皮膚親密接觸的感覺,還是挺疼的。可是沒辦法,也許明天、后天,會有更疼更難過的事在等著自己。早了早斷,早死早超生。
頭開始發暈,眼皮漸漸沉重。趙濛晴一狠心,往下狠狠一劃,水果刀割了一個空。她再費力地睜眼,對著手腕最細的地方劃下去。殷紅的血,一顆、一線、一片,從皮膚深處沁出。她淺淺一笑,緩緩往床上倒去。
真好,快要解脫了。
臥室門沒有鎖,明天一大早,范安戈或者田人玉就會發現自己。總歸是同住屋檐下,聞到臭味也不太好,趙濛晴想。意識開始模糊,身子開始飄忽,快了,快要進入永恒的沉睡了。
“哐當!”
遙遠而沉悶的撞擊聲將沉睡吵醒。趙濛晴閉著眼,頭偏到一邊。
“趙濛晴!”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嘶力竭,像要穿破厚重的云層。
“趙濛晴你醒醒!”
可是我只想睡覺。
“趙濛晴!你睜開眼看我!”
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值得我看。
天旋地轉,嘈雜喧鬧,時而明亮如閃電,時而沉暗如黑夜。那個人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回響,吵得像蒼蠅。痛感就像一棵大樹,密集的根須纏住身體和靈魂,抽走所有的力量和勇氣。恍惚中,似曾相識的臉飛快地晃過,比流星還快。
睡吧,睡一會兒,再睡久一點,睡到宇宙的盡頭。星星在全身打轉,十二個星座閃著刺眼的光,逼近,再逼近,相隔幾萬光年的星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融成一片茫茫白光。
眼皮慢慢地動了動,更多的光芒爭先恐后地擠進眼眶。趙濛晴偏了偏頭,頭發與枕頭摩擦發出沙沙聲。凌亂的腳步由遠及近,停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