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蟬鳴。
小馬市天寧高中二年級三班。
阮唐把壘在課桌上的兩摞書往中間一合,頭縮下去,對身邊的人說:“幫我看著點啊,我睡會兒。”
她的同桌肖洱沒吭聲,也沒有偏頭看她,連正在記筆記的動作都沒有半點停頓。
可阮唐知道她聽見了,于是放心地合眼。
腦袋墊在手臂上,沒一會兒阮唐就入了夢,左胳膊肘從書堆邊露出一截。
肖洱的余光瞥見,不動聲色地把手邊原本放在桌角的水杯移過去擋住。
陽光熾烈,直射向金屬外殼的水杯,反射的光斑落在雪白的墻壁上,像一道明媚的傷口。
空氣里好似摻了膠水,沾黏著人的五感六識,高溫蒸騰著脆弱的意志力。
漸漸地,趴下去的人越來越多。
講臺上物理老師仍舊聲嘶力竭。
“真空中兩個靜止點電荷間的相互作用力,跟它們所帶電荷量的乘積成正比,跟它們之間距離的二次方成反比,作用力的方向在它們的連線上……”
三班班主任姓方,毛發生長狀況堪憂,人送外號“光明頂”。他一向神出鬼沒。比如這個燥熱的午后,光明頂突然造訪,驚起“哇”聲一片。
肖洱在桌子底下踢阮唐的腳,后者好不容易迷瞪著抬起眼皮,在瞅著門口一尊佛似的光明頂時,瞬間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
她的嘴巴掀開一條小縫,上下兩片唇紋絲不動,聲音就從喉嚨里溢出來:“完了完了,光明頂怎么突然來查崗了?千萬不要看見我啊……”
肖洱沒有回答阮唐。她的目光落在光明頂身后多出來的那道黑色陰影上,若有所思。
果然,光明頂不是過來抓打瞌睡的,他帶來了一個少年。
新面孔,難得的是長得很好看。要知道天寧高中是這座城市最好的中學,省示范高中,按照“成績與長相往往成反比”定律,樣貌標致的男孩子不多。
顧忌著還在上課,光明頂沒有多做介紹,給少年指了一個空座位讓他先坐下。
那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旁邊坐著班里最讓老師頭疼的學生陳世騏。
少年個子高,步子也大,走路帶著風。路過肖洱和阮唐的座位時,肖洱聞到淺淡的茶香,干凈清新,能讓人想起山間雨后新綠的茶園。
少年落座,阮唐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后從筆袋夾層抽出N次貼,寫了字推到肖洱跟前。
“顏值中上,身材不錯。”
新學生的到來,像是往一潭死水里投入一塊鵝卵石,瞬間打破原本的平靜。
不只是阮唐,所有學生都瞬間清醒過來,目光灼灼地探頭張望。就連一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學習委員楊成恭,也停筆投過去一個淡漠的眼神。
光明頂還沒走,在門口招呼:“班長,出來一下。”
班長肖洱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出去。
陳世騏趁此機會,自來熟地找新同學搭訕:“知道這是誰嗎?”不等對方說話,他又搶答道,“這是我們的肖大班長!我告訴你啊,咱班人都知道,得罪誰都可以,唯獨這位,絕對不行。”
新同學彎彎嘴角,拋出一個不屑的笑容:“為什么?”
“說起我們班長的光榮事跡,那多了去了!”陳世騏得到了回應,興致勃勃道,“我就這么跟你說吧,班長的眼神,能殺人。”
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光明頂遞給肖洱一份文件:“我馬上有個會,今天的班會課你來主持。這里面是班會細則,要交代的事情我都寫在里面了。還有,讓新同學跟大家打個招呼。”
“好。”
肖洱話不多,但是做事認真牢靠,光明頂放心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肖洱站在門口喊“報告”,然后安靜地回到座位上坐定。
新同學半靠在教室最后的墻壁上,歪著頭看她的臉,似乎想要看清陳世騏所說的“能殺人的眼神”。偏偏肖洱半垂眼眸,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簡單的無框眼鏡,他什么也看不見。
肖洱整個人不聲不響的,因為瘦弱,深藍色的校服套在她身上顯得異常寬大。步子也極輕,像是飄回了座位。怎么看都不像是陳世騏口中那個“大殺四方”的班長。
陳世騏掩耳盜鈴地捂著嘴巴在聶鎧耳邊嘀嘀咕咕:“知道我們管她叫什么嗎?”照例是個設問句,陳世騏接著回答,“幽——靈——修——羅。”
“陳世騏你是不是覺得把嘴捂住我就看不見你在講話啦?”物理老師把手里剩的一截白粉筆頭丟回粉筆盒里,沒好氣道,“你們噢,爭分奪秒地講小話,好像能長塊肉。要把這勁頭用在學習上,也不會學成這副鬼樣子。”
新同學男生緣很好,班會前那節課的課間,肖洱去教室后頭找他,打算讓他一會兒跟同學簡單做個自我介紹。走近了,發現他的座位邊已經聚集了三兩個男生,正聊得熱火朝天。
肖洱隱約聽見“NBA”“火箭”“麥迪”這類的字眼。
籃球、足球、游戲……高中男生之間能拉近彼此距離的共同話題,無非就是那么幾個。
看見肖洱,新同學身邊的幾個男生本能地退散到一邊,倒不是嫌惡,更多的是敬而遠之。惹不起,大家都躲得起。
肖洱視若無睹,目標明確,站在新同學面前:“怎么稱呼?”
聶鎧終于看清了肖洱的眸子,黝黑,明亮。目光安靜而筆直,像深海,像古井,像沒有邊際的黑洞。
因為這個認知,他心里一滯,回答落了半拍。
新同學的不買賬讓邊上的陳世騏幾人一陣暗爽,以為他是故意刁難。
肖洱語氣淡靜,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一會兒的班會,你有五分鐘可以自我介紹。”語畢,轉身就要走。
他突然開了口:“聶鎧。”
因他的回答,肖洱的身子微微一頓,在那一剎那,不起波瀾的眼里突然波濤洶涌。可也只是一瞬間,又重歸于寂。
片刻后,她問:“凱旋的凱?”
“鎧甲的鎧。”
肖洱暗暗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回座位,面上仍是平靜,心跳卻如擂鼓。
阮唐趴在桌上嘰嘰咕咕地說著什么,肖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盯著桌面上的課本,兀自出神,直到上課鈴響起。
班會,肖洱條分縷析,把光明頂交代的事項逐一通告周知、落實到位。新學期的學習任務安排、實踐活動報名情況、黑板報責任人調整等等,不疾不徐,時間把握得剛剛好,所有任務布置下去,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
“修羅雖然人很冷酷,但是成績跟工作真是沒話說。”陳世騏無不感慨,語氣中隱有羨慕,“我們班老師不要太喜歡她……哼,老師的應聲蟲,沒有感情的學習機器。”
講臺上的肖洱低頭把資料整理好,別在耳后的頭發落出一綹,她抬手撫回去,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和一截嫩生生的脖頸。
聶鎧手里轉著筆,目光卻沒有從她身上挪開一秒。
“下面請新來的同學上來給大家簡單做自我介紹,大家歡迎。”肖洱從講臺上下來,讓出位置給聶鎧。
掌聲中,聶鎧往講臺上走,在過道與肖洱擦身而過。
他足足比她高一個頭,垂眼就能看見她頭頂小小的、白白的發旋。
她現在留著短發,不是當初的馬尾,所以他一開始竟然沒有認出來。聶鎧在心里說。
直到看清她的眉眼,那些快要被遺忘的記憶才翻騰而出。
聶鎧對肖洱最初的印象,停留在13歲初遇時那雙明亮的眼眸上。
匆匆一面,卻記憶深刻。
短暫相遇,卻念念不忘。
聶鎧的父親聶秋同是商人,成功的商人。和很多成功人士一樣,他世界各地亂飛,指點江山,卻很少光顧自己的小家。母親白雅潔文靜軟弱,從來不曾因為此事與聶秋同翻臉,甚至默認聶秋同在外面的風流韻事。
她全部的生活重心只有兩個——舞蹈和她的兒子聶鎧。聶鎧打小性子隨母親,以至兒時隨白雅潔搬回她的娘家小馬市之后,那幾年除了上學,連家門都很少出。
可那一天,聶鎧隨母親去拜訪她的一個朋友,這一切發生了改變。
母親朋友家門外有一個院子,路過的時候,聶鎧看見幾個男孩子趴在地上彈玻璃彈珠。可能是看出他眼里的好奇和躍躍欲試,母親給他口袋里塞了20塊錢,讓他跟小朋友們一起玩。
聶鎧不知道該怎么跟陌生人搭訕,遠遠地站著看。好像看見他們笑鬧著,就已經覺得挺開心。
后來不知怎么的,幾個人打起來,其中一個格外矮小的被一下子推搡在地。
“賴皮!你賴皮!”
其他幾個孩子叫嚷著:“還給我們,快點!都還給我們!”
想來是那個孩子把其他人的彈珠都贏走了,招來了不滿。
“我……沒、沒、沒賴!”跌倒在地的孩子口齒不清,一句話說了老半天。
聶鎧聽得出來,他有嚴重的口吃。
這樣的孩子,往往安靜、膽怯,總是一個團體里的弱者,充當了受氣包的角色。聶鎧暗暗捏著拳頭,希望那個孩子能夠站起來,站起來同他們打一架也好。
可是沒有。那孩子癟了癟嘴想哭,又忍住了。他把手伸進口袋里,將剛剛贏來的幾個彈珠掏出來。
聶鎧心里很難受,他覺得自己不能就這么看著,他應該做些什么。或許他可以為那個孩子出頭,讓那幾個壞小子知道欺負人是不對的。可是他不敢。他狠狠踢開腳邊的石子,因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憤怒。
就在這個時候,伴隨著清亮的一聲斷喝,一個扎馬尾辮的女孩子沖進他的視野里。
“好啊!你們又在欺負小結巴!”
女孩子非常瘦弱矮小,甚至還沒有那個叫“小結巴”的男孩子高,緋紅色的書包在背后一顛一顛的。可她的拳頭很硬,氣勢很足,一下子就攥住為首的男孩子的衣服領子。
“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昨天才告訴你,要帶小結巴玩!他是我的人,你們誰也不準欺負他!”
不知道為什么,其他人都有一點怕她,看見她沖過來,馬上放開了小結巴。小結巴看見了自己的庇護者,終于委委屈屈地“哇”一聲哭了出來。女孩子聽見了,回頭拍拍他的肩膀,口氣義薄云天:“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拿你怎么樣。”
在她回頭的瞬間,聶鎧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睛。
他發誓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雙眼睛,黝黑,明亮,能一下子就看進人心里。
女孩子也同時看見了聶鎧,大喊道:“喂,你是哪家的?我怎么沒見過你?”
聶鎧一下子臉紅,手足無措地望著她,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
女孩子幾步跑過來,仰頭看著他,表情驕傲無畏:“這里是我的地盤,你要是想讓我帶你玩,就先報上名來。”
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聶鎧卻在那一霎,連話都不會說。
半晌,沒等到聶鎧的回應,女孩子兀自思索了片刻:“你是不是不會說話呀?”
聶鎧:“……”
“那我就叫你小啞巴好了。小結巴你過來,給你認識新朋友。”女孩子招呼道。她說起小啞巴、小結巴這樣的外號,卻沒有任何看不起的意思。
那天,聶鎧跟他們玩了一整個下午。
他插不上話,但總是認認真真地聽。男孩子們都叫女孩子“小耳朵”,她媽媽是老師,她從小就是這一帶的小霸王。誰要是不跟她做好朋友,就沒有人帶他玩。
一直到了傍晚,母親來叫自己回家,聶鎧才驚覺時間竟然過去得這么快。他不舍得走,可是顯然,沒有人不舍得他走。因為跟他道別之后,小耳朵和他們又興高采烈地商量著去海邊撿小螃蟹。
那天之后,聶鎧期待著母親再一次帶他去那個院子里拜訪好友。
可是一次都沒有。
再后來,他們又一次搬家去了南京,聶鎧沒有再見過那個女孩子。
她勇敢,熱情,像從天而降的小太陽。她大聲說話,放肆歡笑,眼里藏著小星星。
她住進他的心里。
在全新的城市,聶鎧發誓自己要有一些改變。他逼著自己參加學校里各種各樣的活動,打籃球、玩滑板、交朋友,他打開自己,為著心里種下的那一份隱秘的期許。
漸漸地,他開始遺忘,遺忘曾經那個膽小怯懦的自己,遺忘那年初夏大院里的一場邂逅。全部的記憶,就剩下一雙干凈清亮的眼睛,沒有雜質,熠熠生輝。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一雙眼睛,能給人希望和勇氣。
直到因為學區問題,他隨母親又一次搬回小馬市,插班來到這里。他與那雙眼睛重逢,他知道小耳朵原來是叫肖洱。
那一刻,命運的音符在五線譜上跳躍起來。
肖洱的父親肖長業是本地一家采礦公司的礦長,母親沈珺如是小學教師,家境殷實。兩年前她們家還換了套房子,如今住在全市房價最高的地段,十八樓,站在陽臺就能看見大海。
放了學,肖洱背著書包回家。
小馬市沒有設立住宿制高中,可能是因為城市太小,大家從學校到家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個小時。肖洱家離學校也不遠,坐14路公交車,三站就能到。
刷卡進小區,坐電梯上樓。鑰匙在鎖孔里轉到第三轉才打開門,肖洱知道家里沒有人。
果然,屋里一片冷清。
肖長業工作一直很忙,每天晚上8、9點鐘才能到家;母親好一些,但她今年當上了班主任,雜事不斷,也常常要到7點以后才能回家。
肖洱去廚房里淘米煮上飯,就直接去了臥室,關上房門,反鎖。她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做,但是反鎖房門令她安心。
打開臺燈,肖洱按照記在作業本上的順序一項項完成作業。
她的字不像一般女孩子小巧娟秀,相反的,間架結構非常大氣。干凈利落的字,像她這個人。
8點整,肖洱做完了所有的作業。
高二學業繁重,天寧高中更是以老師嚴厲、作業繁多著稱。常常有學生家長抱怨自家孩子每天做作業做到12點以后。可是肖洱效率極高,正常情況下,9點以前就能完成當天的全部作業。
做完功課,父母也沒有回來。肖洱打開右手邊的抽屜,拿出放在最上面的第一本練習冊——練習冊的前后都有二十多頁空白,她從中間靠前的某一頁開始使用。
這是她的日記本。
夜深人靜,肖洱“睡著”以后,母親有翻她東西的習慣。母親總擔心肖洱會被男孩子惦記上,擔心她本該放在學習上的心思被打擾,所以要時時監控。
肖洱從不拆穿,甚至,她有那么一本帶鎖的精裝版“日記”,藏在抽屜最里頭,偶爾寫一些能給母親看的文字。
但她真正的日記本,其實就放在抽屜的最上頭,一本其貌不揚的練習冊。
事實上,她不喜歡記日記,不論怎么不顯眼,她都害怕留下把柄。可是有些事情悶在心里,隨著年月的累積,越來越讓她覺得透不過氣。
肖洱打開日記本,上一次寫日記還是半年前,大年三十那天。
只有兩行字——
“親愛的雅潔,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吾愛長業。”
肖洱抽出一支筆,寫上今天的日期:2012年9月6日。
“今天,我看見了聶鎧。她應該也回來了。”
肖洱合上日記,重新放回抽屜里。
8點半,沈珺如先回了家,手里提著幾個熟菜。
肖洱聽見聲音,走出臥室:“媽。”
“小洱啊,作業寫完了?”
“寫完了。”
肖洱上前接過沈珺如手上的拎包和塑料袋。
“餓了吧?爸爸還沒回來?”
“嗯,還沒回來。”
肖洱拿出幾個碟子,把熟菜放進去,說:“我爸打電話給你了嗎?吃過再回來還是回來吃?”
“沒打,應該是吃過再回。別管他,咱們先吃就成。”
肖洱的動作遲疑了一瞬,才說:“嗯。”
吃飯的時候,沈珺如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狀若無意地問:“學校里有什么新鮮事情呀,說給媽媽聽聽。”
“剛開學,學校方面的事情有點多,沒什么新鮮的。”肖洱面不改色,回答道。
“不要耽誤學習知道嗎?”
“嗯。”
飯后,沈珺如去書房備課。她一貫干練強勢,對待工作一絲不茍。
肖洱在廚房洗碗的時候肖長業進了家門。
“洱洱,在洗碗呀?”父親探頭進來,跟她打招呼,“媽媽呢?”
肖洱覺察出他今天心情很好。
“在備課。”
肖長業點點頭,把外套外褲一脫,丟在客廳沙發上,一邊解領帶一邊往衛生間走。
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要是沈珺如出來看見他隨手丟外衣,免不了要埋怨幾句。肖洱擦擦手,把他的衣服掛好。
然后,她聽見父親在浴室放水的聲音。
下一秒,肖洱的手探進父親長褲的右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機。
是最新的款式,觸屏的智能手機,有屏幕鎖定的密碼,四位數。肖洱熟練地輸入“1224”,進入主頁面,調出短信功能,查找垃圾箱,點擊“恢復”。
肖洱自己沒有手機,可是有一些手機上的小功能,父親甚至不如她清楚。
恢復的短信里果然有那個號碼發來的,肖長業沒有存她的姓名,可是肖洱早就背熟了那個號碼。
“長業,處理完手頭的瑣事,我就要搬去小馬市了。”
“幾年過去,小馬市和原來大有不同,你呢,還一如當初嗎?”
“什么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最后一條短信是今天發來的,父親的回信是:明天下班后,我聯系你!
肖洱重新刪除那些短信,退回主頁面,將手機鎖屏,放回肖長業的右口袋里。做完這一切,肖洱回到臥室,從書包里抽出物理課本,預習明天的功課。
幾分鐘后,客廳的座機響起來。
肖長業擦著頭發上的水去接了電話,片刻后揚聲道:“洱洱,同學的電話。”
肖洱不猜也知道是誰。
走到客廳,肖洱接過電話,余光瞥見父親從口袋里掏手機出來。
“小洱是我呀。”阮唐歡快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今天晚上的數學作業是什么?我忘記記下來了!”
肖洱看一眼墻上的鐘:“怎么這么遲才打電話問,快10點了,你做完都到幾點了。”
“沒有辦法啊……剛剛在做其他作業嘛,我又不是你,唰唰幾下子就做好了。”
肖洱無奈,跟她細細說了作業內容,可是阮唐沒有掛電話的意思。
“唉,你覺不覺得今天新轉來的那個聶鎧,人看上去勁勁的?”
“沒注意。”
“怎么會呢!大家可都在討論他……聽說他爸爸是上市公司的老總,媽媽以前是學舞蹈的,長得可漂亮了!”
“很晚了,沒有別的事的話,快點去寫作業吧。”
“好吧……那我明天再跟你說噢。”
掛了電話,肖長業的聲音傳來。
“跟同學說話這么冷淡啊,是不是關系不怎么好?”
肖洱平靜地說:“沒有啊,我一直是這樣,她習慣了。”
肖長業被她說得一怔,細細回想,好像這幾年肖洱確實一直都是這樣,乖乖巧巧,不慍不火的樣子。
可是,他怎么記得,小時候這丫頭天天在外面不著家地玩,全院的男孩子都聽她的話。她跟人說話的時候,也總是笑瞇瞇的。
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文靜了呢?肖爸爸想不起來了。
可能是女孩子長大了,總會有變化,也可能是搬了家,和以前的小伙伴沒有了來往的原因吧。肖長業在心里揣測,沒有細想,摸摸肖洱的腦袋:“早點睡吧,晚安。”
“晚安。”
肖洱一直沒有睡著。
她想了一會兒剛剛看到的短信,心里無端覺得煩躁,只得翻身起來,把看到的內容全部寫進日記里。目光掃到之前寫下的名字,有片刻定格。
聶鎧。
這個名字她不陌生。自從第一次出現在她的日記本里,她就記得很牢。
是那個叫作白雅潔的女人的兒子。
肖洱13歲的初夏,撞見一樁事,讓她永生難忘。
那天下午,她們學校臨時通知不上課,她提前回了家。2點多鐘,聽見父親的車子停在院里的聲音,肖洱想要給他一個驚喜,就躲進他房間的大衣柜里。
可沒有料到,父親帶回一個女人。
更沒有料到,他們會在臥室里做出那樣的事情。
13歲的肖洱對這種事情懵懵懂懂,只知道這很惡劣,比她過年的時候偷偷往姥姥家雞窩里丟爆竹更惡劣一百倍。
這件事情已經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圍,她躲在柜子里聽著外面的聲響,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后來爸爸送那個女人離開,她從衣柜里滾出來的時候,已經憋得滿臉通紅。
她覺得自己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可是晚上媽媽回家以后,說自己脖子疼。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的父親聽了,體貼地過去給她揉捏。
家里常見的場景,此時在肖洱眼中顯得格外諷刺。可是看見媽媽臉上安逸幸福的表情,肖洱滿肚子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恨透了父親,又心疼極了被欺騙蒙蔽的母親。
她決定保守這個秘密,決定一個人搞清事情的真相,捍衛母親的愛情和這個家!
年少的肖洱心里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她千方百計地偷看父親的手機,想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那時候父親用的還是諾基亞,沒有密碼,只是他的警惕性很高,每次發完短信或打完電話就會立刻刪除記錄。
可是百密一疏,肖洱還是發現了一些端倪。
女人叫白雅潔,是父親的初戀。和父親分開后,她嫁給了富商聶秋同,生下兒子聶鎧。丈夫常年在外工作,她在家當家庭主婦,婚姻不幸福。
除此之外,她還偶然得知,白雅潔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就曾經許下誓言。
說以后的孩子要起名叫作“肖洱”,因為他們的定情之地就在大理洱海。
看到那條他們懷念過去的短信之后,肖洱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個晚上。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由來,竟是因為父親和他前女友之間的約定!他給自己起名的時候,竟然想著的是他的初戀!
他怎么能那么欺騙媽媽?
那天之后,肖洱開始變得沉默。
不再一放了學就跟小伙伴們出去玩,而是第一時間回到家里,就端坐在客廳中央寫作業,一邊緊張兮兮地緊盯著院門口,以防父親再帶什么人回來。
直到后來,從父親的短信里得知,那個女人帶著兒子搬走了,肖洱才松下一口氣。
可心里的芥蒂,再也不可能除去。
肖洱躺在床上,久久沒能入睡。
不知什么時候,她聽見門把手的聲音,立刻閉上眼睛。
沈珺如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察看肖洱是否已經入睡,又給她的肚子上搭好毛毯。這才走到肖洱的書桌邊,打開臺燈,輕輕拉開抽屜,輕車熟路地找到日記本。
她隨手取了筆筒里的裁紙刀,在日記本的鎖孔里上下一戳,就輕松地打開了。
2012年9月6日
“今天物理課,阮唐睡覺差一點被方老師發現,虛驚一場。”
沈珺如放心了,把日記本放回原處,悄無聲息地離開女兒的房間。
天寧高中早讀課的開始時間是7點30分。光明頂規定,在那之前每一科的課代表要把作業全部收齊送去老師辦公室。這就意味著,三班的學生必須在7點20分之前到達教室。
肖洱沒有貪睡的習慣,早上5點準時起床,在陽臺背單詞和古詩文。6點鐘吃早餐,6點半準時下樓。
高一光明頂家訪以后,知道了她每天的作息,都忍不住感嘆:“這個女孩子,有著可怕的自控能力。”她會嚴格地按照自己指定的計劃,一絲不茍地逐項完成。這是連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自我管理。
這天肖洱也和平時一樣,6點半準時下樓,步行至家附近的公交車站。
14路車搖搖晃晃地停在面前,肖洱上車刷卡,卻在下一秒鐘看見聶鎧背著書包站在空蕩蕩的車廂里。
這個時間就算是上學的學生也不多,車里還有不少空座位。可是和很多男生一樣,聶鎧偏偏不愿坐著,單手插在口袋里,黑色雙肩包癟癟的,掛在他的肩頭。
他才轉學過來,所以也沒有校服。穿著自己的T恤和牛仔褲,腦袋上扣著大大的耳機,一根長長的耳機線繞過手臂延伸到褲子口袋。
在天寧高中,肖洱平時看見的高中生大約能分為三大類:
以楊成恭為代表的學霸,穿干凈整潔的校服和運動鞋,脖子以上除了眼鏡沒有其他裝飾物,不管站在哪里都像在沉思數學題。
以陳世騏為代表的學渣,穿邋里邋遢的校服和灰蒙蒙的運動鞋,說話吵吵嚷嚷,走路蹦蹦跳跳,仿佛前方永遠有一個籃筐等著他三步上籃,沒個正形。
當然還有人數更多的一類,介于前兩者之間,有一點自己的小心思,但是仍舊遵循正常的軌跡,按部就班地來去。
那么,聶鎧屬于哪一種呢?
肖洱想起她為了練習口語而看的美劇,街頭少年往往是這樣的打扮。
大多不甘安于現狀,不想走普通人走的那條路,但是對未來沒有規劃和明確的目標,迷茫而無措。
聶鎧顯然也看見了肖洱,她在他上車的后一站上車,這說明兩人的家離得很近。
他因為這個認知而感到欣喜,可面上什么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看了肖洱一眼,就又默默地轉過頭去。
肖洱自然不會主動與他打招呼,徑直走到她常坐的座位——距離后門最近的那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車子很快到站,肖洱在聶鎧前邊下了車。
聶鎧的手插在口袋里,在她身后閑庭信步地走,沒有超過她的意思。肖洱的步子很小,走起來也不快,但是非常穩。
聶鎧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就算在她腦袋頂上放一碗水恐怕也不會灑吧。
7點鐘,兩人先后到達教室。
聶鎧以為自己來早了,要知道在原來的學校,不踏著鈴聲他是絕對不會進教室的。
可畢竟這是他正式來到天寧高中的第一天,而且……因為一個奇怪而隱秘的原因,他破天荒地定了6點鐘的鬧鈴。
沒有想到進了教室,竟發現幾乎來了一半的學生,包括他的同桌陳世騏。走回座位,聶鎧看著正奮筆疾書的陳世騏:“這么早就來用功?”
“毛線!昨天的作業變態得要死,我才沒工夫做。”
陳世騏說著,踹一腳前排同樣埋頭苦干的少年:“柯基你抄好沒?快拿來給爺看看!”
聶鎧落座,看見肖洱取下書包的時候,早有幾個人等在她的座位邊。
“數學!”
“我要生物。”
“我要物理!”
沒一會兒,肖洱拿出的作業就被瓜分一空。
聶鎧大悟,原來來這么早,都是來抄作業的。
“聶鎧你可能不知道,這是我們學校的傳統。”手上在抄,嘴巴也停不下來,陳世騏憤憤地說,“每科老師每天收作業上去,還要認真批改,誰要是錯得多,就會單獨被請去辦公室喝茶。這不是要人命嗎?我們只能起早來抄或者對答案了!”
“給你哈士奇!這本抄完了。”前排被稱作“柯基”的少年把手頭的作業本丟給陳世騏,又補充道,“我們班其實算好的了,大家團結一心,沒有人告小狀。隔壁四班那個班長跟老師說了早上有人抄作業,結果他們班主任每天6點50分就到教室,搬個小板凳坐門口,進來一個人收一個人的作業,可怕吧?”
“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們班學生早有其他根據地,都把作業抄好了才來上學。”陳世騏說著腳下也沒停,又踹了“柯基”一腳,“不許叫老子哈士奇!”
聶鎧這下總算是領教了天寧高中所謂的“嚴格”,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老師想出什么樣的邪招對付學生,下頭總有對策。
就像弱小生物在面對強大勁敵的時候,隨之進化出的自保本領。
“這什么玩意啊?拿這個給爺抄?”陳世騏突然皺眉,嫌棄道,“我要抄班長的,這本正確率看著就很低。”
“柯基”已經處理完自己的全部作業,嗆他:“班長的在別人那里,有的抄就不錯了!就你那水平,全對的話老師也不信啊。”
話糙理不糙,陳世騏沒有反駁。
“其實班長人不錯了,別老說人家這兒不好那兒不好的。你看她從來不在背后捅咱們刀子,作業也隨便咱們抄。”“柯基”顯然對肖洱頗有好感,趁機說。
聶鎧下意識看向“柯基”,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指著自己說:“我叫柯岳明,柯南的柯,岳飛的岳,明星的明。”
說完之后,因為自己這個別出心裁的介紹方式而頗感自得。
“可惜腿短,你叫他柯基就行。”陳世騏補刀道。
“他腦子有泡,我們都叫他哈士奇。”柯基急了,報復道。
每個班里可能都有那么一對活寶,以打壓彼此為樂趣,卻又形影不離,親密得跟穿著一條褲子似的。即便很多年以后,你忘了他們的名字,忘了他們的樣貌,也總是忘不了他們給你帶來的歡笑。
一天下來,拜哈士奇和柯基這對活寶所賜,聶鎧基本已經把班里的情況了解了個大概:三班是天寧高中的理科實驗班,簡言之就是綜合實力最強的班級,配備最敬業口碑最好的老師。
除了幾個找關系進來的學生,其他人都是憑著真才實學考進來的。
聶鎧、陳世騏、柯岳明之流,自然屬于走后門進來的那一類。聶鎧父親跟校長相熟,插班的事,打個電話就辦妥了。
班里插科打諢的人不少,踏實學習的人更多,金字塔頂上的兩尊大神是班長肖洱和學習委員楊成恭。
說起這個,柯基滿面笑容。
“雖說楊成恭和肖洱的成績差不多,但是在這場年級第一寶座的長期攻堅戰里,楊成恭從來也沒有贏過一次。”
哈士奇“哼”一聲,對聶鎧說:“你不覺得這家伙一說到班長,那雙鈦合金狗眼直放光啊!”
柯基圓眼一瞪,撲上去扭打之。
下午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鈴聲打響,兩人拉著聶鎧去打臺球,儼然已經把他當成小團體中的一分子。
聶鎧的新書還沒到,處于適應階段,老師特批今晚不用做作業。聶鎧又想起媽媽早上跟他說今天要去拜訪老朋友,吃過晚飯才會回去,讓他自己在外面吃,也就隨他們去了。
“小洱,今天我跟你一起走吧,我租的書看完了,想去你家那邊的書屋還書。”
正在收拾書包的阮唐對肖洱說。
阮唐最大的愛好就是看言情小說。每天晚上打著手電筒窩在被子里看,一個禮拜能看十本書。
肖洱在心里默算過,照她這個速度,在高二下半學期,就能看完租書屋里面現有的所有言情小說。
肖洱也在她的極力推薦下看過幾本。差不多的套路,笨拙善良的女孩子在各種機緣巧合下邂逅十項全能的高大少年,分分合合拉拉扯扯,說一些情深義重的華麗辭藻,就能把彼此感動得稀里嘩啦,發誓矢志不渝。
可是然后呢?結婚以后,還是會變心,還是會懷念最初的愛人,還是會欺騙與背叛。
肖洱真是不喜歡這些從封面到內在都華麗得失真的小說。
平時阮唐這么說了,肖洱總是欣然應允。今天,她卻一反常態。
“我幫你還吧,反正老板也認識我。”
阮唐完全沒有察覺出她的異常,摸著鼻子說:“可是我還想再借幾本呢……”
“中午你不是還跟我說,你姥姥最近身體不太好,要早點回去照顧她。”肖洱說,“我幫你借,第三排從左往右數第四本開始,借三本是不是?”
“哇,你怎么知道?”
“你都是挨著借的,這幾本原來就擺在第三排的最頭上。”
“好厲害!”阮唐把要還的書遞給她,“那就拜托你啦,小洱你最好了!”
阮唐蹦蹦跳跳地離開了,肖洱收拾好書包也走出教室。
她知道父親今天跟白雅潔見面會約在哪里。那是他們曾經常常幽會的地方,隱蔽安全。
之所以會被肖洱發現,也完全是一次巧合。
那次,阮唐跟她說好像在她家附近的一家茶室門口看到一個很像她爸爸的人。不等肖洱開口又自我否定,說怎么可能,一定是她看花了眼,她家住得那么偏,肖叔叔不可能會去那里,而且那個叔叔身邊的阿姨一看就不是沈阿姨。
肖洱瞬間就冷了眉眼。那時候她初三,原以為白雅潔搬走了不會回來,沒想到竟然還會跟父親見面,她果然不能這么掉以輕心。
可肖洱嘴上還是說:“你看錯了,我爸爸那天回來得很早,那時候在家里。”
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心理,肖洱不愿意讓任何人知道父親的秘密,包括從小跟她一起玩到大的阮唐。
這些年,她獨自保守著那個秘密,不是不覺得孤獨。
可是孤獨讓她更加清醒。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依靠別人過一輩子,所有的個體都是孤獨的。就連這片廣袤的大地,也只是隔絕的孤島;這顆璀璨的星球,也只是宇宙中的一粟。
所以在某種情況下,肖洱甚至享受著這份孤獨,這讓她覺得自己更有勇氣。
借由一次去阮唐家的機會,肖洱去那間茶室實地考察過。
面積不大,只有一層樓,陳設是仿日式的。大堂有十幾張藤編座椅,內有一條走廊,兩邊卡座若干,兩間獨立的包間在走廊盡頭。
包間邊上有洗手間,三個蹲位,洗手池邊開著一扇窗戶,窗戶外面是老板自家內院。
傍晚6點40左右,肖洱到達阮唐家附近的茶室,看見父親的車子就停在茶室外的公用停車位上。
她背著書包推門走進去,被服務員叫住:“小姑娘來找人?”
她討喜地仰頭沖她微笑:“姐姐,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去吧。”服務員沒當一回事。
茶室很小,只有一個服務員忙里忙外,就算一會兒沒看到她出去也不會心生疑惑。
肖洱熟門熟路,直奔洗手間。確定三個蹲位都沒有人以后,快速拉開洗手間的窗戶,腳踩著旁邊的洗手池爬上去。
窗臺不算高,她很輕盈地跳下去。
順著洗手間往西數第一、二間屋子是包間,這里最隱蔽,肖洱篤定父親和白雅潔在其中一間。
包間與內院隔著巨大的落地窗,但是窗邊有等高的屏風遮擋,肖洱透過折疊式屏風的中縫朝里頭探看,果然看見隱約的人影。
肖洱附耳去聽,雖只隔著一層玻璃,卻收效甚微。只能聽見父親非常模糊的字句,而白雅潔的聲音完全難以捕捉。肖洱站直身子,從書包里取出一本大書,卷成圓錐狀,尖端留出一個小口子貼在耳邊,另一端貼在玻璃上。
人耳聽的距離是有限的,耳擴的接受力卻可以用物體輔助擴大。
肖洱屏息凝神,閉上眼睛。
耳中傳來的聲音果然清晰了一些,卻仍然隨著說話人的語態,時強時弱。肖洱聽見女人低聲哭泣的聲音,和父親寬慰她的聲音。
“……過來……我們……常常……”
“我……的很……找你……”
“不知道……在住……地方?”
肖洱心里一緊,更加聚精會神。
“肖洱,你在這里做什么?”
突然,肖洱身后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