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索真相之一
蒼白的墻壁、蒼白的床單、蒼白的臉,這個小小的病房白得晃了徐海城的眼睛。他皺起眉,打量著眼前的許莉莉。她筆直地坐在病床上,床緊鄰著窗戶,窗外是晃眼的陽光,陽光下怒放著一叢一叢的花,春末夏初正是花事荼靡。但春光進不到許莉莉的眼睛里,她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墻壁,眼睛里空無一物。
春光同樣進入不了這個房間,似乎有什么無形的帷幕將春光阻在窗外,因為這個房間里只有陰涼、慘白與絕望的眼神,就連血氣方剛的徐海城也覺得脖子旁有股涼涼的氣息在游走。他抽出手中的一張照片舉到許莉莉面前,她眼睛一眨不眨,確切地說,她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
徐海城抽出另一張照片舉到她面前,她依然無動于衷。他抽出第三照,又抽出第四張,然后是第五張,她都一動不動,仿佛凝固成化石。抽出第六張也就是最后一張時,徐海城猶豫了一下,當他緩緩地把照片舉到許莉莉眼前時,她的身子沒有動,手也沒有動,眼睛也一眨不眨,但是盯著墻壁的眼神終于被這張照片阻斷,然后她的嘴唇微微地蠕動。
徐海城、小張、醫(yī)生又興奮又緊張,心都提到嗓子眼,等待著她的開口。
十三天前,南浦大學一行七人的考察團深入瀞云山區(qū),尋找湮沒民族曼西族,許莉莉是其中一員。誰都知道進入瀞云山區(qū)的原始森林有一定危險,所以為了考察順利進行,這七人事先接受了長達半年的體能與野外生存訓練,包括簡單的醫(yī)療急救培訓。在確信具備應付各類自然環(huán)境的生存技能后,考察團滿懷期望地出發(fā)了。
他們輾轉(zhuǎn)經(jīng)過瀞云山區(qū)的幾大村寨,七天前到達最后一個村寨通天寨,然后進入人跡全無的原始森林,失去行蹤。直到三天前,通天寨的獵戶席二虎在深山里發(fā)現(xiàn)失魂落魄的許莉莉。
她一個人在林間游蕩,衣衫破爛,身上傷痕累累,眼神兀自愣愣的。席二虎認出她衣服背后的“南浦大學”四字,于是將她送到瀞云市人民醫(yī)院并報了警。經(jīng)過一系列檢查,醫(yī)生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傷痕都是些無損大礙的擦傷、摔傷、刮傷,但她的精神卻似受到嚴重傷害。三天來,她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任何表情,就是這么直愣愣地坐著,直愣愣地盯著墻壁。
醫(yī)生嘗試過很多種療法,物理療法、化學療法、心理學療法等等,都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最后醫(yī)生們得出結(jié)論,許莉莉在瀞云深山里遭受了極大的打擊,在恐怖來臨的那一剎那,她封閉了自己的感官系統(tǒng)。除非找到問題的癥結(jié),否則她會一直封閉著自己。
誰都不曾想到,一張照片終于觸動了她的感官。
許莉莉胸膛起伏,嘴唇越抖越厲害,剛才空無一物的眼睛里,忽然迸射出光芒,充滿著恐懼、絕望、震驚等情緒。她緩緩地翕動嘴唇……
徐海城三人大氣都不敢喘,豎直了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短短幾秒鐘,三人憋出一身汗。
許莉莉舌頭卷動,大家似乎都能感覺到話語從胸腔里吐出挾帶的微風。但是就在這一剎那,她忽然劇烈地抽搐,瞳孔一下子放大,直挺挺地撲倒在病床上。
這變故讓在場三人都驚呆了,就連醫(yī)生也一時怔住。等他回過神,撲上去聽她的心跳,頓時臉色大變,按下床頭的呼叫按鈕。隨后一幫護士醫(yī)生沖進病房,還在怔忡發(fā)呆的徐海城和小張被其中一個護士推出了房間。
小張扭頭看著房內(nèi)緊急搶救的場面,驚異萬分地問:“怎么回事?”
徐海城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個成語:“驚弓之鳥。”
小張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用這個小學時候就學會的成語來解釋眼前的狀況確實是最合適不過。神箭手更羸彈動弓弦就射下一只受驚的大雁,只是……他看著徐海城手中緊緊捏著的照片,這就是更羸手中的弓?
徐海城也低頭看著照片中的女孩,黑色的頭發(fā)柔順地貼著兩頰,白皙的臉蛋上嵌著一對黑黑的眼睛,被醫(yī)院走廊的幽落燈光一照,眼珠黑得更加純粹。她的眼神落在遠處,仿佛只有遠方才能吸引她。
“據(jù)我調(diào)查,南浦大學最初組團時隊員名單里沒有方離。”小張小心翼翼地說著,他很清楚徐海城與方離之間的情誼。
聽到這話,徐海城沒有一絲驚訝。方離在瀞云千年古墓崩塌時受了十分嚴重的傷,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月才恢復過來。南紹民間文化保護基金會被于從容捐給南浦市文化局,他一家人也遷居國外。方離只得去企業(yè)上班,脫離民間文化保護這個圈子,所以當徐海城聽到她說加入南浦大學的考察團時都覺得十分意外。
小張繼續(xù)說:“后來方離去找梁平談話,最后梁平說服南浦大學領導,同意方離加入,至于原因,他沒有明說,只說方離絕不可缺。”
絕不可缺,徐海城在心底重復這個詞,方離在民俗學界的分量輕而又輕,絕對沒有達到不可缺少的程度,那么這種“絕不可缺”一定是指其他。究竟是什么呢?他微微心涼,這個童年時代的玩伴,少年時代便讓他情愫暗種的女孩,究竟一直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呢?
方離曾因瀞云曼西古墓被毀一案接受調(diào)查,她的解釋是發(fā)現(xiàn)生門,很想在坍塌之前看上一眼,所以才冒險沖進去;然后碰到了假冒甘國棟的曼西族人,而他啟動整個古墓的自毀設置導致古墓的毀滅。正是因為她的說辭,南浦大學決定組團尋找被湮沒的民族曼西族。
醫(yī)生從病房里出來,沖徐海城與小張搖搖頭。
徐海城的心仿佛墜入無邊深淵,再度盯著照片上的方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她的照片,就要了許莉莉的命。
小張見徐海城一直盯著照片,臉色越來越難看,不由擔心地問了一句:“徐隊,現(xiàn)在怎么辦?”
徐海城抬起頭,很快地,臉色恢復了正常。他略作思考,問:“救援隊什么時候出發(fā)的?”南浦大學考察團在瀞云山區(qū)失蹤一事,引起政府部門的高度重視,派出由獵戶與駐地部隊組成的救援隊,深入原始森林里尋找考察團的成員。
“部隊今天上午從瀞云市出發(fā),他們要到通天寨與帶路的席二虎會合,估計今晚會到達松朗村。”
松朗村。
徐海城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本子,這是許莉莉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面記錄著考察團的行程。其中一行寫著:4月10號,松朗村,巫師,黑巫術。
[第一章黑巫術]
太陽一過山脊,天空轉(zhuǎn)為黛青色,四面的高山一下子變得黑魆魆的,像是要從頭頂?shù)箟合聛怼0肷降难蚰c小道上,方離緊隨著前面的梁平加快腳步,哧哧地喘著氣,瀞云山區(qū)這種突如其來的黑夜,讓她有種無從適應的感覺。
如果不是途中一場大雨,一行七人的考察團應該在半個小時前到達預定目的地——松朗村。聽王東說,這是個百來戶人家的村落。比起先前經(jīng)過的村寨,算不上大,但是越往深山里去碰到的村寨越小。蟠龍寨、銅鑼寨和通天寨,都只剩幾十戶人家,而一旦翻過通天嶺,就只有莽莽的原始森林。
七個人悶頭悶腦地走著,手杖戳著山路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響。黑暗挾著夜霧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們身后,吞噬他們走過的山道以及山道兩邊的景致。走在最后的向玉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身后一團渾沌的黑霧越滾越大,好像在追逐著他們,他大吃一驚,再也不敢回頭。
這么急行軍般走了半個小時,領路的王東忽然放慢腳步,隨后的其他人一個個也跟著慢了下來,紛紛抬頭看著前方。在最后一線天光里,依稀可見一個村落沿著山坡層層而建。
松朗村到了。
大家呼出一口長氣,看著黑暗完全吞沒村寨,然后稀稀落落的燈火亮了起來。松油燈的燈火被夜霧暈染成橘黃一團,很不真實的感覺。王東的腳剛跨過村口的半截青石牌坊,幾十聲犬吠同時響起,被四面山峰折回,形成層層疊疊的吠聲,仿佛這個世間只剩下犬吠聲。
沿途的屋子都開始騷動,狗拼命地抓著門,而人則隱在窗后窺視,燈光將他們的腦袋變形地映在窗格上。在一路犬吠與村民的窺視中,王東領著大家右拐左轉(zhuǎn)地停在一個院落前。院門口吊著一盞防風煤油燈,隨風微晃,橘黃的燈暈給剝落的木門添上一層忽明忽暗的釉光。院子里的狗吠聲十分尖利,撲騰跳動,木門被它撲得咯咯作響,似乎就要破門而出。
雖然知道狗不會真的躥出來,但是方離與許莉莉還是心生怯意,緊緊挨到一起。
王東上前拍門,嘭嘭嘭。院子里響起了呵斥聲,方離聽不懂,但犬吠聲小了不少,想來是呵斥狗的。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穿著中山裝,整整齊齊地扣到脖子處。他露出驚訝的神色,握住王東的手說:“王主任,您好您好。”他的普通話出奇地標準。
從門后鉆出一條烏黑的狼狗,站在那人腳邊搖晃著尾巴,黑森森的眼珠透著兇光,嘴巴咧開露出尖利的狗牙。方離與許莉莉齊齊一怵,它大概是感覺到了,伸長脖子沖著兩人惡狠狠地吠了一聲,一副馬上要撲過來的樣子。方離與許莉莉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差點被山道上突兀的石塊絆倒。
那人伸手一拍它的腦袋,呵斥一聲:“滾進去。”那條狗聽話地轉(zhuǎn)身鉆回院子里,一叢毛茸茸的大尾巴搖來搖去,消失在門后。王東與那人寒暄幾句,隨后開始介紹同伴。大家也才得知原來那人是村長。
梁平:南浦大學民俗學教授,考察團的團長。
馬俊南:南浦大學考古學教授,考察團的副團長。
向玉良:南浦大學民族學教師。
盧明杰:南浦大學民俗學研究生。
許莉莉:南浦大學民族學研究生。
方離:考察團成員。
大概是因為山里經(jīng)常有民俗考察團過來,所以村長并不驚訝,跟大家一一握手,然后迎進里屋,招呼老婆端來洗臉水并準備飯菜。大家卸下沉重的背囊,洗過臉,頓時解乏不少。
一旁的王東已經(jīng)拉著村長談起正事。王東是瀞云市文化局的主任,熟悉山區(qū)的風土人情,也與各個村寨頭人相識,所以南浦大學組團考察湮沒民族曼西族,他就成為必不可少的重要人物。沿途與各個村寨打交道,安排住宿與請求幫助,都是他的工作內(nèi)容。
方離不用聽都知道所談何事,之所以繞道到松朗村留宿,有個重要的目的,就是向松朗村借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和幾條獵狗引路,沒有熟悉山路的獵人與獵狗,進入原始森林是寸步難行。
聽王東說完,村長沉吟片刻,說:“這事我做不了主,獵戶們都聽師公的。”聽到師公兩字,王東的臉色微變,想要說些什么。正好村長老婆端著飯進來,村長趁機站起來幫忙盛飯,然后他又說要去收拾隔壁房間安排大家住下,就把話題給撂下來了。
許莉莉剛才一直在聽兩人談話,于是好奇地問王東:“誰是師公啊?”
王東還沒有回答,馬俊南先說:“就是巫師,師公是尊稱。”他想起剛才王東的異常神情,問:“這個巫師是不是……”
王東臉色肅然地點點頭,說:“這個巫師非同尋常。”
“怎么不尋常?”許莉莉益發(fā)好奇,拿著筷子都忘記吃飯。其他人也支起耳朵聆聽,瀞云山區(qū)的村寨依然保持著舊習俗,巫師在族中享有很高的地位,有關他們的傳說也特別玄乎。
“關于他的傳說太多了,別的事情我不敢說,不過有件事情我也在場。”王東點燃一支煙,吐出一個煙圈,目光穿過煙圈回到過去。
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時值“文革”,他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大孩子,到松朗村來走親戚。山里來了偷狗隊,親戚家的獵狗被偷走了。山里人家一般愛狗如命,何況打獵護家都離不開獵狗,于是親戚一怒之下,叫上一批小伙子拿著獵槍去追。偷狗隊沒有追到,但在山里溪澗邊找到了獵狗的皮毛和殘骨。親戚憤怒地朝天轟了幾槍,帶著獵狗的皮毛來找巫師。戴著面具的巫師支壇作法,王東便擠在人群里圍觀,親眼目睹他先是念念有詞,然后仰頭喝下皮囊里的酒,整個人便進入癲狂狀態(tài),這樣持續(xù)近半個小時后,那巫師委頓在地不動了,巫師的助手過來扶著他進去。作法就此結(jié)束,圍觀的人群散開。大概三天后,就聽說幾十里外的一個村落,有五個年輕人夜里被狼狗咬死,家人都聽到犬吠聲,還有松明燈將狗的影子投在窗格上,但是當他們打開房間時,只看到緊閉的窗戶,年輕人已經(jīng)斷氣,被撕裂的喉管鮮血汩汩。最為奇怪的是那個村落的狗早就被偷狗隊獵殺光了。消息傳到松朗村,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文革”期間,附近幾個村寨的狗都被獵殺殆盡,唯獨松朗村的狗無人敢染指。
許莉莉咋舌,說:“這么玄?像是電腦游戲里的巫師,能召喚死亡靈。”
王東點點頭,說:“聽起來就是很玄,而且無法解釋。松朗村的獵戶每次外出打獵之前都會請巫師祈神,保佑他們無災無險而且滿載而歸。不知道祈福有沒有效果,反正松朗村的獵戶是遠近聞名的。”
馬俊南想起剛才王東異常的神色,問:“你剛才擔心他不同意?”
王東頷首,說:“沒錯,作為村寨世代相傳的巫師,他的職責只是保護村寨及村民的安全。”他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很明白,考察團要經(jīng)過原始森林去尋找湮沒的曼西族,其中的險惡可想而知。而考察團的成員對巫師來說畢竟是外人,生死不關他事,他未必肯借獵戶。
沒有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指路,這次的考察計劃只能泡湯,王東的話讓大家的心都沉了下來,埋頭吃著干巴巴的紅薯飯。許莉莉最為年輕活潑,好奇心又重,心思很快又轉(zhuǎn)到巫師身上。她很快地扒完飯,纏著王東:“王主任,你再說些那個巫師的事情。”
正好王東又是個愛說話的人,很配合地說:“他的故事太多了,人們傳說他有條千年蛇神附身……”
方離忍不住“咦”了一聲,王東被她打斷,詫異地看著她。方離歉意地搖搖頭,表示沒有什么,讓他繼續(xù)往下說。一旁的梁平明白她“咦”什么,顯然她是想到曼西族供奉的唯一神靈——阿曼西神。
王東繼續(xù)往下說:“傳說他每年春夏之交時要蛻一次皮,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看過……”想到蛇蛻皮,許莉莉覺得說不出的惡心,不由自主地瑟縮著身子,但又支著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
“傳說他施展黑巫術時,可以封閉人的意識,讓人變成行尸走肉。”他瞟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說,“剛才那個葛村長,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不是本地人?”
這種神秘兮兮的舉動,把許莉莉的興致勾得更高,不由自主地也壓低聲音說:“對,對,我發(fā)現(xiàn)他的普通話很標準。”
“關于他的事情我也是聽說的,他本來是下鄉(xiāng)插隊的城里人,跟原來老村長的女兒好上了。后來返城政策一下來,他當然要回城,誰愿意留在這山溝溝里……”
葛村長叫葛翔,老村長的女兒王東不記得具體名字,只聽大家叫她大妞,大概是家中長女。返城政策一下來,葛翔的心就開始癢癢的,他對大妞和老村長說,只是回城看看年老體弱的父母便回來。山里人家雖然樸實但也不是好騙的,誰都知道他這一走,歸期遙遙,也許永遠也不會歸來。老村長與女兒放心不下,守著村寨口不讓他走,除非他在巫師面前立下重誓。葛翔無奈,只好立下重誓,具體誓言無人知道,只知道歸期是一個月。一個月后,他沒有回來,第二個月,他也沒有回來,第三個月他是被人抬回來的,據(jù)說兩眼呆滯,就像個干尸一般。他被直接抬到巫師面前,喝下一碗藥,第二天就能站起來了。后來葛村長雖然和老村長的女兒結(jié)了婚,但兩人感情不好,經(jīng)常吵架。
許莉莉聽得一愣一愣,眨巴著眼睛說不出話。
恰在這時,葛村長進來了,說房間已經(jīng)收拾好了,只是比較簡陋。大家紛紛表示感謝,走了一天的山路,最想做的事情莫過于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
王東拉著葛村長,請他帶自己去見師公。葛村長似乎不太樂意,推遲著說:“明天吧,今天太晚了。”其實不過是晚上七點半,但山居生活十分清寥,一般這個時候大家都關門休息了。
王東好聲好氣相求:“葛村長,我們的行程很緊,明天一耽誤就得半天時間,晚上趕不到蟠龍寨,就得住荒郊野外了。我們大男人倒沒有什么關系,只是這兩位姑娘……”
葛村長的目光滑過方離與許莉莉的臉,雖然兩人野外訓練半年,粗壯不少,但相比山區(qū)姑娘,依然是副嬌滴滴的風吹就倒的模樣。許莉莉見他看著自己,甜甜地一笑,弄得葛村長更是不好意思,只好點點頭。
王東與梁平略作商量,因為師公在村寨里地位極高,為了表示尊敬,由兩人一起出面比較好,而其他人就留在葛村長家里休息。許莉莉剛才聽了這么多故事,對這位會施展黑巫術的師公好奇得不得了,于是央求兩人帶上自己。她在考察團里年齡最小,性格又活潑,深得眾人的喜歡,這種小要求自然毫無問題。
葛村長舉著松明火把,牽著他那條黑黑的大狗,帶著王東、梁平、許莉莉一起往山神廟走去。路是石塊鋪成的,高低不平,經(jīng)過的地方都是烏漆抹黑,偶爾出現(xiàn)一兩盞松明燈,像鬼火般地招搖著。
轉(zhuǎn)過一個山坳,房屋全無,四處黑得燈火都照不進去。黑暗里只聽風吹松林沙沙有聲,山風刮到身上,涼意陣陣。許莉莉剛剛吃飯焐出的一身熱,頓時蕩然無存,而且還全身發(fā)涼。她大氣不敢多喘,緊緊跟著前面三人,心里已有些悔意,想不到巫師住的地方如此荒涼。
約莫走了一刻鐘,前方的黑暗里出現(xiàn)兩個亮點,忽閃忽滅。再稍微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兩盞燈,被山風吹得搖晃不定。這燈火非但沒有讓許莉莉覺得溫暖或是光明之類,反而有種異樣的感覺,這燈火未免太過單薄,似乎風稍大些就會熄滅,又或者黑暗一發(fā)狠就可以吞噬掉它。
走到廟門口,只見兩盞防風松明燈掛在門兩側(cè)的墻壁上。門面的朱漆已被歲月與風雨褪盡,門環(huán)卻益發(fā)锃亮,銜環(huán)的獸頭十分猙獰。葛村長將火把插進門口燈架,也不敲門,直接推開大門。門吱呀一聲,特別刺耳。
門很沉,敞開極慢,咯吱咯吱地低鳴著,似乎有個神秘的空間要隆重登場。許莉莉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內(nèi),看著外面的松明燈火沖破黑暗與里面的燭火交融,然后照著一張碩大的人臉。她大吃一驚,幾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這張人臉足有半人高,古銅色,眉心微攢,表情嚴肅,眉宇間散發(fā)著一種威懾力,稱得上寶相莊嚴。許莉莉從驚詫中回過神,嘴角不由浮起一絲哂笑,自己居然被一個儺面具嚇著。怪只怪這個面具太過逼真,而且她也沒有想到這山神廟供的不是菩薩而是儺面具。儺面具前面設著香案,香案上擺放著一對紅燭,跳躍的燭火照進面具的眼睛里,那眼珠也似乎在閃爍不定。
葛村長小聲叮囑大家在大殿里待著,然后他走進暗角里的一道小門,想來巫師是住在神廟后面的小院子里。王東與梁平以前都來過這座山神廟,見識過這個奇異的儺面具,所以并不驚訝。許莉莉卻是第一次見到,越看越覺得面具詭譎。
面具上五官的比例仿著真人,所以雖然大,卻不失和諧的美。唯獨耳朵的造型十分奇特,耳朵倒勾下來,極似海洋生物海馬。只是這種面具是古代傳承下來的,那時候深居大山的處士(雕刻儺面具的工匠稱呼)從何處見過這種深海動物?許莉莉不由自主地繞過香案,走到近處細看,微微心驚,與其說它像海馬,不如說是像蛇,儼然就是整條蛇扭曲成耳朵的模樣貼著臉頰。
面具掛在墻壁上,但并非是緊緊貼著。許莉莉留意到儺面具的下巴處往里勾,形成一個一尺高的槽。她的視線正好與槽口平齊。本來這個槽在面具的背后,又是燭火照不到的地方,如果不是她走得很近是極難發(fā)現(xiàn)的。她正奇怪為什么面具后面會多出這么一個槽,就聽到附近傳來一陣細微的嘶嘶聲,她不由自主地擺頭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
忽然,鼻尖涼涼,似是有東西觸及。許莉莉一愣,兩眼看著前方,空無一物。伸手一摸,卻有點微微的濕潤。正大惑不解的時候,只見面具后面的槽里忽然射出一條紅線,觸到她鼻子后又飛快地縮回去。她輕輕地“呀”了一聲,后退一步,依然迷惑,盯著槽口想不明白發(fā)生什么事。
雖然火光黯淡,但槽口在她的凝視之下,還是慢慢地浮現(xiàn)出輪廓,與周邊的黑暗區(qū)分開來。兩顆紅寶石從槽口升起來,圍繞著紅寶石浮出一個淺淺的影子,它在搖晃,一條紅信子卷動著。
許莉莉驚呼一聲,連忙后退,沒成想身后是長長的圍幔,整個人被卷了進去。這更增加了她的恐懼,連著叫了好幾聲。整個廟里全是她的驚呼聲,莊嚴肅穆一掃而空。
王東連忙將她從圍幔里扯出來,掩住她的嘴巴,表情嚴肅地“噓”了一聲。許莉莉兀自害怕得全身發(fā)抖,呼呼喘氣。
王東等她稍微平靜下來,才松開手。許莉莉干咽著口水,說:“蛇,有蛇呀……”出乎她的意料,王東一點也不驚訝,伸手指著前方。許莉莉朝著他手指方向看過去,只見那個巨大的面具上不知何時盤著一條大蛇。蛇身從面具的一側(cè)耳朵處拉到面具的另側(cè)額角,尚在微微蠕動。蛇頭從額頭掛下來貼在面具眉心處,紅紅的長信子一卷一舒。燭火閃動,照著它全身鱗片油滑閃亮,眼前的情景極其詭異。
想到那長長的紅信子曾在自己鼻子上連舔兩下,許莉莉惡心得差點吐出來。梁平走過來,輕輕拍著她的肩,說:“別害怕,這是廟里養(yǎng)的大仙。”聽他這么說,許莉莉頓時想起課本上所學,某些地區(qū)或民族有尊蛇習慣,稱蛇為蒼龍、大仙或是天龍。如果家里發(fā)現(xiàn)蛇,會認為是神靈出現(xiàn),非但不能打殺,還得焚香點燭以示敬意。
那條油亮的大蛇在面具上盤桓片刻,似乎覺得沒有什么新鮮的事情,又緩緩地溜回自己的槽里,身軀一扭一扭地滑過整個面具。許莉莉趕緊別轉(zhuǎn)眼神,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方才她還十分好奇這座山神廟,現(xiàn)在卻恨不得馬上離開。
又等了幾分鐘,角落里傳來細微動靜,葛村長先走出來,身后跟著兩人。因為這個角落是燭火死角,所以看不清楚跟在他身后的兩人是何等模樣。最后一人走到圍幔處就站住,想來他是巫師的助手,看不出他的年齡,大概三四十歲,相貌平平。考察團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緊隨葛村長的那人身上。他的衣著打扮以及身邊葛村長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都表明,他就是傳說中會黑巫術的松朗村師公。
師公穿著長長的黑色羽衣,每走一步就窸窣一聲,讓許莉莉不由自主地想到剛才的蛇,跟著又聯(lián)想到王東說的故事:傳說這個巫師是千年蛇神附身的……
他一直走到燈火處,微微抬起頭迎著大家的凝視。燭火照著他的臉,散發(fā)出奇異的金屬般色澤。梁平與許莉莉齊齊一怔,又馬上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沒想到師公會戴著一張面具出現(xiàn)。一般保持著儺文化的村落,都有著“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的說法。當?shù)厝苏J為儺面有神靈附身,平時要供奉起來,巫師只會在需要成為“神”時戴著面具。師公這種超出常態(tài)的舉動,是否在暗示世人他就是神靈的化身?
迎著師公的眼神,梁平與許莉莉內(nèi)心油然生出一種敬畏之心。許莉莉年輕稚嫩,生出敬畏之心也不奇怪;但梁平已過知天命之年,又是南浦大學的資深民俗學教授,卻對一個巫師產(chǎn)生這種奇怪的敬畏感,他自己都覺得詫異。
王東等三人連忙向他行禮問好。師公高傲地點點頭,并不還禮,然后說出一串話,因為說的是方言,許莉莉與梁平都沒有聽懂。
王東畢恭畢敬地用方言回了一句,大意是:“是的,想請個有經(jīng)驗的獵戶帶路,還請師公允肯。”
師公說:“這由不得我,得問大仙。”說罷,他轉(zhuǎn)身從香案上抽出三支香,點燃插進香爐里,然后他拿過香案上的筊杯,跪在儺面具前面的神壇上閉著眼睛念念有詞。這時槽里的大蛇又滑了出來,掛在面具眉心,微張著口吸著。那衾衾上升的煙居然一絲不差地飄進它的嘴里,許莉莉看得目瞪口呆。
師公念過咒后,擲下筊杯。清脆的兩聲,筊杯落到地上,兩個全是陰面,這是怒筊不是圣筊,意謂著神靈發(fā)怒,兇多吉少。王東心里一沉。果然師公收起筊杯,就說:“大仙不準。”說完,一扭頭往角落里的小門走去。
如果沒有經(jīng)驗豐富的獵戶帶路,考察團翻過通天嶺就會迷路。王東深知這點,心里著急,顧不得忌諱,搶前一步擋住師公的去路。師公一動不動,只是嚴厲地盯著他,似乎在責怪他這么大膽。他的眼睛閃爍著蛇眼般的光澤,王東被他盯得心里直發(fā)毛。
葛村長生怕王東得罪巫師,趕緊過來拉他,說:“王主任,師公說不行就是不行,不可以勉強。”王東猝不及防,被他拉得后退一步,師公冷冷地瞟他一眼,又邁開步子。眼看他就要鉆進小門里,梁平忍不住開口:“師公,請你幫幫忙,我們一定要找到巫域。”
他說的是普通話,照理說師公聽不懂,但這句話仿佛定身咒般定住師公,風吹動著他的黑羽衣,從背影看似是極不吉利的烏鴉。師公凝重而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盯著梁平,問:“你們要去哪里?”
他說的是方言,梁平?jīng)]有聽懂,只好求助地看著王東。王東還在驚訝之中,參加考察團時只聽說要去尋找遺存的曼西族住地,梁平自始而終沒有都提過巫域兩字。梁平看他只是發(fā)怔,不由著急地說:“王東,他在說什么?”
王東回過神來,說:“他問我們?nèi)ツ睦铮俊?
“巫域。”梁平又重復一聲,凝視著師公。師公緩步踱回到大殿正中,不說話,只是站著,他面具上的油彩在燭火映照下折射著金燦燦的光,面具后是一雙莫測高深的眼睛,閃爍著蛇眼般的冰冷與詭譎。在他的背后,那條黑鱗大蛇已經(jīng)吞食完所有的煙,心滿意足地滑回槽里,長長的尾巴在空中一卷。
師公就這么一直站著,眼睛直直地盯著廟門外的黑天黑地。
梁平與許莉莉都一頭霧水,看著王東,王東又看著葛村長。葛村長小聲地說:“師公在冥思。”于是大家又等了約莫一刻鐘,師公呼出一口長氣,說出一句話。王東連忙翻譯給梁平聽:“為什么我看不到這個地方?”
大家驚愕萬分,心想難道他真的是蛇神附身,可以開天眼看異地?
梁平看師公剛才的舉動,以為他知道這個地方,沒想到卻聽到這么一句話,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師公又說出一句話,王東一愣。梁平輕輕推他,他才翻譯:“但是我看到了你們。”師公繼續(xù)往下說,王東繼續(xù)翻譯:“五個男人兩個女人,你們的頭頂罩著黑霧,走在一條死亡之路上……”他的話讓梁平、王東、許莉莉的臉色都變了,他是如何得知考察團是七人五男兩女的,梁平偏頭看著葛村長,后者會意地搖搖頭,表示不是自己告訴他的。
“神靈看到祭品,歡舞而來……有個影子跟著你們,帶著地獄的氣息……”師公忽然眼中光芒暴漲,直挺挺的身子無端端地一挫,幾乎要跌坐在地上。站在圍幔旁的助手趕緊扶住他,他顫聲說:“好奇怪,好奇怪。快,我要扶乩。”他邊說邊盤腿坐在蒲團上,助手端上砂盤,砂盤上鋪著一張黃紙。師公念念有詞一番,然后雙手握筆,閉著眼睛繼續(xù)念。
梁平、王東、許莉莉三人站在他身后,凝視屏氣,三人皆受過高等教育,不是山野無知之人,但是此景此情,卻讓他們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約莫十分鐘,師公手中的筆開始動了,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又過了十分鐘,師公一扔筆,身子軟軟癱在地上,砂盤也滑落在地。
梁平等三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齊齊轉(zhuǎn)身看著葛村長,葛村長搖搖頭,示意大家什么都不要動不要說。巫師的助手走過去,拿起砂盤上的紙遞給梁平,然后抱起地上的師公,往角落的小門走去。
梁平瞟了一眼乩文,臉色大變,叫了一聲:“請問……”巫師的助手恍若未聞,一腳跨進小門里。梁平著急地又喚了一聲:“喂……”
“他是個啞巴,聽不到你們說話。”葛村長邊說邊湊到梁平身邊看乩文,王東與許莉莉也湊近,然后三人齊齊怔住了。
這時,一股陰惻惻的風涌進廟里,吹得圍幔波浪般地起伏著,吹得紅燭撲撲作響,火光半明半暗,廟里的一切卻仿佛復活過來,處處透出森森的鬼氣。梁平手中的乩文不慎被風吹走,落到正中間的儺面具上,一條蛇尾巴從后面槽口里滑出,卷住這張乩文又飛快地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