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猿族躲避了兩百多年的人禍，而今，樂小顛卻在異國他鄉，重新將它點燃。

此番，雖不是本族親友受難，但按猴兒老爹樂有天所述，這天朝人也是猿族的本家遠親，何況芽芽又是天朝人，這說來，算得上是丫頭娘家的糟心事物。

小顛望著被虞笑塵禍害過的流民，和荒嶺邊建起簡陋的營宿，那里的孩童餓著肚子，哭得凄厲，婦孺雙眼失神，本想安度余生的老者頓足捶胸。

看著如此悲涼情景，他心想著：

‘猿族祖宗曾為這方水土、黎庶，舍生忘死，我現下的抉擇，爹娘也應心領神會，我的所作所為更是對得起祖宗的名聲了。’

騎在馬上，緩緩隨大軍前行，猴兒想著心事時，忽聽得身邊唉聲嘆氣，回頭向下望去，就看見李蘑菇騎在驢上，顛顛兒的跟著自己的大馬，村長兒子手中拿著‘伍小芹’的木偶，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

“怎么著？是想伍小芹了、還是想薛奇了？”

“想薛奇了…”

這次出征之前，李蘑菇是最糾結的一個，只因臨走前，薛奇竟和他有些生離死別的意思。知道李蘑菇家鄉有個伍小芹，薛奇思前想后，還是沒對蘑菇多說不該說的，只紅著眼睛送了他這個木偶。等大蘑菇問起貫以自己姓名的那只木偶時，薛奇只說燒沒了，其實，是丫頭自己偷偷留下，做了念想。

“你想當負情郎？”

“呸，咱猿族最重情義，我怎么能那么做…不過，薛奇是真好，放不下啊，你說我干嘛那么早定親？我他媽真是，嘿！嘿！…”說著，蘑菇照著自己臉上扇了兩巴掌。

“貪心不足蛇吞象，想想虞笑塵，你就什么都悟透了?！?

“哼，這人渣，謀反、惡逆、不道、不孝、不睦、不義…還有什么來著？反正這回算是十惡不赦了，看爺爺殺他個片甲不留，哎，小顛，頭前帶隊那名統領，你認得不？瞅著真是威武的很。”

“聽說是姓王名霄，統領神弓營的守備大將，有百步穿楊的功夫，聽楚兄說，他好像是北武王身邊的府軍教頭，靠譜的很?！?

兩千人的大軍，如此行了五日，終于到了乾縣，縣臺見大軍來援，喜極而泣，哭得像個孩子。泥螺山所在的彤陽鎮，現被虞笑塵所占，其間妖匪橫行，官軍幾次圍剿，都是損兵折將，乾縣官軍最后一次進山，只逃回了一名百戶并十幾個小卒。

王霄聽聞有人幸免，趕緊追問道：

“那百戶人呢？我有話要問。”

“啊…他被千總大人下了大獄，在下官那里監看著呢?！?

“千總咼南斐有無親自上陣？”

“這…這倒是沒有。”

“混賬！陣前最苦是百戶，身為本地帶軍統領，未能親自上陣，還要罰責陷陣的屬官，簡直是酒囊飯袋！乾縣縣臺，你帶我親兵去鎖拿咼南斐，本地臬司刑獄在何處？我要親自見那名百戶?！?

縣臺聞聽，冷汗涔涔，心中暗自慶幸，守備大將王霄王旋羿這新官上任的迎風板子，沒打在自己身上，便趕緊告知詳情，匆匆領著王霄麾下千總，帶兵去拿捕咼南斐了。

猴小子們見了王霄這番作為，打心里給他叫好，不禁嘆道：‘咼南斐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還好乾縣縣臺心里還有些是非算計，這位被押入獄的百戶童忠，在獄中吃喝沒被克扣，也未嘗受得牢子的氣，還算平安。

王霄帶著眾孩兒打開臬獄大門，帶得他出來后，便一一查問了泥螺山左右的近況。

童忠將戰事報本呈稟，王霄王旋羿聽來，才知那虞笑塵勢力之大，讓人恍若驚夢，如童把總所言，虞賊從玄瀑城逃匿后，竟有同伙接應，攜他逃到乾縣，且以迅雷之勢殺入泥螺山中，將當地土匪頭子滅殺，奪了寨主之位，便有了百十號人馬，聽其調令。

兩月間，虞賊又收羅了附近十余縣鎮的土匪、山賊，眼下，他手下的嘍啰已經有三、五百人，虞賊且憑借兵強馬壯，占了彤陽鎮，若再不清剿，恐貽害無窮。

可報本上，卻未曾提及最后一役戰敗的原委，王霄看著百戶童忠，見他神情恍惚、欲言又止、躊躇的很，便和顏相對，問起了戰敗的前后始末。

百戶咽了口唾沫，稟告道：“大人，那日，我們百十人，重甲持盾沖進去，遇到的不光有山賊、土匪，光是那些烏合之眾，不足以殺敗咱們官軍，還有…還有…”

見百戶還是吞吞吐吐，王霄皺眉道：“但說無妨，還有些什么新鮮的？”

“唉，您有所不知，下官給千總大人上呈戰報，戰報中說起遇到的妖人時，咼大人的批示，行文嚴苛，訓斥下官搪塞敗兵之責，信口胡說。”

王霄聞聽，便知內情深暗，只道：“哦？妖人？…本官曾歷經上次大戰，想當年在軫城歷險無數，還算有些見識，你要說的屬實，本官不會冤枉你。”

得知王霄不是蝸在城里、自以為是的庸官，童把總便開口道：

“大人明鑒，下官那日進得彤陽鎮，先與雜兵交手，日里殺過，屠滅三十余個賊人，到了夜中，我們駐腳在彤陽鎮的倉廩府庫里，當夜、當夜…竟有妖人驅攆妖獸襲營，那些妖獸，在夜中行蹤詭秘，腿腳疾快，不兩刻，我的手下就死傷無數…下官…”

老實百戶突然吞了后半截的話，偷眼瞧了王霄的臉色，等著回應。

王霄皺眉不語，揮手叫過楚舍一、小顛、賀狼和雪駒來，走到角落里，小聲商議，他耳語道：“孩兒們，我看這百戶說得不像假話，但，妖獸之說，在玄瀑城我有所經歷，可妖獸還有人驅使，且能破軍數百，這卻駭人聽聞，你們可有話說？”

玉筍班人回道：“勁山候一脈與梼杌緣分深厚，梼杌乃是魔首，能驅使妖獸，并非不可思議?！?

王霄略加思索，又道：“是否是魔國人潛入，猴兒若能進來，那些惡魔興許也能深入至此?！?

沈雪駒搖了搖頭，道：

“除去南境邊界，想要深入北境，怕還是難，一路上，巡檢再是懈怠，他們也走不了這么遠，況且想避過江湖上眾家眼目，簡直天方夜譚，再而，若想活在這北境深陸，沒百姓通攜，怕是三天都過去不?！?

楚舍一也盤算道：

“驊騮說的在理，若說是魔國人潛入，百鬼族自不必提，都沒個人樣，一眼就被認出，便是魔裔，也是各族有各族的奇異模樣，他們雖幾似人靈，卻還是有所區別，如猴兒這般的貴裔，才能和人靈別無二樣，但貴裔們也不屑做齷齪之事，猴兒要不是為了追媳婦，怕是倒貼錢請他來，他都懶得挪挪屁股?！?

眾人聽了嘆笑不已，玉筍又續道：“何況虞賊笑塵恨魔國人入骨，不屑如塵，依那廝的性子，要和魔國人為伍，很難、很難?！?

王霄點了點頭，又見小顛手把下頜，正在遐思，便問他道：“猴兒，魔國那邊有什么奇聞嘛？”

“叔叔，我倒是有過一次經歷，之前在赫都念學宮時，我曾殺過當時的館主…”

守備大將聞聽，眼瞳猛縮，猴兒見他吃了驚，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是他想要先殺我來著，那館主號子蜻天師，是秦昌手下，潛入赫都后，干了不少齷齪事，他倒是修煉過一種驅使魔獸的功法，不過失敗了，我想…”

楚玉筍聽到此處，松了口氣，便轉頭與王霄說：“秦昌詭計多端，收攏奇人無數，這便都說得通了。”

王旋羿點了點頭：“嗯，再問問那百戶去，聽仔細了，看看有什么咱們沒注意到的蛛絲馬跡?！?

轉頭再來查問時，百戶見王霄雖把話聽進去了，但還是有所顧忌，他便咬了咬牙，打懷里仔細掏出個黝黑鐵牌來，捧到了守備大將面前，款曲陳情道：

“大人，下官雖沒經歷過大戰，但往昔殺賊滅匪也是不少，咱不是吃閑飯的窩囊廢，那日里，我帶著兄弟們，搏殺一番，損了大半人手，才殺了個妖人，這牌子便是從他身上拿下來的?！?

王霄接過那牌子看來，卻見上面鎏金數字，乃是‘馭妖行頭地字第四十號’?？赐?，王旋羿大驚，只急切問道：

“當日你與千總咼南斐報呈時，他可看過這東西？”

“大人，戰敗后，我還沒見到咼大人的面，他就大發雷霆，問都不問，就下令把我丟進了大牢，我當時嚇壞了，想著，興許能仗著這東西留條活命，就沒拿出來…乾縣縣臺也知道此事，下官曾與他商議過，可林縣臺并不贊同我往上呈報，這才…”

王霄聞聽，震怒不已，一掌拍裂了面前桌案，氣得說不出話來。百戶慌張，楚玉筍卻讓他安心，說王大人盛怒，并不是因為他。

楚舍一見猴兒不解，遂道：“看來，虞賊能做大，那咼千總也有‘功勞’，若不養虎，何以為患？你們說呢？”

小顛和百戶這才明晰，原來，鬧不好，那千總咼南斐早就與虞笑塵勾結，這才搞得彤陽鎮民不聊生。

王霄想明白前后事，做了決斷，待手下將官緝拿咼南斐回返，便下令大軍將乾縣下轄彤陽鎮團團圍住，王旋羿親點了百十名內披鎖甲、外罩鐵葉甲的精兵，要去見識見識那所謂的‘馭妖行頭’。

百戶童忠見要動真格的了，也請命再入彤陽鎮，要一雪前恥。

翌日天光大亮后，守備大將帶領本地軍民重振旗鼓，乾縣百姓同流民見狀，似新生了一般，黎庶對這位新來的守備大人充滿期望，萬民敲鑼打鼓歡送出征將卒，百姓歡聲笑語，借著暖煦的日光，也開始憧憬將來的安康生活。

“你們都是大英雄，對不？”

本地的一名孩童攔住了樂小顛的馬，他拉著爺爺的糙手，沖猴兒紅著臉蛋喜笑，那笑容里含著許多、許多復雜而熾熱的情感，那孩子的眼神也好似一座山，沉沉的壓在了小顛幾人的肩上。

“現在還不是大英雄，等我們鏟滅虞賊的，到那時再說?！焙飪郝约铀妓?，望著孩子的眼睛，正經說來。

“不，你們就是大英雄，我看著你們就像大英雄。”

樂小顛一時不知怎么回應，只得紅著臉沖孩子憨笑，這會兒，楚舍一撥馬過來，沖著老者忽一抱拳，含笑不語。那流民老者回了禮，哄弄著孫兒讓開道，眾小哥這才又打馬前行。

“哎，小顛，這擔子可不輕啊?！崩钅⒐絿@道，他見自己發小的眼神也有些躊躇，不由得，心里也有些不穩當。

“原來，咱們只是為了自己，沒什么可畏懼的，現如今，背負了這些百姓的期望，才真有了些害怕，我真有點兒緊張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