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她看起來還是個孩子。

莫沙走上搏斗臺，看著這個瘦小的女孩兒，覺得她像一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搏斗臺面的地板上，也是小小的。

但是當她抬起頭看向他時，莫沙不禁打了個哆嗦。

姜河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偶有金棕色的光澤閃過。她盯著莫沙看，仿佛是一只正在巡視領地的獸，在凝視她不聽話的族人。冰冷、漠然。

在地下城，沒有杜家三個女性作顧忌，姜河才像是她自己。

一個沒有家、沒有親人、獨自偷生的地下城人。

如果沒有不小心認識了杜清清，沒有被杜媽媽當作女兒疼愛過，她恐怕會一生都在地下城，當她的江河。

她冷冷地看著莫沙，半晌才張口說話，“是誰起的頭？”

在空曠的地方，聲音像自帶立體環繞音響一樣，讓莫沙無處可逃。

他因為崩飛了幾顆牙齒，說話有些漏風。“是我。”

姜河接著問：“聽說……你是地下城舊城區搏斗訓練隊的頭目？”

“我是。”莫沙回答道。

“那些人都是舊城區的？”

莫沙點頭，“我們互相都認識，口口相傳，去的地面上。”

“為什么？你們沒有通行證……”

“因為舊城區……不好活。”他握著拳，萬分不甘，“我想著，中洲機會多，正規，怎么著都能混口飯吃。實在是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會被那群變態的惡魔盯上！”

地下城多年來雜亂無序，沒有統一的領導者，全憑誰的拳頭更硬。

這也使得一批普通的地下城居民生活得異常艱難。

每年固定的幾個月，會有中洲的官員到地下城來規整秩序。除了那幾個月，余下的時間里，地下城，也是魔鬼城。

姜河是出生在地下城的，她明白地下城的規則，卻也因為自己一半中洲人的血脈而顯得格格不入。

拼命為自己賺出一席之地的那些少年時光，是她最不愿回想的記憶。

太艱難了。

艱難的，她無法去呵責莫沙的做法是在害了同伴。

畢竟，地下城有一個活生生的、能到中洲正常生活的例子。

就是她——江河。

地下城的江河，能在中洲生活、賺錢，能成為有正規身份的姜河。

那其他人，會不會也可以如此幸運地去中洲呢？

她覺得自己的胸口堵著一口氣，憋得她心疼。“莫沙，我的父親是中洲人。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中洲的人口檔案庫里，就有我的身份記錄。”

所以，她才能毫無阻攔地出入，才能在中洲擁有一間房子，才能做一個窩在家里寫小說的普通人。

撲通。

莫沙雙膝跪地，雙手交疊貼著額頭，俯身投地。

“求江老板，給我們一個機會！”

“求您，給我們一個機會！

”

“求您了！

”

口齒不清地叩頭請求，絕望中帶著決絕的氣勢。

姜河最恨自己太容易心疼。

從搏斗場出來，回到她的偵探館。她拒絕了葉疏的陪伴，自己爬上了房頂。

地下城的天空是假的，是用術法幻化的黑夜和白晝。

此時，正是黑夜繁星點點的時候。

她坐在房頂，雙臂環膝。把頭埋在臂彎里，腦袋里突然一片空白。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能成大事的人，在地下城掙命，真的只是掙命。當她發現可以自己出入地下城和中洲之后，她愛上了中洲小平民的生活。

如果能一生都只做個小說家，順便在地下城做做生意，也挺值得滿足的。

如果沒有接下馮梅的單子，那她這個愿望是不是也可以實現呢？

心疼莫沙和他的同伴，同時心疼的也是整座地下城不見天日的人們。

這些人不是沒做出過反抗，只是六年前的反抗，換來的是更加強烈的反噬和更加嚴苛的管理。

“你回去中洲吧。”

葉疏的聲音從后面響起。“你不要管了，你回中洲，寫你的小說，別再接單子，好好生活。”

還沒等她回頭，葉疏就從后面環抱住姜河，聲音輕輕的，很難過，“六年前，你才十七歲，把我從地面上救回來，找了安醫生為我接腿，還讓我和你一起生活。你在地下城做了很多事，幫助了很多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再涉險了，好不好？”

頓了頓，葉疏又說：“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小姜，好嗎？”

姜河鼻頭一酸，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她也想無視這一切，但是上天給予了她一身本事，她怎么能，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

“我嘗試過了，努力過了，”她握住葉疏的手，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但是地下城，才是我生長的地方。這里呀，有我熟悉的人和氣息，有我跑遍的每個角落。這里，可是我的家呢。”

“為了自己的家，努力一次，也挺好的，是不是，小葉？”

葉疏松開她，到她身旁坐下來，露出那條金屬腿。腿上黑色的繁復紋路密密麻麻，是當年為了壓制中洲屏障帶來的反噬設下的詛咒。

是姜河的手筆，效果很不錯。

她當年是跟著地下城一個很厲害的異術師學習的，學了十來年，那個異術師就離開了。至今，無人知曉他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小河，你……想好了？”葉疏歪著頭看她，眼睛里閃爍著水光。

她咧著嘴嘿嘿一樂，用力點點頭，握住葉疏的手腕晃了晃，“想好了。等地下城安穩一點之后，我再做中洲的小姜，然后帶著你到中洲去玩，給你介紹一個超級可愛的女孩子認識，小葉，怎么樣？”

葉疏也學她的樣子，用力點頭，大聲說道：“好！”

她們相視一笑，在沉重的壓力之下，竟覺得一身輕松。

畢竟，終于找到了前行的目標。

為了家和家人去努力、戰斗！

“去找安醫生，先把舊城區那些人的情況穩定下來。”姜河一骨碌爬起來，對葉疏說，“順便說一下安醫生他兒子的事。”

安醫生住在城北，是地下城最有名氣的醫生。

葉疏的金屬假肢就是安醫生為她做的，配合著姜河下的詛咒，用得很好。

姜河驅車前往，經過繁華路段時，行人看見她的車牌號，紛紛為她讓開了一條路。

這，是地下城的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