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隆二年，早春。

大越，帝京。

適逢春闈放榜，一甲前三名踏馬游街。

自天圣閣消失后，降妖組織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因界內(nèi)秩序無人管理，不少組織魚目混珠，假借降妖的名義牟臟利，惹得天下民生動蕩不堪。延隆開年后，當(dāng)今圣上手段雷霆，親自坐鎮(zhèn)，又微服南巡，肅清了所有降妖組織，僅留東丹、南棠、西宮、北榮四大降妖聯(lián)盟直屬朝廷，社會才得以安定。

因此，今日這壓抑許久的京城格外熱鬧。男女老少凡是得了閑的，全跑出門來，熙熙攘攘簇?fù)碓诮值琅裕欢滦驴迫徊抛永蠣數(shù)娘L(fēng)采，也盼望著哪天，自家的哪位哥兒也能得此殊榮，光門耀宗。

由于人群把本就不那么寬敞的道路圍得水泄不通，游街隊伍行進(jìn)地極慢。好不容易走完了大半程，人群盡興散去，溫明殊望了眼終于不遠(yuǎn)的會館，偷偷打了個哈欠。

剛上馬的時候他也是相當(dāng)興奮的。十多年的寒窗苦讀委曲求全，終于守得云開，一朝躍了龍門，離遙遠(yuǎn)的志向又近了一步。然也抵不住被那么多目光堵截，圍觀了一個多時辰。

正想著一會兒要怎么應(yīng)對會館里的人，就聽見前頭上方不遠(yuǎn)處一個女子的驚呼。

“小姐，你快下來吧小姐，太危險了！”

他聞聲抬頭望去，瞧見了落在不遠(yuǎn)街旁的那座別致小樓。

小樓不高，上下兩層，比不上花樓亭臺的醒目，卻勝在素雅。透過敞開的鏤花雕窗，和微微飄出窗外的鑲珠紗簾，樓內(nèi)的精致可見一斑。他知道，這是京中一些官家的小姐偶爾相約聚會的地方。

此時小樓二層西面的那窗大開，一個丫鬟扮相的女子正撲在窗邊，伸著長臂對著窗外那顆花開繁密的杏花樹，焦急得呼喊。

他循著那丫鬟長臂所及的方向望過去，瞥見一枝淺粉色的杏花枝從更淺的杏花叢中輕揚(yáng)出來。再一細(xì)看，那輕柔飄蕩的哪里是杏花枝，分明是一條杏花圖案的女士腰帶，不由地心頭一緊。

“小姐，求求你，你快下來吧?！?

任憑丫鬟急的眼淚直掉，樹上的人卻不以為意：“馬上就好啦，就采這最后一枝?！?

她捧著滿懷的杏花回頭，朝著那丫鬟揮揮手：“我沒事兒，你快把身子縮進(jìn)去些，別從窗子里掉出來了。”

這女子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身子柔軟而輕盈，僅腳尖踩著一截細(xì)長的花枝便能穩(wěn)穩(wěn)站立。丫鬟在旁看得心驚膽戰(zhàn)，她卻悠然自得，再踮一些腳尖，伸長了手去折頭頂開得最艷的那一枝。

花枝入手，她滿意地放在眼前鼻尖嗅了嗅，春日的氣息瞬間盈滿鼻腔，她臉上跟著綻開一朵明媚的笑容。

“小姐你快回來吧，”那丫鬟仍在那兒焦急地催促，“咱們溜出來那么久了，再不回去，等夫人發(fā)現(xiàn)了您又要挨罰了。”

“知道了?！?

聽到“夫人”和“挨罰”四字，女子懨懨地撇了撇嘴，收了興致，輕巧地轉(zhuǎn)身欲回樓內(nèi)。

不想，她轉(zhuǎn)身的當(dāng)兒身子抖了抖，懷里的杏花沒抱穩(wěn)，一個不慎就跌了下去。她一下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下意識地彎腰去撿，這一下腰，身子的平衡卻被打破，完全不等她反應(yīng)，整個人便從枝頭傾了下去。

樓上傳來一聲驚呼，驀地，馬蹄聲起，一道影子橫飛而至，大紅的狀元袍獵獵飄揚(yáng)，有人伸出長臂，穿過四下散落的粉白杏花，將樹上落下的人影穩(wěn)穩(wěn)地護(hù)入懷中。

一瞬時光靜止，四下無聲。沒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蘇嵐微微睜開眼。

入目天光蔚藍(lán)，浮云悠然，滿懷的杏花震散，被和風(fēng)吹起，盈盈灑落。她偏首，透過如涴胭脂的花瓣，對上一人凝望的眸。

如水墨輕潑，霎時間，浩淼水色，青天紅霞，一切成空。

她猛地一怔，對面亦是怔忪，忽而卻見他笑，櫻色的嘴角揚(yáng)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小姐，杏子梢頭春蕾破，只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啊?！?

她又愣了愣，隨即眨眨眼：“公子錯了，花開堪折直須折，若待春盡便只剩孤枝生愁了。”

兩人四目相對，明明初次相見，卻若經(jīng)年好友久別重逢，不約而同雙雙笑開。

“小姐?！焙雎勵^頂那丫鬟焦急的呼喚，“您沒事吧？”

“我沒……”蘇嵐正想回話，突覺自己腳上空落落的，她垂首看去，才見馬頭下方躺著一只云頭小花履，“呀，我的鞋……”

溫明殊牽緊韁繩轉(zhuǎn)過馬頭，跟著望了眼，問：“你會騎馬么？”

“會。”

蘇嵐正不解，便覺他收了臂上的力道，將自己輕輕放在馬身上。她配合地旋腿傾身，牢牢的扶住馬，然后眼前送來一段韁繩。

“拿著?！睖孛魇鈱㈨\繩遞到她手里，在馬身上借了一掌力，縱身下馬。

“哎喲，使不得?。　苯K于從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的護(hù)伍兵丁立馬跑上來，他看到踩在地上的溫明殊，欲哭無淚，“使不得啊狀元爺，這時候下馬大不吉利啊?！?

游街途中半路下馬，與那“落馬”二字重音，被視為大不吉，會影響官運(yùn)的。

溫明殊卻是擺擺手，只彎腰拾起了那只小花履：“為官者，若被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束了身，官運(yùn)再好也無濟(jì)于事?！?

春風(fēng)拂過，大片的杏花于枝頭拂起，白如雪粉如胭，飄揚(yáng)零落。蘇嵐信手拈起一瓣，看見那人回首走近的眸，笑意如春。

——《金絲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