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站在城墻上，鋪天蓋地的黃色，那一條黑壓壓的長龍蜿蜒其上，似自天際而來，她頷首，側過臉，“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嗎？”
林曄昭難得如此穿戴莊重，銀白色的鎧甲在烈日下閃著刺眼的光，額上汗水打濕了鬢發，眼看著就要流進眼睛里，“都準備好了，這兒太熱了，你身子不好，先回去歇著吧。”
云深抬手自然而然地替他拭去汗水，然后把帕子塞到他手中，“留著擦擦汗吧。”她正過身子又望向遠處那大隊人馬，冷淡疏離的神情中出現了一抹可以說是溫柔的東西，“我不礙事的，再等等吧。”
她想親自接淮衣。
還有，她有些擔心林曄昭，畢竟根據情報，這次隊伍里還混了幾只老狐貍，林曄昭是個打仗的好手兒，陰司算計上卻難免著了別人的道兒。
只是這話兒她卻不好說出來，免得傷了他的心。
人群中，她一眼看見了他的臉。
他瘦了許多，一身銀色暗紋的淡青長袍，一頭青絲簡簡單單用一條發帶挽著，眉目冷峻，姿態卻閑適憊懶，宛如曲水流觴時清雋疏離的貴公子，與這塵世的一切都仿佛隔著一層若有似無的冰霧。
云深有些茫然，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心里一點點酸澀像小蟲子一樣爬出來啃食著心臟。
現在的他，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像德王府世子。
她壓下心底的翻涌，低聲道：“剛才我接到信兒，德王病逝了，皇上下旨讓世子立刻即位。”
林曄昭道：“但是德王世子正在出使漠北……”
云深沉聲道：“消息應該還沒傳到使團，皇上的意思是國家為上，讓世子安心出使，喪葬之事由禮部安排，必全了德王爺的威名。但是我奇怪的是，德王雖病重卻尚有一兩年的光景，如今卻走得這么突然，你不覺得奇怪嗎？”
林曄昭點點頭，“的確奇怪，不過于我們而言，卻是件好事。”
云深笑了一聲，“是啊，于皇上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呢。”
“我們該下去了，林哥哥。”
林曄昭走在前面，云深低著頭跟在后面，下階梯之時，她突然一陣暈眩，幾乎就站不穩摔下來，林曄昭似乎背后長了眼睛一般，立刻回頭扶住她，朗星一般的眸子里含著清清楚楚的擔憂，“沒事吧，要不……”
“我沒事。”她打斷他，借著他手臂的力量站起身來，明明身上沒有一點力，面上卻云淡風輕，面紗上露出的那雙眼睛里盡是倔強和不容拒絕的強硬。
林曄昭自知勸不動她，只好遂了她的意，“那你等會一直站在我身邊。”
“好。”她似是安撫般笑了笑，蒼白的面孔上有一滴冷汗順著額角流下。
林曄昭自然而然地掏出剛才的帕子替她拭去汗珠，拭完后才反應過來，有些手足無措，慌忙放下手道：“抱歉，我忘記這帕子臟了，我……”
“沒事，我沒那么嬌貴。”云深只覺得眼前的事物都有些旋轉起來，她努力閉了閉眼睛，不讓林曄昭看出端倪。
林曄昭愣愣道：“啊，嗯。好。”
剛才按著帕子的指尖有些發燙，似乎隔著薄薄的布料，他觸摸到了那如凝脂白玉一般的肌膚，他的手順著她白皙柔嫩的肌膚，順著那流暢精致的線條，慢慢向下……
他慌忙阻止自己幻想下去。
自己怕不是邊關呆久了太過饑渴。
這可是攝國殿下，是他的小師妹，他怎么能用如此齷齪的方式意淫她。
簡直是衣冠禽獸！
云深完全沒有感受到他那復雜的心路歷程，因為她的目光已經越過他的肩膀，撞上了那個人的眼神。
矜貴的世子斜斜地坐在馬上，白玉一般的手指握著韁繩，微微摩挲著，不辨喜怒。
云深茫然地看著他，聰慧如她，心里九曲十八彎，也猜不透他為何見到她后世這種表情。
當歸站在自家世子旁邊，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忍直視公子的神情。
怎么辦，他應該怎么委婉又不被公子察覺地提醒小殿下？
從他們那個角度看，紅衣女子不勝嬌弱地半倒在白甲將軍的懷里，眼角處星星點點似嬌羞嗔怒，那少年將軍溫柔地替她拭去汗水，似是無盡寵溺。
那一瞬間，倒像是歷史倒轉，那湮滅于史書中的霸王與虞姬又活了過來。
當歸拼命地低下頭，恨不能把自己埋成一只鴕鳥。
林曄昭聽見聲響，轉過頭來，神色立刻恢復如常，十足十標準的禮儀，“林曄昭見過世子。”
楚收依舊坐在馬上，手指把玩著韁繩，“林太尉好大的架子，倒是楚收的不是了，打擾了林太尉的雅興。”
云深立刻反應過來，她不動聲色地拉了拉林曄昭的袖子，林曄昭驟變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他壓下心里的火氣，“世子說笑了，林某粗人一個，在這風沙里打滾慣了，何來的雅興。”
楚收冷哼了一聲，別過頭看向云深，“這位是？”
那神情倒真是像完全不認識云深似的。
林曄昭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道：“這位是在下大師兄的妹妹，風過崖的大小姐。”
楚收突然笑了起來，深湖一般的眼睛似被春光撥起碧波，明亮得晃人眼，他的聲音仿佛濺起的泉水落在山石上，“小娘子有幾分姿色啊。”
林曄昭以為自己聽錯了，面色古怪地轉頭看云深的表情，云深一臉無奈，朝他點點頭，示意這確實是楚收。
云深弱柳扶風一般福下身，“世子謬贊了。”
林曄昭的嘴角有抽搐的跡象，這兩個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會演啊。
而林曄昭身后的林家軍顯然面色就不好看了，這些日子下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自家將軍對蕭姑娘有點意思，恐怕只有兩個當事人看不出來，而蕭姑娘漂亮又聰明，武藝也高強，雖是性子冷冷的，對將軍卻也溫柔，他們心里自然是喜歡這個姑娘的，如今不知從哪里蹦出來這么個玩意兒，長得小白臉似的，竟敢公然調戲他們未來的將軍夫人。
簡直欺人太甚！
楚收瞧見他們的表情，戲謔道：“林太尉，你的人似乎不太歡迎我呢。”
林曄昭笑道：“世子說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子是皇上的使臣，誰敢不歡迎世子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可未必是王臣呢？”他這話說得極尖銳，偏偏神情慵懶隨意，似是隨口玩笑罷了。
林曄昭眼看就要發怒，“你……”
云深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他，抬頭道：“世子說得極是，只是要讓他國歸附，卻少不得仰仗君臣合力了，你說呢世子殿下？”
云深把這句話完全曲解了，把天下擴展到西靖以外，似乎是楚收在惋惜天下三分一般。
楚收依舊是笑著，眼中卻沒有半分暖意，“蕭姑娘，當真是聰慧可人。”
“走吧，林太尉，長途跋涉，本世子也累了。”
云深舒了口氣，她知道楚收有些生氣了，氣她護在林曄昭身前。
不過他永遠不會真的惱她的。